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他抱出來放在床上,一件件地整理。該掛的掛好了,該疊的也疊好了。 人,還沒有回來。 凌彥齊挨著床腳坐下,頭仰靠著看天花上那盞燈。那白色燈罩上有竹子和蘆葦的圖案,他以前竟然沒發現。摸出手機,他給司芃打電話,沒人接聽,再發微信:“你在哪兒?” “對不起,齊哥?!?/br> 凌彥齊笑了,司芃從來不叫他齊哥。她說她叫的“哥”,都是混黑社會的。她也不叫她“彥齊”,說那是嬌滴滴的女人干的事。更不叫他“阿齊”,說只會讓她聯想到姑婆語重心長的口吻。她總是“凌彥齊,凌彥齊”地亂叫。 他現在多想再聽到這種滿不在乎,裝作和你不熟的稱呼。 “要我說沒關系嗎?你是誰?” “俊博?!?/br> “司芃手機在你那兒?” “對不起。姨媽讓我把這個賬號注銷了?!?/br> 凌彥齊再給陳志豪打電話:“司芃在哪兒?” 陳志豪也說:“小凌總,對不起?!?/br> 好像今天所有的人都只會說對不起。他們約定好了,一起說對不起。他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說,全體在當觀眾,行注目禮,看一個提線木偶表演他人生最凄涼的一幕戲。 不過十幾分鐘,陳志豪便出現在小樓,穿著大肥褲和拖鞋,像是來不及換衣,直接從家中奔出。 “司芃呢?”除了這個,凌彥齊什么都不想問。 “走了?!标愔竞缽澭聛碜诹鑿R對面,“盧主席親自來了趟小樓?!?/br> “有方式聯系到她嗎?” 陳志豪搖頭。凌彥齊有孫瑩瑩和蔡昆的微信,但孫瑩瑩剛生孩子,司芃應該不會找她,于是只發給蔡昆:“司芃有沒有找過你?” “別找了,她走了。別那么自私,只想著把她圈在你的世界里?!?/br> 手機輕輕扔在地板上,凌彥齊盯著眼前的衣柜門,面目無趣,不再說話。 陳志豪瞧著他,沒有痛哭也沒有憤怒。這個天真的公子哥,對人走情散的結局并不吃驚??伤樵杆c少爺脾氣,大聲指責、痛罵他。 半晌后,凌彥齊再開口:“我媽是什么時候找到你和寧筱的?” “九月中旬?!?/br> “哦,她還忍了兩個月?”凌彥齊嗤笑。 九月中旬,盧思薇感冒休了三天病假。他當時還疑惑,什么感冒能讓一個工作狂休息三天?原來她是被不能及時的打擊報復,給憋出病來了。 那時對他的放縱,全是用來麻痹他的。要讓他相信,只要肯去新加坡,乖乖地和人訂婚,他就會有自由的感情生活。他真的信了,因為她是mama。哪怕躺在波拉波拉島的茅屋別墅里,他對她還抱有天真的幻想,因為她是mama。她不可能像郭柏宥說的,一次又一次,對他痛下殺手。 他沒有憤怒,只覺得她可怕到不通人情。她趕走司芃,還讓人假冒司芃,接著“安撫”大洋彼岸的他。她就那么怕他拿不到合作協議么? “姑婆呢?”凌彥齊到這會才想起她。 “他們把姑婆送去養老院了?!?/br> “知道在哪個養老院嗎?去接她回來吧?!?/br> “可是,這棟樓的拆遷協議已經簽了,也住不長了?!?/br> “哦,拆遷協議簽了?”凌彥齊自言自語,又撿過手機撥電話,“小潘,我在定安村,永寧街46號,你把這棟樓的拆遷協議帶上,要原件,過來一趟?!?/br> 陳志豪沒動,凌彥齊再說:“你去吧?!?/br> “年紀這么大了,住養老院挺好的?!?/br> “要是喜歡住養老院,留在新加坡就好了,為什么要回來?!?/br> 陳志豪走了,凌彥齊依然坐在床腳邊。一個多小時后,樓下傳來聲響。他撐著半麻的身子起來,走下樓。 “凌總,你要的拆遷協議?!毙∨穗p手奉上。他滿面笑容:“我聽公司有人說,凌總是休婚假度蜜月去了?怎么一回來就忙工作了?” “哪兒聽來的?”凌彥齊抬頭問他,“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度蜜月回來的?” 小潘面色一僵。在他手下任職一年,凌彥齊還從這么無禮地訓過他。然而更吃驚的是,凌彥齊竟當著他的面,把這幾張紙給撕了。 小潘一驚:“凌總,這是原件?!?/br> “原件又怎樣?業主是被人逼著簽下字的。這棟小樓不會拆?!绷鑿R將撕成碎片的協議,扔進了垃圾桶。 今天的凌彥齊有點冷冰冰的怪異,小潘無奈地笑:“凌總,這是我們公司的項目,怎么可能不拆?” 小樓業主盧曉瓊是盧思薇的親戚,這他知道,所以拆遷組平時不敢上門打擾。 可這份協議是張秘親自拿過來的。凌彥齊在這里,意味著他和集團主席盧思薇關系匪淺,也許真是傳言中的公子爺。他怎么能跟親媽唱反調呢? 凌彥齊不為所動,轉身再上了樓:“誰有意見,就要他來找我。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里等著?!?/br> 天黑后,凌彥齊把小樓里的燈都給開了。站在院門口才發現,永寧街的北側,一整排的樓房,只有小樓有燈光。原來下午他偶遇的美景,不過是眾人離去后的蕭索世界。 終于有車燈打過來,白色的小轎車停在小樓門前,盧奶奶被陳志豪接回來了。 凌彥齊走上前,把后車門打開。盧奶奶抱著小花下來,第一句便是:“阿齊,小芃她,……”她說不下去,只好問:“你何時回國的?” “下午剛到?!?/br> 陳志豪關了車門,說:“都還沒吃飯吧,我點外賣?!?/br> 凌彥齊扶著盧奶奶進院子,朝他說:“你回去吧?!?/br> “對不起,小凌總?!标愔竞缆柪X袋?!澳銒屓ゲ槟慊貋淼哪翘撕桨嘈畔?,發現寧筱根本沒坐那趟飛機。寧筱先招了,我也沒辦法?!?/br> “知道了。我沒有怪你,也不怪任何人。我就不應該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寧筱還在公寓嗎?讓她走吧?!?/br> 盧奶奶回到她的小樓,胳膊一松,小花已從懷里跳下去,竄上它最喜歡的貓架子。 四處望一圈,暖黃的燈光把老人家的心酸之色都漾在臉上:“阿齊,何苦還非要我回來?我簽了協議,遲早要拆的?!?/br> “那份協議,不是你的本意,我撕了。他們要算違約責任,找我就好?!?/br> “你在和你媽置氣嗎?” “我在和自己置氣,我不應該去新加坡?!?/br> “回頭去看,誰都知道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赡惝敃r能怎樣?回去看過你媽沒有?” “沒有,我下飛機就過來了?!?/br> “等會還是回去,和她好好聊聊吧?!北R奶奶想起那下午的情形,“她的病好像……” 凌彥齊不想聽人勸:“那么多年了,能怎樣?我管不了了,也不想管了。姑婆,我以后住這里?!?/br> “唉?!北R奶奶打開行李包,把僅有的幾件換洗衣服拿出來:“不是我不讓你住。阿齊,這棟樓,你補貼了好多錢,我是想著留給你和嘉卉的。后來,我又想留給小芃,覺得你應該沒意見?,F在小芃走了,樓也要拆了,你能住多久?” “只要樓不拆,司芃就不會走遠?!绷鑿R打斷她的話。他曾吃過這棟樓的醋,現在卻認為他們是命運共同體。 盧奶奶的眼里有了淚花:“你不知道那天小薇對她好兇。她威脅小芃,說不離開的話,要讓她去坐牢。都是這么成功的企業家了,為什么還是這么無禮、霸道?” 這個傍晚,凌彥齊強迫自己不去想任何細節,他置身于思考的“無意識”中。此刻情緒被盧奶奶引出,便如洪水沖破堤壩而來。他別過臉去,不想讓盧奶奶看到他紅了的眼眶。 他不想放棄希望,因為他以后的境況,都不會比現在更壞?!八娴牟粫哌h,因為這棟小樓對她很重要,姑婆你,還有我,對她也很重要?!?/br> 盧奶奶翻出了項鏈盒?!翱伤涯闼徒o她的項鏈,都還回來了?!?/br> 凌彥齊打開看,還是那顆長釘。司芃從未戴過,也許是真的不喜歡。他當時買下它,并不是認定它比其他的項鏈更好看,而是覺得它有某種寓意:司芃是侵入他世界,直入心臟的一顆釘子。他把這份冷冰冰的堅硬繞成圈,回贈給她。他只想用愛圈住她。 項鏈下面壓著一張疊好的小單,空白處有紅色的印記,被壓得有點花。像是司芃常用的口紅顏色。拿起項鏈,便能瞧清楚,是個潦草的心形圖案。心里面,一個“在”字。 凌彥齊那顆剛緩過來的心,又變得酸軟無力。他知道他的司芃,不會害怕盧思薇??伤恢?,這個看似不良的女孩是個信守諾言的劍客。 無論是在萬米高空的飛機上,還在被太平洋隔絕的島嶼上,他老是問司芃,你在嗎?得到的答復總是“在”。會不停的問,是因為做了懦弱的事,害怕司芃知道后,那個“在”字會不會變。 沒想到等她走后,他無比信服這個字。 手機上已有七八個未接來電,凌彥齊一個都沒接??磥黼婏@示,盧思薇、郭嘉卉、吳碧紅、盧聿菡,……,只可能是來催他回去參加派對的。 嗡嗡聲讓他心煩,要關機。關機前收到郭嘉卉一條微信?!斑@是我們婚后第一次派對,不出席說不過去吧,哪怕是過來露個面啊?!?/br> “出席干什么?讓你們再體驗一下百分百勝利的滋味?” “彥齊,你沖我發火,有意思嗎?人又不是我趕走的?!绷鑿R這才想起他下車時,郭嘉卉那一笑的意味。那是了然和得意的笑。 “我有發火嗎?隨你怎么想了,郭小姐。以后我們之間公事公辦,這種事情不用再來問我?!?/br> 第二天一大早,凌彥齊在廚房烤面包、煎雞蛋。端著餐盤出來時,客廳里已站了一個人。才六點三十五分就跨了大半個城市,妝都化好了,盧思薇估計又睡不著覺。 她開口問:“昨晚那么重要的場合,為什么不出席?把新婚妻子置于那樣的場合,是哪一國的紳士禮儀?” “紳士禮儀?我要不是總抱著這種過時無用的思想,也不會混到今天這個地步。再說,那是你們認為重要的場合,不是我認為的?!?/br> “那你認為什么場合重要?” “你趕司芃走的時候,你一手遮天,隨意處置我的感情、我的女人的時候。那么重要的場合,為什么不叫我?”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配樂 玉置浩二 行かないで ☆、094 在我的理想和我的棲息地之間,隔著我整整的一生。 ——紀德紀德日記 盧思薇臉色蒼白:“那也是因為你做錯在先。你為了這樣一個女人,給你媽下套?” “我不這么做,我和司芃連這半年都沒有?!?/br> “你也知道我不會同意?哼,你了解那個女人的身份背景嗎?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把她往小樓里帶,你就不怕有一天她會把你害進去?” 盧思薇聲嘶力竭。這是一種全新的失望,她以前只認為凌彥齊是懶散、不用心,以為可以培養他的企業經營意識和能力。今天終于看見,他根本不是這塊料,他的眼里心里沒有“利益”二字。天海交給他,不出五年,就會被里里外外一堆禿鷲,啄食個干凈。 “她沒害我,她一點都沒害我?!绷鑿R望著盧思薇,他不是要說服她,只是陳述事實。司芃這樣離開,他沒有一點想找盧思薇說理、溝通的想法。為同一件事,母子二人走向完全相反的絕望。 “你想怎樣傷害我,我都認了,誰讓你是我媽??墒悄阍趺茨軅λ酒M?你真覺得我已經麻木了,不會傷心,是不是?覺得我永遠都不會愛人,體會不到心愛的人被你侮辱打罵的痛?!?/br> 說得完全不是一回事,要怎么才能叫醒他?哪怕是從不氣餒的盧思薇,這瞬間的無力感,像是深困在冰封海洋?!澳阆矚g她什么?一出手就能把人的手砍斷?” “所以你拿這個威脅她?她沒做錯什么,是那個人該砍。如果我早認識她四五年,會替她上去砍?!?/br> “她不是司芃,她也不是劉星梅。我叫人去查,根本查不到這個女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知道的人,估計都和陳龍在牢里呆著。他為什么要給她安排這么一個無懈可擊的假身份?而真正的劉星梅是生是死?猜也能猜到。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參與這個黑惡社會團伙的程度有多深?!?/br> “沒有多深。要是真犯了事,不至于現在還在外面活得好好的。她想要一個新身份,是因為過去活得太痛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