第14節
葛青章什么也不說,俊白的臉上浮著股子淡淡的緋紅,抱拳對著陳淮安說了聲得罪,一只手伸到錦棠掖下,幾乎是半抱著,就把她從雪地上給扶了起來。 正所謂仇敵相見,分外眼紅,更何況還是趕都趕不走,今日端湯明日送飯,做了八年老鄰居的葛青章。 陳淮安捏了捏拳頭,仔細看錦棠的臉,她在他跟前兇的跟只發了怒的貍貓似的,此時叫葛青章抱起來,臉上那抹子嬌羞,簡直辣的他眼睛都痛。 * 上輩子,倆人分家出來單過之后,為了能叫陳淮安繼續求學,錦棠連胭脂水粉錢都省了,攢錢買了一大甕的好酒送給康維楨,也是這樣的冰雪寒天,她也是這樣跪在山正公房外,求他讓陳淮安繼續學業。 一個婦人為了丈夫在雪里跪了半日,陳淮安只怕兩輩子都不會知道,康維楨其實看的是錦棠的面子。 冰妝雪染過的清明世界,處處滴滴嗒嗒的水滴子從瓦檐下的冰溜子上往下滑著。 陳淮安緊趕慢趕,趕不上羅錦棠那兩條細長的腿兒,袍簾翻飛,她那一點窄窄的小腰,臀兒又圓又翹,背影裊裊婷婷,往那圓翹翹的小屁股上看一眼,真真能要了陳淮安的老命。 他疾走兩步,語氣頗有些埋怨:“你只要幫我說幾句就好,如此冷的天兒,可凍著了膝蓋不曾?” 羅錦棠雖說人前給陳淮安面子,但人后可是極盡挖苦之言,怎么能刺痛陳淮安就怎么來:“小閣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是侍奉天子的近臣,如今竟還能躬得下腰來,在這小小一所書院里讀書?” 第18章 舊情郎 要說起這讀書,便又是羅錦棠的一重恨。 上輩子陳淮安總說飽暖思yin欲是人之常情,吃飽喝足了,每每還得在床上折騰她半夜,人人三更都上床睡覺了。他像頭細嚼慢咽的野獸,折騰都她連爬都爬不起來了,才爬起來點燈,裝模作樣的讀書。 及至他鄉試考了個二百五,錦棠還暗自愧疚了許久,以為是因為自己當時才流產過,在床上空了陳淮安一個月,沒叫他吃飽過的原因。 陳家三兄弟,嘉利和嘉雨都是舉人,就陳淮安是個紈绔,她是個白身。 齊梅哪一日不說是她帶壞了陳淮安,她自己又何曾不是整日的埋怨自己,如今想來,真真一場笑話。 陳淮安亦步亦趨的跟著錦棠,柔聲道:“記得當初陳嘉利中舉,人人都叫大嫂一聲舉人娘子,你背著人抹了好久的眼淚。 這一回,我非得中個舉人回來,也叫你做個舉人娘子,不信你瞧著?!?/br> 錦棠立刻止步,側覷著陳淮安,紅唇輕掀,吐了兩個字兒:“和離?!?/br> 陳淮安上輩子傷羅錦棠至深,沒想過一時半回能暖過她的心來,語重心腸道:“不止孫福海,肯定還有很多人惦著你的酒肆了,再說了,你家連個男人都沒有,有我在,至少可以替你擋擋酒肆里的登徒子們,不好嗎?” 就當他是個麥田里的稻草人,至少還能用來嚇唬鳥兒了,陳淮安覺得自己至少還是有點兒用處的。 “不好,和離,滾回你家去?!?/br> 就在正街的大牌坊下,陳淮安疾走兩步,截在前面:“還是說,你不顧葛青章那強蠻刁橫的老娘阻攔,這輩子拼死也要早早與我和離,嫁給他?” “我何曾?”錦棠調子立刻高起來,隨即又壓了下去:“我只求你這輩子不要招他惹他,但徜若你還敢像上輩子一樣取他的命,我……” “如何?”陳淮安再靠近一步。 比起統攝十二衛兵馬,九邊總兵,能與文官集團抗衡的大都督林欽,她在脫離他之后,最想嫁的人其實是葛青章。 打小兒一個泉眼里鳧過水,一張炕上睡過覺,一個碗里刨過飯的,青梅竹馬。 但是就在她和他和離的那夜,葛青章掉入護城河中,溺死了。不過,陰差陽錯的關系,這筆爛賬錦棠也算在他頭上的,陳淮安亦不曾辯解過。 畢竟他身上人命多的是,冤死鬼也多得是,不在乎再多背一條兩條。 至于錦棠,因為這個,倒是實心實意的怯他。 陳淮安這相貌堂堂的二世祖,紈绔,錦棠上輩子見過一回他在自家后院殺人,那個血污勁兒,惡心的三天不曾吃下飯去。 畢竟他上輩子是真的把葛青章給殺了,而究其原因,只是因為她在和離的哪夜,和葛青章一起吃了回酒而已。 所以,羅錦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陳淮安再耍起愣,要如今就動葛青章的性命。 她要哭,那眼皮子就先紅了。 驀然回首,水珠色的耳串子打在白嫩嫩的面頰上,打的陳淮安都替她發疼,她眼皮子上浮上一層春粉,仿似桃花一般,叫陳淮安灼灼兩目盯著,兩眸中紅霧騰升,兇的就好似發現他養外室的那一日一般,只差兩只手沒有抓上來撕打:“我不擇一切手段,也要弄死你?!?/br> 重生以來,也只有提著把殺豬刀殺孫乾干的那一刻,她才有如此不計一切后果的仇恨,是真正動了殺機。 仿如一道悶雷在頭頂炸響,不過一句弄死你,陳淮安竟羞憤到無以復加。 要說上輩子錦棠和離之后,還和寧遠侯林欽成了一對兒,可無論如何,也沒有葛青章叫陳淮安羞憤,痛恨。 只因,他是個紈绔二世祖,是憑著父親才入的朝,要不然,一輩子都是渭河縣一個混混兒。而葛青章則不同,寒門出身,相貌英俊,才華橫溢而不驕不躁,為官后更是清廉如水,在朝一片贊譽。 陳淮安和葛青章,一同從渭河縣走出去,同在朝為官,卻仿如渭水和涇水一般,一個濁氣滔天,一個清清白白。 朝臣誰要攻擊陳淮安,不先擺出葛青章來。 而跟他死對頭一樣的葛青章,恰還就是羅錦棠心頭上那抹子白月光。 上輩子倆人和離,分明還能有轉寰的,漂潑大雨的夜里,他動用了順天府所有的府兵,掘地三尺,滿京城城四處找她,她明知自己易醉,卻在客棧里跟葛青章一起吃酒。 陳淮安又怎能不恨。 “我就偏要殺他,像弄死孫乾干一樣弄死他,再沉到渭河里去,你又能如何?”陳淮安忽而掰過錦棠的臉,看似親密,實則恨不能咬死她一樣的憤怒。 紅頭對眼遙倆夫妻,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妹娃?!闭Z聲清肅,身后忽而有人一聲喚。 錦棠與陳淮安俱嚇了一跳,回頭,便見一個青棉衣上打著補丁,玉色的面龐微有些冷的男子就隔著幾步遠。 “這是我娘打米脂帶來的黑粟,咱們秦州不產這東西,最補氣血的,你拿去煮著吃?!?/br> 說著,葛青章捧過來一只同樣打著補丁的布袋子,約有五六斤的小米,不由分說遞到陳淮安手中,頗是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葛青章其實很窮,窮的在書院里,頓頓粗面饅頭加咸菜,這半袋子粟,是他小半年吃早飯熬粥用的,也算得上他的全部家當。 陳淮安還欲推拒,錦棠立刻低聲道:“求你,收了它?!彪m不過五斤小米,可哪是葛青章僅有的財富,不收,就是看不起他了。 陳淮安抱著半袋子粟,苦笑一聲:今日送米明日送面,重活一回,又得重新領教一回葛青章的水磨石穿之功了。 這大概是,上輩子他把葛青章打到半死的,報應吧。 等他回過頭來,氣呼呼的錦棠已經走了。 * 這一頭,葛牙妹正在酒肆里數自己借到的銀子,看到底夠不夠還孫福海的利息,便有個難得上門的貴客上門來了。 是陳淮安的父親陳杭。 他帶著小兒子陳嘉雨登門,還提著幾枚真靈芝。 兩親家見過。陳杭道:“老二媳婦回娘家也有些日子了,淮安的性子本就有些散浪,錦棠要再不回家,他漸漸兒也四處游浪,徹底不回家了。徜若家里無事,親家母不如讓錦棠早些回家的好?” 因錦棠是高嫁,葛牙妹對于陳杭一家都總有種賠著小心的意思。 錦棠這一回轉娘家,迄今已經一個多月快兩個月了。雖說婆婆齊梅似乎在打她酒肆的主意,但這跟小倆口兒無關,也跟他們的生活無關,是以,葛牙妹連忙道:”親家公說的是,是我這個做娘的欠考慮,想著跟女兒親近幾天,就把她留在了家里?!?/br> 其實是錦棠自己不肯回去,但葛牙妹是當娘的,下意識的,就把過錯全攬在了自己身上。 陳杭將幾枚靈芝親手交到葛牙妹手里,鄭重其事道:“聽說孫福海拿假靈芝騙了你,同一縣的老交情,還是我把他介紹到您這兒來的,論究起來也是我的錯,這靈芝,我替他賠了去?!?/br> 親家這事兒辦的暢亮又地道,葛牙妹雖說受了騙,還背了一身的印子錢,可一下子就歡喜了。當然,也就準備把錦棠給趕回陳家去。 她漸漸兒也發現女兒和女婿兩個的關系是真的不好了,原本只要回娘家,就淮安長淮安短的錦棠如今徹底兒的不提陳淮安了。 雖說夜里偶爾也擠在一處,但葛牙妹路過時側耳一聽,靜靜悄悄,倆人睡在一張床上,似乎一句話都不說的樣子。 夫妻間比吵吵鬧鬧更可怕的,就是這種沒話說的冷戰。羅根旺好著的時候,她和羅根旺之間動不動也這樣,若非為了倆孩子,若非為后來羅根旺癱了,也許早就和離了。 夫妻之間,便吵架,也不比冷戰的好。 所以,葛牙妹今天早早兒的,就把錦棠給趕回了臥室。 錦棠只當陳淮安今天生了哪樣大的氣,肯定回自個兒家了,卻不呈想,推開臥室的門,又小又窄的屋子里,冷嗖嗖的,他還是那件棉直裰兒,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拿著本《論語集注》正在抄。 “跟我回家,我就替你還五千兩的印子錢?!币婂\棠甩門便是個欲走的架式,陳淮安疾聲說道。 “回去作甚?我這樣的糟糠,潑婦,你重活一回,不說急著和離出去,居然還肯容忍,還要帶回家去,為了讓我回家,居然要替我還印子錢,為何?”錦棠咄咄而問。 潑辣是實打實兒的,至于糟糠,這一點陳淮安不能認。 她生的嬌俏,長在酒肆里,叫酒香熏透過的骨殖,性子里就藏著火辣,上輩子至京城之后,只要有貴家夫人們的聚會,錦衣玉飾的妝扮上,光憑這張艷兮兮刁辣辣的臉,羅錦棠就是眾花從中獨一份兒的艷麗惹眼。 “既重活一回,咱們都別走上輩子的老路。我替你還銀子,你仍替我做著妻子,雖說你心里愛著葛青章,他終究如今是個窮酸秀才,幫不得你。 我算來算去,渭河縣除了我,也沒人能替你還哪一大注債。 這夫妻,能做一日咱就接著做一日,此時和離,兩方的爹娘跟前怎么說,縣城里的人要怎么笑話你? 只要你肯答應,印子錢,看在上輩子你替我收尸的份兒上,我替你還?!?/br> 卻原來他是為了這個。 錦棠忽而挑眉,歪了腦袋磕在門扇上,紅艷動人的唇角勾著一絲嘲諷,笑意盈盈望著陳淮安:“當初收尸,我是為了自己的義氣,并不是為了你這個人。也許你不信,這渭河縣中,我還真能找到一個替自己還印子錢的。陳家二爺請回吧,你們陳家,我是決計不會再回去的?!?/br> 言罷,她忽而眸子一轉,怔怔兒盯著外頭,語聲帶著幾分毛意:“哪墻角怎的有個黑影子,哪是誰,怎會有生人在這后院里?” 畢竟做過殺人的事兒,怕半夜鬼敲門的。陳淮安一手抄著凳子,立刻就奔了過來。 趁著這個勢兒,錦棠一把將陳淮安搡出門外,再把門一關,一個人占著張小床,暖暖和和兒的,睡了。 陳淮安在冷寒的院子里站了半晌,柿子樹上老鴰呱呱的叫著,他收了臉上賴兮兮的笑,從懷里掏了只鵝蛋似的東西出來,放到了窗子上。錦棠的腳這兩天有點微微兒的凍傷,哪本是他買來的凍瘡膏,欲要給她涂腳用的。 * 半個時辰后,孫記大宅的后院子里,孫福海家娘子劉氏依舊穿著件薄胎兒的小棉襖兒,裙面凍的直哆嗦。 恰是那個身材高大,曾在門外扶過她一把的哪個男子,就在柴房門口站著。 “藥要按時吃了?”月光下他濃眉緊簇,聲調沉啞,含著股子難掩的威嚴感。 這是陳杭家的二少爺陳淮安,人人都說他是個風流酒家,但劉氏覺得不是,他分明是個頭腦清醒,看事一眼就能洞穿的銳智之人。 前些日子他夜里來找她,見面第一句便是:“你知道驢的下場是什么嗎?拉上一輩子的磨,最終會被剝掉皮,皮作阿膠而rou為火燒,拆零賣之?!?/br> 劉氏當時就哭了。 概因她于孫福海家來說,就是一頭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驢,當然,也逃不開被殺被賣的命運。 然后,陳淮安告訴她,自己的人會假裝神醫,來替孫福海診脈,開藥,屆時,只要劉氏配和,吃了他開的藥,月信就會推遲,瞧起來像是懷了身孕的樣子。 再然后,劉氏和陳淮安里應外和,一通瞞天過海之計,便要從孫福海這里套銀子出去。 ”藥我按時吃了,只要明兒孫福海診過脈,想必二爺您就能拿到銀子了?!眲⑹系偷蛧@了一氣,想起自己里應外和,伙同陳淮安一起往外騙銀子,只怕會死的很慘時,到底還是掉了兩滴淚。 上輩子羅錦棠總是小產,也曾四處延醫問藥,手里永遠不離的苦藥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