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手摸到項鏈的禮盒。她打開一看,里面不止有那根明晃晃的、繞成圓的釘子,還有凌彥齊為初戀買項鏈的購物小單。 她心思一動,從隨身包里翻出口紅,快速在購物單的空白處做了記號。然后拿著這盒子,走到盧奶奶跟前?!肮闷?,這根項鏈,我帶在身邊沒用,你幫我還給凌彥齊?!?/br> “小芃?!北R奶奶摸著她的手,戀戀不舍。 “姑婆,等凌彥齊回來,你好好陪著他?!?/br> 司芃把手機和充電器都扔到茶幾上。想了想,一百萬的現金支票拿在手上,拎著行李,頭也不回地走出小樓。 外面的風好大,司芃只穿著短袖。十一月了,她不覺得冷。她本來想等凌彥齊回來后,一起去買冬裝。她知道自己的打扮過于硬朗,站在琳瑯滿目的女裝世界里,完全不懂如何挑選。她想要他幫她挑。 回望這條街,已吹落一地的紫紅花瓣。她心里的缺口,就像這條街,風呼呼地從身體里穿過。 從今以后,那個手機號碼、微信賬號都不會再屬于她。她和凌彥齊的照片,他們的文字、語音聊天,她拍下的盧奶奶和阿婆的照片,都在那個手機里。 她想起每次照完相,盧奶奶都說:“小芃,去洗出來啦?!?/br> 司芃說:“其實看手機更方便啊?!彼瘫R奶奶如何把照片從微信保存到手機相冊里,如何拿軟件美化照片,做電子相冊。 盧奶奶總是笑著說:“學不會啦。越是方便,越容易丟?!?/br> 她真的丟了。她以為這次她能從小樓里帶出點什么來,結果,還是一個人光溜溜地走。命運是周而復始的重復。彥齊,可我們總以為,遇上不一樣的人,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司芃走后,盧思薇望著院落出了會神,轉過頭來對盧奶奶說:“彥齊已經結婚,嘉卉也簽署她名下定安村所有房產的拆遷補償協議。這是從新加坡發來的傳真件,我特意拿過來給你看?!?/br> 盧奶奶搖頭,一臉難以自控的傷心:“彥齊回來,看到你這么做,會……” “我是為他好!這個女孩子什么身份,你居然幫著彥齊瞞我?你對得起嘉卉的外婆嗎?” “她很好,她是個善良的孩子?!蹦呐率潜R奶奶,也忍不住要反駁。 “善良?善良,一文不值?!北R思薇從林伯手上搶過協議,“你曾說過,郭家簽,你就簽。我把這棟樓的拆遷協議給你拿過來了,補償條件很好,不虧待你老人家,簽了吧?!?/br> 盧奶奶雙手顫抖地簽了自己的名。 盧思薇收過文件,干脆利落地說:“這邊馬上就要拆了,不用擔心,今天就送你養老院。田姐,幫姑姑收東西?!?/br> 田姨就等這句話,立馬扶盧奶奶回臥房:“姑姑,養老院很不錯的,一線海景的高檔養老院,三個護工24小時輪值,……?!?/br> “要這么急嗎?我還沒收拾東西,等彥齊回來……” “那里什么都有,帶幾套換洗衣服就可以了?!碧镆淌帜_麻利,十分鐘就把東西全撿清爽。盧奶奶就這樣被她和林伯扶著上了車。 盧思薇仍在小樓。一刻鐘后,院門口再有人來。她招招手,“你們進來?!?/br> 是張秘和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子。盧思薇把司芃的手機扔過去?!皫准?,趕緊做。第一,把這個手機微信里刪除的資料全部恢復,找到她和彥齊的聊天記錄,”她瞇眼想了想,“應該是去年八月份以后有的交往,全部都給我拷貝出來?!?/br> “好的,姨媽?!?/br> 這個戴眼鏡的年輕男子,是盧巧薇的兒子李俊博。他很容易便破解司芃的手機密碼。點開微信一看,有點錯愕,很少見人的微信主頁面,只有一行。 “微信里只保留了她和彥齊的聊天記錄?!崩羁〔┱f,再一看,他還從沒見過這么長的聊天,不停地往上刷,滑到頂,“他們應該是一月八號加的微信?!?/br> “這么快就能查出加微信的日子?”盧思薇記得那一天,是凌彥齊和彭嘉卉第一次見面的日期。 “第二件,這個手機你拿著,模仿這個司芃聊天的口吻語氣,如果彥齊有發信息過來,就回過去。彥齊的心都在這個女人身上,別漏出破綻?!?/br> 李俊博抬頭看著他姨媽,心想彥齊哥已經遵旨結婚,這個女人也趕走了,為何還要……?盧思薇頭一偏,臉一板,像是能看穿他的思想:“不可以嗎?” “好的?!崩羁〔c頭。 “第三,等彥齊回來后,這個手機號和微信號的資料,全部刪掉,然后注銷?!?/br> “好的?!崩羁〔┡c這個姨媽相處甚少,今天第一次領教其趕盡殺絕的作風。 盧思薇轉向張秘:“再去查司芃的身份。你們的信息有誤?!?/br> “哪方面有問題?”張秘一聽,心里也很忐忑。 “她不是妓/女?!?/br> “可我們找到撫養她的姑姑,說劉星梅初中畢業就在龍哥的場子里做小姐啊?!?/br> 這個劉星梅是典型的底層人口,因父母還要生育二胎,自小送給姑姑撫養。又因為撫養費的問題,姑姑和爸爸吵翻了,一直不往來。后來黑市落戶政策放松,街道辦幫忙辦了戶籍,可以去念書。但因為監護人和撫養人都不肯配合,劉星梅一直沒去辦過身份證,拿假證用著。她做那一行,也不習慣用真的。 直到十七歲遇到龍哥,被他包養,才正式去辦身份證。想隱瞞掉以前的經歷,自然也改了名。 “她以往的身份被揭穿,既不驚訝也不辯駁。彥齊給她的項鏈,少說也要幾十萬,我都允許她帶走了,她沒要。給她一百萬的支票,眼里一點驚喜都沒有。妓/女要是不貪財,可以做點別的啊。她的打扮還是氣質,別說風塵味,連點女人味都沒有。你要說她跟過陳龍,我還信,做小姐,不可能?!?/br> 一進客廳,盧思薇看到鋼琴架上立著的五線譜,就覺得不對勁。所以剛才罵人時,不說人淪落風塵,只說人不三不四。多年經驗使她有了良好習慣,哪怕是訓人,說出來的話也必須有理有據,讓人無從反駁。 “好的。盧主席,我一定會再查?!睆埫伛R上表態。 “她的朋友呢?” “她的交際圈很窄,陳龍出事后,只和咖啡店里那幾個同事交往,還有就是健身房里那幾個學員教練?!?/br> “去找健身房的老板,不用聘她了。再盯好和她關系不錯的那幾個,彥齊可能會去找他們?!?/br> 司芃拎著行李到了公交車站,在一堆等車的人當中茫然失措得像是個外星生物。 定安村要拆遷,蔡昆搬去靈芝區另一個老舊小區——永安花園。今天她沒有力氣去找落腳的地方,只想先去他那里住一晚。半個小時后,來到蔡昆的宿舍樓下。沒有門禁卡,等了十分鐘,跟人屁股后面進了樓。 敲203室的鐵門,沒有人回應。司芃把行李箱立好,靠著門坐地上。此時已到六點,樓梯上上下下的人都多,看到一個高挑女子坐在那里,免不了打量幾眼。 司芃把帽子摘下,遮在臉上。沒過幾分鐘,帽子就被打掉。她猛地起身,拿起一邊的行李包朝人掃去,那個男人被掃到,樓梯上站不穩,往后趔趄,連下好幾級臺階。 男人想沖上來還手,司芃居高臨下就是一腳,再把他踢下去?!袄夏锸俏恢脹]坐好,還是帽子礙你眼了?” 一看司芃陰霾著的臉,就不是好欺負的那類女人。再一看她行李箱擺放的位置,203住的是兩個健身房的彪形大漢。惹不起。這男人罵罵咧咧地下去。 司芃繼續靠坐在那里等蔡昆。直到深夜,蔡昆和同事帶了夜宵回來。樓道里的燈光昏暗,他看到只穿短袖的司芃蜷縮著身體,靠在他家的房門上,帽子蓋著半張臉。 他呆在那里,仿佛看見五歲的自己,意識到爸媽不會再回來后,這個世界只剩孤零零的自己。沒有人比他更懂被拋棄的滋味。 同事驚詫:“這不是司芃嗎?怎么來我們宿舍了?!?/br> 蔡昆瞪他一眼:“別說話?!彼研欣钕漭p輕拿開,雙手去抱司芃。 司芃一驚。他把她扛在肩上,輕聲說:“沒事,是我?!?/br> 蔡昆租住的只是這套小兩居其中的一間臥房。他把司芃輕輕放到床上,蓋過被子,說:“你睡吧?!鞭D身要走,司芃拉住他胳膊:“有吃的東西沒有,我餓了?!?/br> “我買了夜宵回來,你要不要一起吃?” 司芃點頭,起了床。這臥房沒有窗,一個人的靜夜與黑暗,也會讓她害怕。她好想凌彥齊,想把她的眼淚與心酸都付諸在他的胸膛。 小茶幾上擺的都是烤串。司芃席地而坐,拿過一根牛rou串,放到嘴邊時,想起有人不厭其煩地說,你的胃不好,就不要老吃那些刺激性的食物。她扔下牛rou串,問對面靠著沙發坐下的蔡昆:“你家里有面,或是云吞、餃子沒有?” 蔡昆有點納悶,和司芃在一起的這幾年,她沒少吃烤串。才跟凌彥齊半年,就改掉這種煙火繚繞的飲食方式了? “我衣服穿少了,肚子有點冷,怕吃了這個更難受?!?/br> 蔡昆室友已換衣服出來,他也在健身房里上班,大名不記得,花名是小米。他遞過一個充電式暖寶寶:“先充五分鐘電,然后扒掉電源就能用了?!?/br> 蔡昆從冰箱角落的架子上找到幾包方便面,可這宿舍連熱水都沒有,得現燒。小米拿過方便面,低聲說:“我來吧,你去陪陪她?!?/br> 仍是被司芃聽到了,朝那個向小廚房走去的偉岸背影說:“多謝?!?/br> 打心眼里,她喜歡和蔡昆、小米這樣的人做朋友。受過苦,知道人生的不易,會扎實地過好每一天。更難得的是,因為受過苦,更能理解別人的苦。雖然無權無勢,無財無產,社會對他們的剝奪大過贈與,可他們的善意,總是在司芃最落魄時,滋養過她。 她想起那會,阿婆病到必須去醫院接受臨終治療。她去菜市場買魚頭。經常賣魚給她阿婆的大嬸問她:“婆婆呢?” “去醫院了?!?/br> “買魚頭,煲什么湯啊?!?/br> “天麻燉魚頭,她頭疼。幾多錢?” “不用啦,好好陪你家婆婆?!?/br> 賣魚大嬸的白話說得并不地道。她利落地把魚頭斬好洗凈,裝進塑料袋,遞給司芃。那只手背上滿是魚鱗和著血腥,五個指頭全用膠布貼了起,肥胖而蒼老,是她見過的最辛酸的手。 司芃低頭接過。大嬸看她電動車的籃子里還有其他菜,笑著和埋頭殺魚的丈夫說一聲:“還是生女娃娃好,你看她好乖啊,都知道照顧婆婆了?!?/br> 后來司芃在菜市場再沒見過她。聽旁邊的攤主說,她出來賣了十幾年魚,兒子一直放在老家養,也不念書,長大后便在社會上混。和人打架,被人砍斷一只手。他們不再做生意,回去陪兒子了??伤恢庇浀?,她說這個女娃娃乖時那種心酸的笑。 還有在醫院,她無法接受阿婆離世的那一刻,嚎啕大哭。有素不相識的白發嬸嬸摟著她,陪她一起哭。推著阿婆去太平間時,靈魂像是離開身軀,整個身子都是軟的,根本推不動。一個出了安全事故的年輕男人,整個臉被血浸濕的紗布纏著,默不作聲地幫她一起推。 在被蔡成虎綁得身上都是血痕后,陳龍送她去醫院,幫她消毒的圓臉小護士以為她是被這個黑社會欺/凌了,紅了眼眶,湊到她耳邊問:“要不要我報警?” 還有,因為胃疼蹲在路邊,一張麻臉的眼鏡仔湊過來問她:“要不要送你去醫院?”她搖搖頭?!拔倚獣秃??!毖坨R仔把漂亮的樓盤單張收進雙肩包里,扶她坐在花壇邊,跑去幫她買水。 他們的面貌,司芃都記得,那是一張張普通人的臉蛋。 每當她覺得苦痛壓得自己喘不口氣來,她會下意識地回到他們中間去。站在他們中間,便不會覺得這苦痛是唯一的、巨大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都挺過來了。 蔡昆開了瓶啤酒,想當然地拿三個玻璃杯過來。司芃把放她面前的杯子推到一邊去。蔡昆一看:“喲,連啤酒都不喝了?” “都跟你說,胃不舒服了?!?/br> “你什么打算?” “今晚在你這里歇一晚,明天我會去找宿舍?!?/br>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你和凌彥齊,徹底分了嗎?” ☆、092 身份那種東西,全是枷鎖和牢房。如果我還需要一個枷鎖的話,……,對,我心甘情愿。我曾以為征服者必定是帶著鐐銬來的,渾然不知還有另外的關系存在。 ——司芃日記 司芃撐著額頭,無言地盯著眼前的烤串。 “那今天怎么回事,可以說嗎?”蔡昆又問。 “他媽,騙他去新加坡和人結婚,然后把我趕出來了?!?/br> “司芃,”蔡昆嘆氣,你好歹跟龍哥混四五年,有錢男人什么玩意,也都見識過了,至于這么天真嘛?!胺啥济魑膶懥?,結婚得自愿,這種事能被騙嗎?” “對啊,他也知道的?!彼酒M苦笑。暖寶寶充好電了,她把它壓在腹部和膝蓋之間。真是給凍冷了,蔡昆給她找了條薄毯:“你來之前怎么也不打個電話?!?/br> “手機被他媽拿走了?!?/br> “他媽是個獨/裁者?都什么年代了,戀愛自由、結婚自由、通信自由,全得上交?!辈汤ヌ统鲎詡€手機:“我有凌彥齊微信,你要不要和他說一聲?!?/br> “你經常和他發微信嗎?” “我要哪天性向改了,也許會經常發?!笨Х鹊昀锏牟汤ヒ幌蚰驹G,自從奶奶去了養老院,他便做全職教練,能拿到業績提成,口才好上許多。 司芃嘴里銜著煙,笑道:“你這身材,是更容易被男人追?!彼龘u搖頭,“不要發,他會起疑心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