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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錦堂香事在線閱讀 - 第8節

第8節

    進了正房,齊梅倚著床被子,腦袋輕磕在窗扇上,兩只尾紋深深的眼睛深垂著。她比丈夫陳杭還大著三歲,孩子又生的晚,今年已經快五十了,再加上臉盤子大,五官垂的早,顯得格外老氣。

    “娘這輩子,爹疼娘愛的,婆婆的氣沒受過,兒子孝順,丈夫知禮,偏偏老來,總叫兒媳婦指指戳戳,也不知是什么報應?!饼R梅說著,拿一排鑲著三只金戒指的手揩了揩眼睛,淡淡道:“罷了,誰叫你要找個嬌女子了,錦棠性躁又倔,娘忍了就是。她的氣可消了否,要不要娘親自去把她給你接回來?”

    這話說的多軟。

    在陳淮安上輩子的印象里,錦棠性子燥,愛頂嘴兒,齊梅在錦棠面前,為了他,一直就是這樣委曲求全的。

    畢竟從小養到大,在二十一歲親爹陳澈親自到渭河縣來接他之前,陳淮安都當自己是打齊梅肚子里出來的。

    她對陳嘉利和陳嘉雨兩個都格外的苛刻,連笑臉兒都不肯給一個,唯獨他,小時候便爬到齊梅頭上,弄亂齊梅最愛惜的頭發,她也只是笑笑,說聲皮孩子。

    要是上輩子的陳淮安,畢竟養了多年的恩情在,一看齊梅傷心成這樣,當時就跪下了。

    當然,此刻的他雖然沒有跪,立刻就坐到了炕沿上,嬉皮賴臉道:“娘這話說的,錦棠也不過語氣重了些,是兒子的不好,兒子惹的她,跟娘有什么關系,明兒她就回來了,您也甭cao心了?!?/br>
    齊梅輕輕嘆了一氣,閉上了眼睛,似乎格外的疲憊。

    何媽在窗外,忽而格外怪異的一笑:“二少奶奶昨夜不在,大少爺和三少爺早晨起來,說昨夜沒人吵著,他們倒是睡了個好覺呢?!?/br>
    過了好一會子,陳淮安才明白何媽這話的意思。

    錦棠要叫他弄舒服了,那個浪叫聲能聽的人骨頭都酥掉。

    偏他又喜歡聽她叫。

    前天夜里大概是上輩子的陳淮安在錦棠小產憋了一個月后頭一回開葷,那聲音自然吵的一大家子都無法好眠,也就難怪何媽會這要說了。

    仔細回想,陳淮安記得上輩子何媽沒少拿這事兒取笑過錦棠,他是個男子,性起了自然就要逗著她叫,她要不叫,他就覺得過不了癮,又欺又撞的,折騰半夜,總得要叫她叫出兩聲來。

    窄門窄戶的院子,公婆兄弟們都擠在一處,隔壁有點什么聲響,大家都是能聽到的。

    陳杭是個正經人,兄弟們都不說什么,但何媽和劉翠娥當然少不了笑話她。

    而錦棠聽完人笑話她,回來就跟他摔打摔氣,不肯叫他得手。倆人為此而吵過的那些架,他為了能把她壓在床上而耍過的那些無賴,叫過的哪些小祖宗,如今想想頗有幾分含著苦澀的甜蜜。

    曾經也算恩愛的倆夫妻,最后鬧到她活著只是為了殺他,而他死都不肯見她。

    他忽而覺得,多活一世,上蒼大約是想叫他看清楚,他們倆夫妻究竟是怎么走到上輩子那一步的。

    他伸著手道:“娘,給些錢,兒子今兒有大事要辦,至少五十兩銀子?!?/br>
    齊梅哀嘆一聲,柔聲道:“娘才交過嘉利和嘉雨的束侑,還得打典你爹的盤纏,傻孩子,娘身上沒銀子了”

    陳淮安立刻就去鬧齊梅了:“娘平日里最疼兒子的,陳家二爺出門,兜里連幾十兩銀子都沒揣著怎么成,快給兒子銀子?!?/br>
    齊梅身上當然沒有銀子,叫兒子撓的止不住的笑著,連連兒的討著饒:“淮安,我的乖兒,娘身上是真沒銀子,快別鬧了,別鬧了?!?/br>
    陳淮安還要再鬧,喬梅的奶娘何媽走了進來:“大小姐,有個馱夫等著開工錢了,說不開工錢就不走,你這兒銀子可趁手了不得?”

    齊梅立刻臉一拉,寒聲道:“個個兒都問我要銀子,我是rou骨頭嗎,就那么好啃?讓他們回家去,就說家里沒錢,我回娘家借錢,三日后叫他們再來?!?/br>
    陳家走口外的駝夫們來回結一回工錢,齊梅向來喜歡賴那些駝夫們的工錢,一拖就是一年半載,總說借銀子,借來給他們負賬,但總是不給,除非逼急了,那些駝夫們堅決不肯出工了,才會一人給上一二兩的銀子。

    到如今,她欠著馱夫們的債也不知有多少。

    馱夫們原本也可以替雖人拉貨的,但只要叫齊梅知道他們私底下接了別人的活,那賴掉的賬就永遠都不會再給了。

    所以,很多人便這樣叫齊梅半死不活的吊著,徜若走口外時死在半路上,正好,那個人帶那筆債,就全銷了。

    她待駝夫們是如此,待陳淮安其實也是這樣。

    拿小銀角子吊著他,又叫他整日在外東游西蕩,結交些狐朋狗友,可決不會給他多余的銀子。

    回想上輩子,陳淮安后心忽而一涼。

    若非他還有個最后位極人臣的生父,能叫他借機扶搖直上,到朝堂上去舞權弄柄,叫齊梅這樣養著,再加上他天生的惰性,最終將會成為一個只會給錦棠帶去拖累,閑游散轉無所事事的廢人吧。

    溺殺溺殺,曾經的陳淮安聽錦棠說齊梅養他是溺殺,也不過笑笑而已,畢竟他當時已位極人臣,以為自己一生吉人自有天相,還可以風光到老。

    此刻真正困難到了眼前,為了幾十兩銀子而折腰,陳淮安才明白什么叫溺殺。

    溺愛,比殺人更甚,因為人的天性里都有懶惰和疲性,棍棒和嚴厲使陳嘉利和陳嘉雨勤奮,而一味的溺愛,卻生生抹殺了他天性中的聰穎,上輩子的他和錦棠之所以走不下去,也許齊梅于他的溺愛,也是其中的一環。

    陳淮安臉上仍還是賴痞兮兮的笑,卻也收回了手,撣著袖子道:“得,娘是真不疼我這個兒子了,今兒大約得窮著出去喝一天風嘍?!?/br>
    說罷,他甩著簾子就出了門,揚長而去。

    *

    葛家村的駝夫葛大順昨日才從口外回來,替陳家馱了一回茶葉,工錢是十五兩銀子。

    口外風沙大,戰事連年,雖說一回能賺些銀子,可也不是人干的事兒,他走了一輩子的口外,刀尖上舔血,當然就不想兒子重走自己的老路。

    所以打小兒,他就把兒子葛青章送進了學堂讀書。

    如今朝廷重文輕武,渭河縣又是北地有名的書畫之鄉,從渭河縣考出去的進士們,做官遍及整個宇內。

    葛青章讀書極有出息,據書院的夫子說,假以時日,必能有大出息。只是束侑三個月一交,他已經欠著三個月了,再不交齊十五兩,兒子就要被夫子委婉勸回家了。

    他如今風濕病嚴重的厲害,養的馬也死了,再養一只,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走一回口外,所以他只等東家娘子能把這一回的銀子給了,好讓兒子能繼續學業。

    一聽齊梅那老媽子何媽說東家娘子又回娘家去借錢了,葛大順先就搧了自己一巴掌:“我兒子眼看交束攸,再不交娃的學就沒法上了,東家若再不給工錢,我葛大順就死在這兒?!?/br>
    何媽才不怕了:“你要想一頭撞死,誰還能攔著你不成?我家老爺在縣衙可是朝奉郎,與縣太爺一般執掌生殺大權的,你要想訛我們陳家,省省唄?!?/br>
    雖說朝奉郎不過一個散官,可葛大順不過是個鄉民,聽說個官字都要腿軟的,當然就不敢再鬧了。

    他跺了兩下鞋面,蹲的太久,站起來還有些眼暈,一步三嘆的,正準備要走,便見陳家二少爺陳淮安從門里走了出來。

    陳家三個少爺,老大和老三都精于學業,卷不離手,唯獨這二少爺,身材高大,一臉英氣又相貌堂堂,于相貌中,雖比不上他兒子青章,但也是渭河縣數一數二的好相貌,卻是個游手好閑的主兒。

    但他也是這一家子唯一好說話的一個,為人世道江湖,不分高低貴賤都能說幾句話。

    而且他出手大方,很多時候從齊梅那兒結不出工錢,他們這些駝工便堵陳淮安,從他這兒搞點零碎銀子做急用。

    他一見陳淮安出來,就又折了回來,伸著手道:“二少爺,好歹跟你娘說說,我家青章要交束攸,勞她把工錢結了,否則我家青章的學就沒法子上了?!?/br>
    陳淮安笑了笑:“昨兒渭河橋頭碰上,葛大伯昨兒才從口外回來,也不回家看看青章,這就來討工錢了?”

    葛大順道:“青章那么好的學業,討不到工錢沒有束侑,我沒臉回去見他?!?/br>
    陳淮安掏了掏囊兜,昨天齊梅給了他五錢銀子,方才出門時將他和錦棠兩個的屋子翻了個遍,又偷了錦棠統共四兩多的體已銀子,一并遞給葛大順:“這是昨兒我要開給孫小郎中的診費,我在渭河橋上追到他,結果他死活不肯要,又還給我了。大爺您拿著,給青章做急用?!?/br>
    原本他死皮賴臉問齊梅討銀子,就是想給葛大順的,但齊梅不給,他只能湊自己和錦棠的體已私房了。

    五兩銀子,葛青章就能多讀一個月的書,葛大順自然大喜。接過銀子問道:“昨兒二少爺追到孫小郎中了?”

    陳淮安道:“與你擦肩不遠就追到了,一通的扭打,他也不肯收診金,大爺當時還回頭看過,難道記不得了?”

    昨天葛大順確實見過陳淮安,一個人急匆匆跑在渭河橋上,因是老相識,打了聲招呼,陳淮安特意跟他說,孫乾干替老丈人診過脈不肯收銀子,轉身要去陳家莊,所以他要去追著付銀子。

    至于追到沒有,事不關已,葛大順當然不曾在意過。但看陳淮安如此肯定的看著自己,他的潛意識里就肯定陳淮安是追到了,并且果真扭打過,不肯要診金。

    他下意識點了點頭:“記得記得,推了半天,他愣是不肯要嘛,所以這銀子你才能給我?!?/br>
    陳淮安笑的時候,眉尾飛揚,眸光潤潤,頜骨處線條仿如大家精筆而成的一捺,起的有勢,收的干凈利落,本是個眉剛目毅的誠面相貌,卻又因為那清秀的下頜,平添幾分英氣。

    說來也是巧。

    陳淮安昨天背著孫乾干的藥箱子出門時,急欲找個人證,在渭河橋頭碰上的,恰就是這葛大順。

    所謂的要給孫乾干銀子而孫乾干不收,兩個扭打過的事情,也是陳淮安在小樹林里自導自演的,當時就他一人,不過是故意弄出點聲音而已。

    但葛大順不知道啊,他看見陳淮安過橋了,還聽到陳淮安在樹林里跟人說話,想當然的,便以為孫乾干當時就在樹林里。

    就這樣,五兩銀子換一個人證,陳淮安就有了親眼目睹過孫乾干離開了酒肆,并去往陳家村的,實際目擊者了。

    他一笑,拍著葛大順的肩膀道:“正好我要去羅家酒肆,大爺是錦棠老娘舅家的人,一起去吃碗酒,如何?”

    葛大順因為兒女親事的問題,半年前跟葛牙妹鬧的不甚愉快,不過錦棠沒嫁給他家青章,轉而嫁給陳淮安,算得上是高嫁了。

    從口外才回來,他也想去看一眼堂妹葛牙妹,就跟著陳淮安走了。

    第11章 無酒不歡

    這酒肆的歸屬權,算得上是本爛賬了。

    羅家老爺子去的早,羅根旺和羅根發兄弟也許是手法的原因,一直釀不出好酒來,所以在葛牙妹嫁進來的時候,家里的酒槽一年只開一回,那酒也是零零散散的賣,生意經營的半死不活。

    等分家的時候,羅根發占著羅老太太,也怕這酒肆是個累贅,便要了旁邊占地一畝的大宅院,只把一點小門面和個半死不活的酒肆分給了羅根旺,除此之外,家里的碗都沒給羅根旺給一只,基本就讓他倆口子凈身出戶了。

    但葛牙妹心靈手巧,由她親手cao手釀酒,與井水相得益彰,才有了今日這源源不斷的生意。

    而羅根發夫妻平白占著個大院子,院子又生不出錢來,這些年就過的很艱難。

    越看酒肆的生意好,他們倆口子就越是發酸,平日里大伯娘黃茵沒少嘮叨過,說自己當初吃了虧什么的。

    葛牙妹畢竟是村子里出來的,根基淺,不敢跟他們吵,漸漸的就慣出了大房一個整日伸手要銀子的毛病。

    而羅根旺還是個大孝子,短了什么,都短不了孝敬老娘的一份兒,所以,印子錢里至少幾百兩,都是花在大房了。

    今兒不逢趕集,所以縣城大多數的店鋪都歇業,街上亦格外安靜。錦棠坐在柜臺里,吃著杯炒米茶,忽而眼一覷,便見羅念堂端著碟子東西,偷偷摸摸的從柜堂下方往前走著。

    錦棠一把將他撈住,見碟子里是只鹵好的豬蹄膀,問道:“你不明明白白坐在這兒吃,偷偷摸摸端只蹄膀要作甚?”

    念堂吞吞吐吐道:“爹讓我端給奶的,怕你和娘罵,所以……”所以就作賊一樣,把個蹄膀偷偷的端到大房去給羅老太太吃。

    葛牙妹兩只纖巧靈活的細手,會釀酒,會做菜,尤其是一道桂花蹄膀,燉的香酥軟糯,油而不膩,格外好吃。

    最近日子過的緊,家里很久不曾做過大菜了。今兒葛牙妹也不知是怎的,居然燉了三只大蹄膀。

    羅根旺雖躺在床上,還不忘孝敬自家老娘,聞到樓下絲絲rou香往上溢著,自己也舍不得吃,先讓兒子偷偷端一個給隔壁老娘去解饞。

    錦棠轉身出了柜臺,進廚房揭開熱嘟嘟冒著油香氣的鍋子,接連挑了兩只大蹄膀出來,三只蹄膀作一盤,轉身便要走。

    “隔壁那老太太吃了我的便有力氣罵我,你們還敢給她偷吃東西?”出來的是葛牙妹,嘴跟錦棠一樣,刀子似的。

    她蒸了半天的酒,叫酒氣熏的厲害,兩頰海棠一般的紅,皮膚又細,兩腿軟著,說話都是顫酥酥的,說著便來搶那兩只蹄膀。

    錦棠轉身把蹄膀端到隔壁大房的門上,高聲道:“秀娟,我娘給奶奶燉了蹄膀,來端?!?/br>
    糖汁濃郁,皮色深褐,肥rou燉成稀薄的凝漿,瘦rou深紅軟嫩的蹄膀,熱氣騰騰,顫危危的在盤子里搖著。

    整個渭河縣,就沒有不饞葛牙妹這桂花蹄膀的人。

    大房的二妹羅秀娟立刻從院子里跑了出來,笑著來接蹄膀:“大姐,進來坐會兒?”

    “不了,家里還忙呢?!?/br>
    轉身回到家,才一進門便聽葛牙妹在罵羅念堂:“你奶是咋說我的你忘了?身賤骨輕,一輩子吃苦的命,越給她吃她就越罵我,還不全是你們父子倆給慣的,我費心費力養著你們父子,你們就伺候那活祖宗吧?!彼秸f越氣,燒火棍子就抽到了念堂的屁股上。

    其實葛牙妹并不相信陳淮安能把一條人命掩過去,她也想好了,徜若官府來追查,她就一口擔下殺人的罪名,絕不帶害陳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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