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司芃站在街角仰望。這兩天她在網上翻過新聞,知道曼達現在在金蓮的主持下,業績連續下滑。有行業專家分析,如果情勢不能得到控制,不出兩年,曼達就得讓出二十多年奮斗得來的行業第一寶座。 她已漸漸想明白,彭光輝的最愛,既不是她和mama,也不是陳潔和金蓮,而是曼達。他有了她媽,他不感到滿足,因為無數的人在背后哂笑——那個想吃天鵝rou的小子。 有了曼達,他才在這個社會上真正立足。他變成一個極度渴望成功的男人。他在辦公室里和人談論市場部署,他去參加財經節目接受人的采訪,眼神都是熠熠生輝的。 如果他還沒死,他看不到今天的情形嗎?董事局那么多人反對金蓮,說她任人唯親、獨攬大權,他都視若罔聞嗎? 這一天早上,金蓮正在d市城區一家老牌酒樓喝茶,和太太們聊到董事和股東對她的發難。 “說我獨攬大權?我要獨攬大權,哪還有他們到處瞎嚷嚷的份?你們看,天海的盧思薇,那才是獨攬大權,她底下哪個高管總裁,敢開口說個不同意見?我啊,就是以前脾氣太好,讓他們在公司橫行慣了?!?/br> 嫁給彭光輝后,她也混進d市上層社會的交際圈。太太們并沒有因為她是外室轉正而有奚落,相反她們覺得這位比以前的郭太太好相處。那位仗著自己家世好、名牌大學畢業、華裔身份,驕傲得不像話,連湊個牌搭子,打會麻將都不樂意。 你說人要是沒那么傲氣,也不至于被氣死啊。 “也虧了是你,才這么好說話。要是我啊,撂挑子不干了。公司里麻煩成這樣,還有老彭那個女兒,那脾氣喲,以前可是出了名的?!币粋€太太說。 “現在好多啦。沒了mama,爸爸身體又這樣,懂事很多,不然也不會這么年輕就回去結婚。曼達現在缺資金嘛。我又只有這么大能耐?!?/br> “回新加坡是去結婚?我們這些阿姨也就算了,怎么沒邀請你去,郭家了不起啊,狗眼看人低?!?/br> 金蓮擺手:“算了,算了?!?/br> 她前兩天已收到嘉卉發的婚禮視頻,來來回回地看好幾遍。這么浪漫的海島,這么奢華的婚禮,且是親生女兒的婚禮,她卻不能去參加。一想還是有怨氣的,但人前一點表示也沒有?!安灰胰ゾ筒蝗チ?,反正我還要在家照顧老彭?!?/br> 和太太們喝完早茶,金蓮才去上班。辦公室里聽見門外一陣嘈雜,似乎有人在吵鬧,很快就歇了。她打內線給秘書:“外面怎么回事?” 秘書說:“有一位女士沒有預約,非要求見您,前臺沒有答應,她就闖進來了。保安已經把她趕走了?!?/br> “前臺離我辦公間起碼三百米遠,人怎么走到這里才發現?交代下去,加強大樓的物業管理。什么人都能闖進來,過不過分?” 在這棟樓里,金蓮沒必要接著保持和顏悅色。秘書也不想擔這個責任,直接打電話讓行政部的相關負責人,去和金蓮解釋剛剛的紛亂。 曼達這幾年的風氣就是如此。業績和利潤連年下降,管理層想的不是如何拓展渠道,做強銷售,而是一個勁地降低成本。 在金蓮眼里,沒有什么比裁員更好使?;鶎訊徫簧瞎ぷ魇暌陨系睦蠁T工,幾乎全被裁了。然后是八年員工,五年員工。遇到工會的阻力,派代表來和公司談判。金蓮直接說這些人都是郭蘭因的余黨,拿高薪不干活,還不如人才市場上四五千塊的應屆生。 一個代董事長兼總經理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公司里人心惶惶。 只要工作不是管轄范圍內的,傳個話都嫌累。 金蓮把行政經理和大樓保安隊長都訓了一通,立夠威了才把人放走。下午再和企宣部門開會,讓他們一定要把下周的新聞發布會安排妥當。郭嘉卉從新加坡回來后,將擔任公司副總裁,主管產品設計和市場營銷。 忙完這些后,她再回辦公室,辦公桌上還有堆積如山的各種報告。 她主事的這兩年,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把以前分散在各部門的審核權重新收回來,諸如給各位部門經理五萬以內自由審核報銷的額度,縮到兩萬。 既然清楚她事必躬親的性子,下屬也樂意事事都來請教,一來恭維她,二來少承擔做錯事的責任。她很忙,經常審批文件審批到深夜;也很疑惑,公司各個層面的參與,她都廣泛而深入,為何業績就是沒有起色。 這日金蓮照例忙到晚上十點,方才下樓去到地下車庫。開車門時,耳邊傳來清晰的“叮?!甭?。她的手一滯,好久沒聽到這種聲音。又剎那間想起來,那是前夫陳北陰著一張臉龐,手指撥弄打火機蓋,一開一合,一開一合。 她轉頭去看,果然黑暗里有一小撮的火苗亮起,有人在點煙。 她的心一沉,想起早上的那個闖入者:“是誰?” “金董事長真是貴人事多?,F在要見你一面,這么難嗎?” 黑暗中傳來的女聲低沉暗啞,還有點熟悉。但金蓮一時想不起是往日的哪位,穩住心神,再次沉聲喝道:“你是誰?站出來?!?/br> 煙火一點點靠近,身影也越來越清楚,是個身形消瘦、中等個子的女人。那女人戴著黑色的漁夫帽和口罩,穿半新不舊的深灰色法蘭絨外套,一種廉價的能在夜市上買來的衣服。黑色的長褲子有灰塵的印子,應該是早上被保安趕出來后沒有離開,一直蹲守在車庫。 金蓮心中狂罵大樓的保安,一群飯桶。眼前的這個女人不管她認不認識,顯而易見混得很不好,顯而易見是來路不正。她太明白這種被生活堵得毫無出路的人蹲守在黑暗里的決心。 女人緩緩摘下頭上的帽子和口罩,盯著這位臉色越來越鐵青的貴婦。嘴角勾起。黑夜里每個字都異常的清晰穩定:“金姐,好久不見,龍哥讓我代他,向你問好?!?/br> 金蓮終于想起來了,眼前的人是麥子。她沒有化妝,還蒼老許多,那份風塵里打滾的冶艷已無影無蹤,難怪認不出。 “陳龍?”金蓮稍安心神,“他不是被抓了,一直沒放嗎?” “所以要來找金姐幫忙,把他弄出來?!?/br> “他犯的事,誰能弄他出來?”金蓮輕笑,“麥子,你找錯人了。我只是個安分守己的商人?!?/br> “安分守己?金姐,你們做商人的臉皮,怎么比我們黑社會都厚?龍哥說,這二十年來他做過不少生意,放高利貸、拉皮條、開賭場,地下錢莊,哪樣掙錢就做哪樣,但是來找他做殺人越貨這樁生意的,只有你金姐?!?/br> “哼,他說我殺人越貨,我就是了?誰信,證據呢?” “你的女兒到底活沒活著,你心里沒數嗎?” 黑暗中兩個人對峙幾分鐘,金蓮開口打破沉默:“上車?!?/br> 麥子走過來,開副駕駛位的車門。金蓮頭一扭:“坐后面去,出口有監控,不要被人看到?!焙芸?,她就恢復了鎮靜。她的女兒剛剛踏入那個家門,完成大婚。她不允許有任何人來破壞這種即將到達的美好。 郭嘉卉從機場回來,獨自參加一場不見新郎官的派對。饒是她定力好,盧家人也比往日殷勤,眾人眼神里的那種驚詫、不解、奚落、躲避,仍讓她難堪。 她還不能生氣,因為生氣有損她的風范。 當晚她睡在凌彥齊的頂層公寓里,一整晚都是冷冰冰的。半夜起床開了燈,一間房一間房地逛過去。哪里都整潔,哪里都干凈,只是很久沒有住過人。 和凌彥齊結婚前,她已做好獨守空房的準備,但是沒想過這滋味太瘆人。她看鏡子里的自己,卸下妝容后也不難看,一張鵝蛋臉,白凈之余,還多了點楚楚動人的味道。 這地方還太空曠。她窩在冰涼的沙發里,翻看手機里的婚禮照片。她的笑容明媚燦爛,身邊的凌彥齊也是清新俊逸。任誰看了都會說,一對璧人。 人人羨慕的:事業,財富,地位,婚姻,她都有了。謀劃了五年的事情終于成功,她心中沒有丁點想要放肆大笑的喜悅。 她只想,自己究竟是為了什么走到這一步? 兩人結婚注冊那天,凌彥齊還沒到時,郭義謙和她聊,說對這樁婚事很滿意,滿意的不是凌彥齊的家世,而是凌彥齊的人品。 她輕輕地點頭:“嗯,他是個很紳士的人?!倍家呀浽诎偷律晟降膭e墅住了兩天,他連她胳膊都沒碰過,一如五月份的生日派對。 “有些紳士是表面功夫。以后他可能會花心,你要做好準備,別像你的mama那樣受不住。但他不會傷人。等婚后有了孩子,他會收心,”郭義謙拍著她的手,“爺爺祝愿你們能一生幸福?!?/br> ☆、099 世界宣稱已經自由,尤以近來為甚,可是我們從他們的自由中看到的是什么呢?只有奴役和自戕!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 老人家一張飽含歉意的歲月臉龐,刺痛了郭嘉卉。沒有人那樣哀傷深沉地看過她。 在那之后的出嫁酒席,無數的人上前來,謙和地笑,快樂地笑,天真地笑,全都祝她幸福,沒有人祝她成功。 她猛不丁地才意識到,婚姻對她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她可以擺脫陳潔的身份,擺脫金蓮和彭光輝帶給她難以啟齒的童年歲月。 意味著…… 如果凌彥齊真的愛她,愿意接納她所有的痛楚和不堪,她的人生可以翻到新篇章。進入那種眾人一致祝福的,美好溫馨的家庭生活里:醒來可以親吻,四目相望時眼神里全是溫柔的愛意,他們會有兩三個可愛的寶寶,在餐桌邊、花園里跑來跑去。 郭嘉卉還沒有愛上一個人,已向往過這種生活。 誰是過這種生活的最佳對象?凌彥齊。他是一個寬容而溫和的人,哪怕在外面有了心愛的人,對她仍算彬彬有禮。 誰又最不可打動?凌彥齊。她在網絡社會里收獲無數直男粉絲的那一套,貌美、獨立、知性、溫柔、大方,……,他沒有一個買賬。 第二天郭嘉卉回工作室,同事們歡天喜地再給她開一個派對,雖然小而倉促,起碼每個人臉上的笑意,比昨晚的要真切。她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糖果巧克力和禮品,哄得這群和她差不多的女孩接著回去賣命工作。 她也進了那間透明精致的玻璃房子。十來天沒上班,工作已堆積如山。忙碌中前臺遞過來一個快件,她撕開,從里面抽出一份分居協議,當下就氣得把它扔在桌上。 她打電話過去:“彥齊,你什么意思?” 凌彥齊想,不就是一份英文打印的分居協議,看不懂嗎?在新加坡簽署的那些文件,不全是英文?他說:“我們離婚會很麻煩,所以盡量早做打算?!?/br> “是盡早為你做打算吧?!?/br> “分居三年。你能要到的,也要得差不多了?!?/br> “剛結婚就分居,你讓別人怎么看?” “你在意別人眼光嗎?跟我在一起生活,不是件愉快的事。沒必要想都不想就拒絕,先收著吧。也許有一天你也會需要它?!?/br> 郭嘉卉掛下電話,就決定不再回盧宅,反正凌彥齊也不回去。她孤零零住在那兒,等著一家子知面不知心的人看她笑話?昨晚那一點點的感傷,也被拋在腦后。她失心瘋了才會想著要找一個人來談戀愛? 她打電話給金蓮,說晚上回去。金蓮說:“這些日子不要回家,住酒店吧?!?/br> 她皺皺眉頭:“二叔又來搗亂嗎?才給一百萬,就花光了?媽,我們得再想個辦法送他進去,最好一輩子都別放出來?!?/br> “我過去看你吧,再聊?!?/br> 酒店套房內,郭嘉卉把從新加坡買的包和鞋子遞給金蓮:“你看喜不喜歡?” 金蓮只看一眼就放在手邊。郭嘉卉以為她還在意不能去參加婚禮的事:“媽,沒有辦法的事,他們對你一直有成見?!?/br> “我知道你為難。在那邊呆得累不累?” “還好。就是凌彥齊是個不省心的?!?/br> “怎么了?” “他今天寄了分居協議過來,他對我的戒備心很強?!?/br> 她的話還沒說完,金蓮就急了:“分居協議?怎么會,才剛結婚呀?哪有男人對你這樣年輕貌美的女孩有抵抗力?你要主動一點?!?/br> 郭嘉卉一想起這個就煩躁:“媽,我都試過了,裝自己受過傷害,裝可憐,裝柔弱,全都沒有用。他最多也就當場態度軟一點,過一天又回到原點。至于床上那件事,我也主動過了??晌沂枪x謙的孫女,我不是出來賣的,能主動到哪兒去?!?/br> 放置床頭的手機震動,金蓮拿起來,走進洗手間接聽。郭嘉卉覺得古怪,湊到門口去聽,里面水聲嘩嘩,她聽不太清楚,只最后聽到金蓮說:“只要你們能讓李一興點這個頭,錢的事情,不用cao心?!?/br> 話音剛落,洗手間的門便打開了,兩人眼睛瞪著眼睛,金蓮先撇過臉去,郭嘉卉問:“媽,發生什么事了?” “沒事?!?/br> “沒事要找李一興?”郭嘉卉根本不信。李一興如今可是省內政法界的當權人物。 金蓮看著她,一個二十三歲的柔弱女孩,單槍匹馬遠赴新加坡,將這么大件事情辦得妥妥貼貼,心性能力早已今非昔比。這件事也不是一點也不能讓她知道。 “你還記得陳北吧?!?/br> “嗯。他不是逃到泰國去了?”打從郭嘉卉記事起,這個男人就是個暴躁、喜怒無常的家伙,在外面惹事生非不說,回家打她媽也是家常便飯。 等娘倆找到彭光輝,慢慢地也有點積蓄了,陳北就不再打人,總是腆著一張臉來要錢。 “他的堂弟陳龍,你見過沒有?” “小時候見過兩面,前陣子不是涉黑被抓了?”郭嘉卉已知道,她媽要和她說什么事。 “那你也應該猜得到,阿卉為什么明明沒有死在海里,可到現在還是沒出現的原因?!?/br> 彭家的大小姐離家出走三天后,彭光輝終于按耐不住,親自去靈芝區找人。海堤上找過、派出所查過,一無所獲。靈芝區是陳龍的地盤,能趕在彭光輝的前面找到人的只有他。找到后呢?再借陳龍的手,讓她消失吧。 看到女兒了然的神色,金蓮點點頭。 郭嘉卉說:“還不止阿卉吧,我又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