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小樓,安靜地像個墓園。太陽早已落下,余暉妖孽得很,它不肯離去,打在紅褐色的木樓梯上,蒙上一層令人心碎的橙光。她踩著樓梯上去,推開主臥的房門,看見熟睡中的郭蘭因,面容姣白,神情柔和,像尊蠟像。 司芃跪在床邊,抓住她的手親吻:“mama?!?/br> 郭蘭因睜開眼,沖她微笑。她將這只冰冷的手貼在臉上,輕輕摩挲。郭蘭因抬起另一只手要來摸她,她順從地將頭偏過去。 那手卻突然卡住她的脖子,卡得她透不過氣來。低頭看,那不是手,那是蟒蛇的傾盆大口。她匪夷所思地望向床頭,郭蘭因從床上坐起來,抿著微笑的嘴角扯開,變成更大的微笑,僵硬得不得了。 司芃眼睜睜看著她媽變成陳潔。她的脖子被咬穿,她也沒死,只是呆坐在地板上,靜靜看著身下血流遍地。她還很平靜地轉頭望了眼樓外,玉蘭樹不在,外面漆黑一片,再轉回頭來,mama和陳潔都消失了。 夢里并不可怕,陳潔咬她,她沒有痛感。反而是被咬后站在那個虛空的世界里,好像隨時會掉入深不可測的黑暗里,這更讓她心慌,因為那感覺很熟悉——這地方我來過。 她沒跟凌彥齊說這個夢,凌彥齊的想象力比她還夸張,她怕嚇死他。 她不愿再多想陳潔的事,因為一想就頭疼。 為了逃脫這虛構的夢境,她很快就做了決定,不管陳潔還會做什么,不管警察能不能很快破案,她都要保持一種“不被激怒的心態平和”,來抵擋這種“可怖”。她寧愿多想想她和凌彥齊的將來,也不想停留此地放手和陳潔搏斗。她怕了。 一切交給法律。 然而夢里面那種詭異氣氛——安寧祥和的背面是毛骨悚然——還是影響了她。哪怕是白天,她也不想一個人呆著。凌彥齊和黃宗鳴沒辦法整天陪她,她就一遍遍地放孫瑩瑩發給她的寶寶視頻,老二明顯比jiejie和meimei精,才一個月大就會沖著鏡頭笑,一笑臉上都是褶子。 要是孩子們的哭聲笑聲,還不能打破房間里的寧靜,她就上街,去街角買烤得焦香的紅薯??炯t薯的大爺沒來,她就走去另一條街上買煎餅果子,迫切想聽那個大娘喊一聲“姑娘,你來了?!?/br> 這種艱難維持的平衡,被血淋淋的現實打破了。那么多人被卷進她們的恩怨,被欺騙、被傷害、被汽車碾過、被鐵柱砸死,好似永無盡頭,……,司芃沒有辦法再置身事外。 她不想手染鮮血,她整個胸腔都充斥著無法說出口的哀傷和絕望:身為你的朋友和meimei,我到底做了什么不可饒恕的事,你要這樣對我? 到了曼達大廈,司芃沖過關卡。保安要來攔人,凌彥齊擋?。骸皵r什么攔,我是你們郭嘉卉郭總裁的丈夫,我來找她商量事情,不行嗎?” 正好有電梯在一樓停下,司芃直接搭上去了二十樓。在醫院時,她已問過彭明輝,陳潔所在的樓層。 保安有點猶豫。凌彥齊今日穿的西服太考究,考究到一般中國人都不這么穿,哪怕沾了血漬和灰塵,也像個有錢公子。有人認出他來:“這不是剛剛天海開新聞發布會那個,天啊,他是郭總的丈夫?我們郭總上輩子是不是拯救了銀河系,……,”保安一聽,抬起的手立馬放下,就差沒點頭彎腰。凌彥齊趁機上了另一部電梯。 電梯停在二十樓,司芃直奔產品設計部的辦公區。剛到門口,就看見陳潔站在窗前和一個員工說話。她的臉色好正常,正常到她今天上午要人干的事情,就是日常的寫寫文件、開開會。夏陽坑里的一切,與她毫無關聯。 她沖過去,亦有人看到她來勢洶洶,要去阻攔,她一把推開。 “這是什么人啊?!蹦莻€被推倒在地上的女子大叫。 陳潔抬起頭看見司芃,一點不慌張,反而笑了。她把手中文件扔在一邊桌上,司芃已奔到跟前,揪著她的領口:“走!” 陳潔輕笑一聲:“跟你走?你誰???”前一句還溫柔,后一句像是靈魂突然被置換,整個辦公間都能聽到這聲音,狠得能讓人汗毛立起來,把天花板都掀掉:“你以為我怕你??!” 司芃只覺得心里有個無底洞,失望一直跌,跌不到底。 “五年了,我用了五年時間,才他媽的放下這一切?!彼惨粯踊睾?,她很清楚對方聽不明白。她們之間和情感相關的鏈條,早就斷了。 在這五年里她偶爾還幻想,陳潔也是一時氣憤,過后會害怕會自責。人有時候總要靠著他人的憐憫心才能好過一點,哪怕是想象中的都好。沒有,那雙漂亮動人的眼眸里,全是被惹怒后的正義,比她還正義,陳潔覺得自己無辜。 司芃為困守五年的自己不值,為什么不早點回來。早點回來,彭光輝不會被囚,凌彥齊不會逼迫要娶這個女人,麥子不會死,蔡昆和凱文不會受傷。陳潔造下的一切孽,也是要她來還的。 “放下這一切?那你回來做什么?你去死啊?!背盟酒M被憤怒纏身,陳潔雙手揪著她的手腕,往旁邊未關窗的窗口推。 她用了全勁。司芃便被推到窗邊,才反應過來她還想害人,火氣沖頂,轉個身,手松開她胸前的西裝翻領,向上十公分,準確無誤地鎖住脖子,往窗外一摁。陳潔的腰卡在窗棱上,上半身懸在空中。司芃再用膝蓋將她的兩條腿壓向墻壁,手摁住她脖子,還要往下壓。 陳潔臉上這才露出驚慌之意,雙手反射性地揪著司芃手腕。 凌彥齊奔到辦公間門口,見到這一幕頓時魂飛魄散,直接從桌子踩過來,跳到窗前抱著司芃腰,往后拉她:“司芃,你要想想我,你不可以這么沖動?!?/br> 司芃回頭瞥他一眼,意思是“我沒打算推她下去,我只是嚇嚇她?!?/br> 凌彥齊接收到這訊號,但拒絕無條件配合,掌心朝上,手指向內彎曲幾下,意思是:“你不能把人半個身子都摁到外面去,退回來點?!?/br> 陳潔被迫仰面看著兩人?!皬R,你都知道了?”凌彥齊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與司芃搏斗時的兇狠神情一下就消失,眉眼間還有點哀怨的動人意味。司芃被凌彥齊抱著腰拉下來的怒氣又上去了,以前被你白撩也就算了,這個時候還來撩,還指望人救你?她手上一使勁,陳潔的咳嗽都被卡在喉嚨里,臉也憋紅了。 凌彥齊伸手想制止司芃,手到半空收回去?!拔抑皇桥浜暇叫袆??!?/br> 司芃的醋勁這么大,他幫陳潔只怕有反作用,以后也解釋不清。他的使命,只是把握好司芃懲罰發泄的“度”,等到警察來。 “警察?你們報警了?那警察為什么還不來抓我?哼哼,”陳潔望向司芃,“五年不見,你倒真的有很大變化,能沉住氣不來找我,我還以為你只會和人單挑?!?/br> “你和你媽倒是變蠢了很多,知道我會回來找你們算賬,還不逃?” “逃?狹路相逢勇者勝,我為什么要逃?今天你能站在這里,沒被弄死,是你運氣好?!?/br> “弄死”和“運氣好”?夏陽坑里慘絕人寰的一幕,在她眼里就是一件“輕描淡寫”的事。仿佛有人拿著繡花針,一針一針往心口上戳,司芃忍不住要施以言語的報復:“對,我運氣一直比你好,在娘肚子里就是,彭光輝為了我,不要你和你媽。他也不是被你們搶回去了,否則為什么不認你,要你繼續做陳北的女兒?還為什么把財產都歸到我媽名下?我偷偷去療養院見到他了,是他要我報警的,還留給我好多指控你們的證據。你在他面前那么乖有什么用,他還是喜歡我?!?/br> 果然,陳潔臉上的肌rou收緊。頭向下方仰,直面金燦燦的太陽。 “你們要干什么!”已有員工通知金蓮,她趕過來見到女兒被摁在窗臺,凌彥齊站在一邊袖手旁觀,心中駭然,伸手指著司芃說,“你要是敢把她推下去,我今天就把你推下去?!?/br> “你試試?”知道這一切全因這個心狠手辣的女人而起,凌彥齊早已擋在她和司芃之間。金蓮仿佛才看到他似的:“彥齊啊,你怎么都不幫你妻子?!?/br> “別演戲了,金蓮?!彼酒M斜眼看她一眼,“想要你女兒活著,乖乖站在一邊?!?/br> “你?!苯鹕徶钢氖衷诙?,“你看看你什么樣子,還跟以前一樣,亂七八糟的?!?/br> “亂七八糟?”司芃摸了摸額上的紗布,“再亂七八糟,也比你們買兇殺人要好?!?/br> 聽到這話,圍觀的人群中已有小小驚呼。金蓮氣急敗壞:“你胡說?!彼闹芡蝗?,“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干活去!” 剛聚攏的七八個員工一個個縮了頭要回去,司芃出聲:“這女人是最后一天當董事長,她沒時間來辭退你們。走什么走?正好站著,做個見證?!彼^看向金蓮,“你們娘倆偷偷摸摸從我這兒拿走的,今天我全都要光明正大拿回來。曼達跟你一毛錢關系沒有,我才是彭光輝和郭蘭因的女兒?!?/br> “天啊”,有女孩子小聲捂著嘴巴,對眼前的對峙感到不可思議。 金蓮的臉拉得很難看,她恨不得上去掌摑司芃。這個小畜生從來就沒尊重過她,在淞湖別墅里不知干了多少故意惹怒她的事。那時礙于彭光輝的情面,她還不能發作,要笑嘻嘻地為這個畜生善后,只能在深夜里不停詛咒,最好玩滑板時摔死,飆車時撞死。 可她現在不敢去打司芃。她要上去,司芃手一松,陳潔就會掉下去。她現在靠著凌彥齊,司法口疏通一下關系,再找個金牌律師做辯護,說是意外墜樓,一天牢都不用坐。 “我不會辭退你們,你們還可以拿手機出來拍啊,”這話一出,幾位立馬跑過來看熱鬧的同事都嫌自己腿長,站在原地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司芃冷冷一瞥,“選個邊站啊?!?/br> 有個中年婦女狠狠心,從兜里掏出手機,“嘉卉小姐,我認識你,我原來在總經辦做過行政?!?/br> 司芃點頭,接受了這份投名狀。漸漸地,又有幾個人拿出手機。 察覺到右手掌扣著的喉結在滾動,陳潔在掙扎,司芃回過頭去,身子朝她傾:“你要不跟我走,我就在這兒說了。你的事情,我一樣樣說。做個網紅,辛辛苦苦干這么多年,才一千多萬粉絲,不值得。我今天可以讓你的風頭蓋過全中國最紅的明星?!?/br> 從小陳潔就是優等生,最在乎別人的看法,金蓮的爭強好勝,像養蠱一樣養大了這份光鮮亮麗。司芃要她活著看看,一個人的生活是如何被剎那摧毀,因為只有到那時,她才會感同身受,才會對所犯的罪有些許的懺悔。 她的頭探出窗外,頭發的陰影,一點點覆蓋那張被太陽曬得睜不開眼的臉:“從哪兒說起呢,好好的常青藤學校不去念,代替我去薩凡納,不覺得吃虧嗎?” 陳潔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吃虧得很呢。那個破學校里都是一群和你一樣混吃等死的衰人?!?/br> 2011年的4月,她拿到賓夕法尼亞大學的offer,彭光輝比她和金蓮還要開心,為她在五星級酒店里辦謝師宴,請了不少政商兩界的朋友,帶著她去敬酒,逢人就說“我女兒”。 那會,根本沒人理會陪在醫院里等著阿婆咽氣的彭嘉卉。 司芃見她嘴硬,手上再使勁,陳潔的柔韌性很好,身子快被壓成倒著的“u”字。凌彥齊在一邊看得心驚rou跳,她又拎著人脖子拉起來。 陳潔憋了好久的氣,緩過來就說:“你又不敢殺死我?!?/br> “不殺你,殺你做什么?黃律師把我媽的dna送去新加坡了,明后天就能出結果。老頭子的dna和我媽的對上,我媽的再和我的對上,我就是他毋庸置疑的親外孫女。發生這么多事,我又是被頂替、被追殺,老頭子再嫌棄我,也得認命接我回去。彥齊也打算跟我回新加坡,他要陪我念書。我大好的前景,因為你已經浪費了五年,再耗在你身上不值得。警察來之前,跟你玩玩而已?!?/br> 陳潔冷不丁笑出聲來:“那你要我跟你去哪兒?還飆車去海堤上同歸于盡?” “不,那會只是你和我的恩怨,今天太多人被你扯進來,你得去看看他們?!笨纯匆蛩接鸬膽K禍,看那些慘死的人、受傷的人、痛哭的人,她必須跪在他們面前,懺悔自己的罪惡。 ☆、123 123 墜樓2 五年來,我一直對此耿耿于懷。今天原樣奉還,卻并不覺得解脫。 ——司芃日記 “他們?誰啊?!标悵嵗湫?,“誰跟你有這么大交情,非得逼著我去看看?!?/br> “跟你我有這么大交情的,除了凌彥齊,還有誰?凱文。你就不想知道,今天上午在夏陽坑發生什么了?一場車禍、兩死兩傷。只有我沒事,毫發無傷地站你面前。老天不想遂你的愿?!?/br> “凱文,跟凱文有什么關系?” 快到中午,d市的天氣好得不像話,冬天里少有的、異常明亮的藍天。陳潔卷翹的睫毛、勾勒的唇線,司芃都看得分明,當然也不會遺漏她眼神里的慌張。 “你猜對了?!彼酒M故意說出來,“他跟過去了,為了救我,去撞的面包車?!?/br> “他人了?” “死了。所以我帶你去見見他?!?/br> 陳潔咬著嘴唇。珍珠一樣光亮的齒,咬在紅得嬌艷的嘴唇上,咬出血來,別人都知道她在痛。她想笑,卻笑不出來?!八菫槟闼赖?,跟我有什么關系!” 浮云掠過陽光,帶走短暫的舒適,這一片窗口又變得金光閃閃。陳潔只想躲開這灼人的光線。 “跟你沒關系?你沒讓蔡成虎和麥子去殺我?” “我讓他們弄死的是你,不是凱文,我也沒讓凱文去殺你,所以他的死跟我什么關系也沒有,你聽不懂嗎?” 司芃一怔,覺得她所站著的這個窗口瞬間被吸走所有的光和熱,成為一個冰冷的空洞:“他死了,你也不傷心?” “我為什么要傷心?他從來沒喜歡過我,他喜歡的人是你,一直是你!” 無法直視太陽,陳潔閉上雙眼,朝視界里紅得發黑的世界狂喊。那里出現凱文模糊的身影。一個同樣熱得難受的正午,她指著那個被迫穿在米老鼠絨毛套里的人,凱文只看前方一眼,回過頭來撥弄她額前被汗水打濕的碎發,滿眼憐惜地望著她。 他死了,再也不會有人能理解她被“嘉卉”統治的一生。為什么,為什么連你要替她去死? 陳潔睜開眼,陽光有如無數的針尖戳在她的眼皮上,她好像就要被曬盲了。她深吸好幾口氣,借助腰腹的力量,突然抬起上半身,額頭朝司芃的下巴磕去。 動作太快,窗內誰都沒反應過來,司芃下巴就挨了沉重的一撞,她吃痛往后退兩步,右手也下意識從陳潔脖子上松開。 上下都失去固定,陳潔整個身體往窗外仰去,凌彥齊手忙腳亂撲出去,抓住陳潔的手。 他心中狂喊“謝天謝地,抓住了,就不關司芃的事?!彼蚜硪恢皇忠采斐鋈ィ骸瓣悵?,你不要命了嗎!” 司芃顧不上嘴角的傷,撲到窗臺去看。金蓮同時撲了過去。她胳膊再怎么伸長,手也夠不到女兒的指尖,只能一個勁在旁邊說:“彥齊拉穩了,別松手啊。小潔,堅持一下,就一下?!?/br> 圍觀的員工中有一個男的,突然推開隔壁的窗子,身子半探出去拍懸在半空的陳潔。金蓮怒了:“你們還有沒有人性!” 那個男員工一副囁嚅的神情:“我,我只是想萬一她掉下去死了,嘉卉小姐說不清?!?/br> “沒事,你拍吧。等會你把視頻當現場材料,交給警察?!绷鑿R想,只要對司芃有利,他便顧不上對陳潔殘不殘忍。 一聽這話,陳潔伸出來的右手又垂下去,她仰頭看著凌彥齊:“你伸手抓住我,是怕我死了,司芃要付責任?” “就算司芃今天不在這,你不小心墜樓,能不能救到,不敢打保票,但是肯定會伸手?!?/br> “你沒有否認,證明你就是那樣想的?!?/br> 陳潔緩緩轉過頭,看著四五米遠,手機攝像頭慢慢從窗子探出,它還在上下左右地移動,要尋個好的對焦距離。她不甘心,真不甘心,她落到如此荒誕的劇情里。她再問凌彥齊:“那天你陪我回家,和我說如果不是你媽逼著交往,你會考慮我,這也是假的?” “陳潔,你明明知道我們都在演戲。一開始就是假的,怎么可能會假戲真做?別說了,你把另一只手給司芃,我們拉你上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