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好啊?!毖院喴赓W地回答,接著便傳來一張裹著浴巾的照片。亂糟糟的頭發,瘦削的肩膀,和隨意晃蕩的長腿。非但不凹身材,連柔光和美圖修飾都沒有。 不自知,也就不會刻意擺弄這副好身材。他回道:“要脫掉的?!?/br> “好啊?!彼酒M還是答得爽快。 凌彥齊在酒店大床上等了好幾分鐘,心想這高冷小妞真會乖乖地找個好角度擺個pose,拍張性感美照給他看么? 司芃還真發過來了,他迫不及待地翻身去看。 真是張一絲/不掛的性感美照。照片里的女主角側跪在白色沙灘上,雙手高高舉起,伸向藍天。飽滿挺立的胸一覽無余,腰完全地陷進去,本來就渾圓挺翹的臀部,向后撅成更為夸張的曲線。人間尤物,莫過于此了。 只不過不是司芃。 深更半夜給他發這種照片,缺根筋吧。凌彥齊問她:“你喜歡這樣的?” “你不喜歡?” “喜歡,可跟我沒什么關系啊?!?/br> 過一會兒司芃才回:“手機前置攝像頭太爛,不會自拍?!?/br> 雨季來了,雨下得越來越密集。還有快遞穿著雨衣送貨上門,司芃納悶,她啥也沒買。剝開包裝嚴密的外盒,拿出一部手機。都不用猜,就知道是誰寄過來的。就為了看一張半夜裸/照。 司芃靠著窗,看雨打落一樹的玉蘭花,拿起這新來的手機,拍張照片發過去。 凌彥齊只回一個“好”字。過了十來分鐘,才明白司芃發照片的意圖?!斑@么快手機就送到了?” ☆、050 如果所有事情都以對錯來論,未免太無趣。以利益來論,未免太悲哀。 ——司芃日記 冒著雨,司芃去院里撿拾七八朵完整干凈的玉蘭花進來,清水中放少許鹽,浸泡一會,然后瀝凈后放入玻璃茶壺,注入開水,加蓋再悶泡二十分鐘。等開水變溫后,加入兩勺蜂蜜,做成玉蘭花茶,端去給盧奶奶喝。 盧奶奶喝兩口,便嘗出味道來:“好香。也是你阿婆告訴你,新鮮的玉蘭花可以泡茶喝?” “是啊?!?/br> 盧奶奶輕捧玻璃杯,置于膝上:“好久以前我也喝過這種玉蘭花茶。她真是心靈手巧,不僅會做玉蘭花茶,還能拿玉蘭花做湯羹?!?/br> “她是誰???” “也是個自梳女。以前一起出去做工,她比我小幾歲,我一直叫她秀妹?!?/br> 司芃低著頭,悶悶地不說話。 “你在定安村長大,有沒有見過她?她前幾年都還住在這樓里?!?/br> “沒啊?!?/br> 盧奶奶見她話好少,以為她不感興趣,便說:“算了,都是過去的事,也沒什么好說的?!?/br> “別啊。反正外面下這么大雨,我們哪兒也去不了。你就說說吧,我,當故事聽?!?/br> “我第一次見秀妹,便是這個地方,當時可不是這樣的樓。我阿娘帶我走親戚,來到這邊。門前有好幾級臺階,木門也好高,就是快爛了。推開門進來,是一個很大的庭院,就是嶺南那種大戶人家常見的庭院和長廊。秀妹一家,只能住在西南的偏角上了。那時流行分地主家的家產田地嘛。我們盧家是一窮二白的人家,分不到我們頭上來。算了,那都是些老古董的事,你們小孩子不懂?!?/br> 她指向臥房:“我床邊的柜子上有一本相冊,綠色封面的,你拿過來啦,我給你看看?!?/br> 司芃小跑著進去,拿相冊過來,還拿了盧奶奶的老花眼鏡。 盧奶奶翻開第一面,只有一張照片:“我第一次照相,就是和秀妹在一起。她有個年長九歲的阿哥,是喝過洋墨水的人,當時能出國去念書,很了不起的。那時候相機也是稀罕貨。我倆放完學回來,正好他回鄉,院子里就給我們照了這一張?!?/br> 照片里,兩個差不多學生打扮的姑娘,一高一矮并排站著,樣貌已模糊。司芃指著高個的女孩:“這個是你啊,奶奶?” “是啊。我是一張國字臉,下巴兩側好寬,不如秀妹秀氣,她是一張標準的鵝蛋臉?!?/br> 司芃摸著自己的下頷骨,仰臉看著盧奶奶:“我下巴也好寬?!?/br> 盧奶奶被她的神情逗樂了:“哪里是寬,你是太瘦,臉上一點rou都沒有?!?/br> 她再往后翻,照片大都是她在雇主家帶小孩,順便露了臉或是背影。她一個一個地和司芃介紹:“這還是我在香港時,也不過十七八歲,根本不懂富人家做事的規矩,經常做不好,從天光一直站著做到天黑,都做不完。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哭,”盧奶奶手掌蜷著,擋住臉前,她在模仿當時的自己,“但是不敢哭得大聲哦,怕吵到別人,會挨罵,第二天沒有工做,自己挨餓不打緊,還沒法寄錢寄東西回大陸這邊,養活一家人?!?/br> “后來做得好點,就幫忙帶小孩。在香港這個雇主家呆了四年,后來才去的馬來西亞?!?/br> “秀妹和她哥哥呢?” “那時候搞運動,搞得人心惶惶,秀妹便和我一起跑到香港,她那時太小,都沒有家庭愿意收她做女工,只能在同鄉的餐館里做工。當時我最期盼的就是有假休,可以出門,同她在餐館后面的巷道里幫她洗洗碗、聊聊天?!?/br> “那個哥哥呢?” 盧奶奶沉默片刻,枯槁的眼神里有無盡的哀傷:“死了?!彼酒M別過臉去,不敢看她。 “他死時,我剛過十六歲生日。一下子便知道什么叫人生無常?!?/br> 司芃轉開話題:“你和秀妹,怎么會一起去馬來西亞?” “因為馬來西亞郭家和她家的長輩,是世交,打聽到她家就剩她一人流落在香港,專程去找。秀妹覺得去南洋,人生地不熟,她當我是jiejie嘛,想要我陪她,郭家便把我也一起帶過去?!?/br> “你過去后還是做工人,那秀妹呢?” “郭家遷去馬來西亞定居,家道怎比得過從前。當時連老太太都要省吃儉用,想多寄點錢給在英國念書的大少爺和二小姐,秀妹哪能安心地當個不做事光吃飯的外人小姐?能送她去念中學,已經不錯了?!?/br> “在香港也是做工,在那邊也是做工,又沒有白吃白住,還專程來找?也算不上什么天大的恩情?!?/br> “你們小孩子,不懂那個時候啦?!北R奶奶繼續往后翻,指著一個穿黑色正裝梳背頭的年輕男子說:“這個便是當時的大少爺,英國念完書后,回大馬繼承家業,愣是把破落的郭家,重新支撐起來?!?/br> 司芃倒是看到旁邊穿白色婚紗的混血女孩:“這個是他太太?” “是啊,英國念書時認識的,是黃易明的小女兒?!币娝酒M面上沒有任何波動,她笑一聲:“是啊,你也不知道黃易明是誰?!?/br> “誰???”司芃后知后覺地配合。 “亞洲糖王?!?/br> 司芃看到他們和子女的家庭合照,湊近一點看:“他們生了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孩?!?/br> 盧奶奶指著那個小女孩說:“她是秀妹的女兒?!?/br> 秀妹卻沒在家庭合照上。司芃問:“她后來跟了這個大少爺,做姨太太了?” “不然能怎樣?和大太太的門第比起來,秀妹家差遠了。你太小了,怕是不知道,以前馬來西亞和新加坡是一個國家,華人娶兩個老婆也是合法的。直到1982年,馬來西亞才頒發了法律,正式地實行一夫一妻制?!?/br> “既然是合法的夫妻,為何不能一起拍照?” “是啊。她不肯?!北R奶奶唏噓。 “后來呢?秀妹為什么要回國?” 盧奶奶沉默不語。司芃問:“是大少爺不喜歡她了,還是糖王的女兒太強勢,非要趕她走?” “都不是。少爺成了老爺,待她一直都很好,可他還是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是個炙手可熱的女明星,不敢去惹大太太,成天讓秀妹不好過。再后來呢,也娶進來了。秀妹和我說,當初老爺與大太太有婚約在先,喜歡她也不能讓婚約不做數,讓人家的小姐空等許多年,所以她只能做妾,但這已是她的底線。他要再娶一房進來,便說明曾經在老爺和她面前發的誓都是假的。之后她便在報紙上登了一則離婚告示,回到國內,再也沒有回去過?!?/br> 司芃咧開嘴,無聲地笑:“這樣虛情假意的喜歡,也沒必要再忍著了?!?/br> “她忍那么多年,忍到女兒都長大了才走??伤畠翰⒉焕斫馑?,誰都不理解她。那會蘭因還在念中學,向我抱怨,說mama做事太不為她考慮,這樣不辭而別惹惱爸爸,害苦了她,哥哥和弟弟都能去美國留學,而她只能去新加坡?!?/br> “新加坡也很好啊?!?/br> “但蘭因,就是不愿意離家這么近呀?!?/br> 司芃看著家庭合照上那個不開心的小姑娘,想她為什么不開心,大概是被扯過去照相的。沒有mama在,怎么能算是她的家庭合照?她會心一笑:“我以前也一點不喜歡離家太近,巴不得跑到天邊去?!?/br> 一本相冊還未翻完,盧奶奶便說累了。她取下眼鏡,司芃推她進房間,說:“你累了,先去休息。這相冊我能翻著看完嗎?富人家里的事,怎么都跟電視連續劇似的?!?/br> 雨下得這天似乎從未亮過。 司芃靜坐在沙發上,把相冊翻看許多遍。雖然是盧奶奶的相冊,但她出現的次數還不及那位玉秀多。四五張白衣黑褲長辮子的照片后,玉秀便梳了盤髻,穿素色旗袍,或是樣式簡約的套裙,總是戴著珍珠耳環。 沒錯,她有一張標準的鵝蛋臉,樣子清秀眼神明亮,或坐或站都是開肩挺胸,對著鏡頭笑得嫻靜溫柔。確像盧奶奶所說的民國開明地主家出生的小姐。 但這些姣好的容貌身姿,在司芃眼里,都不如相冊倒數第三頁里的那張照片。 照片里,玉秀已經老去,沒再穿旗袍和低跟皮鞋,又穿回自梳女時代的白衣黑褲。她站在這棟小樓的院子中央攤開手,張開嘴大笑。陽光正好,照著再也不矜持的笑容,和她身后的鮮花一樣燦爛。 司芃輕輕把這張照片從透明的塑料膜下取出,翻到背面,看到豎排的娟秀小字:“瓊姐,我始終記得當初的誓言。你瞧,我身后已是天光明媚,花卉滿園,只等你退休來與我作伴。攝于公元1992年農歷6月20日,秀兒?!?/br> 指腹反復摩挲照片上那張不算太老的臉龐,摸過眼角的細紋,還有肌膚漸漸松弛留下的法令紋。光看神情笑容,便知道這是一個優雅平和的婦人。司芃從沒有過她阿婆的照片。她從沒想過,她們離開時要留點什么做紀念。 照片多好,薄薄一張紙,印著一個人的往日容顏。那時的情緒心境,全都被鎖在里面。一看便能回想一切。 她還以為,她會回想很多。從那晚在雜物間翻出油畫開始,她便以為能夠睹物思人??伤e了。過去的時光是個黑洞,完全地吞沒一切。她只能以混沌的狀態坐在沙發上,沉默無言地看這些照片,沒有想法沒有思緒,直到暴雨停歇,夜已光臨。 她才想起晚飯都還沒做。偏這下午,盧奶奶睡得格外的久,也沒人提醒她。她匆忙去廚房淘米煮飯,再把雞胸rou切丁,翻炒斷生,放入土豆、胡蘿卜和洋蔥,加清水、咖喱塊一起燜煮。 再到客廳,看見窗外黑黢黢的,“舊時時光”已不營業,旁邊的茶館今日也關了門。外面太黑,對照這屋內的燈光,使這亮堂更加的亮。這太過亮,又凸顯屋內的太過靜。 司芃住到小樓一個星期,還從未體會這種毫無人氣的時刻。她覺得窒息,轉身去看盧奶奶的臥房,掩著的門內一片漆黑。她不知該不該去叫醒她。 她好想這屋子里,除了她的呼吸聲,還能有點別的聲音。于是她走到鋼琴邊,掀開燈芯絨的罩布。這幾天她老是過來摸它。盧奶奶說:“會彈就彈吧?!彼峦律囝^:“以前學過一點,可是那些譜子早就忘了?!?/br> 這會,她坐上皮凳,翻開鋼琴蓋,一個個琴鍵摸過去。 她終于不再像失憶,記起來一些事。她的阿婆也會彈琴,雖說沒有高超的技藝,但是教教她這個頑劣的外孫女,綽綽有余。只是司芃從來都不肯好好地坐在鋼琴邊彈一彈,哪怕是五分鐘。 不教司芃的時候,阿婆一個人坐在鋼琴邊,總是彈一首老掉牙的曲子。她邊彈邊唱,淺淺地唱,司芃不清楚她唱的是什么。直到小學音樂課上,老師也彈這首曲子,她才從音樂課本里翻到歌詞。曲子真是好簡單,簡單到她這種鋼琴學渣都能一看就懂。 她試著在琴鍵上擊下幾個音。慢慢的,曲調在心中流淌到指尖。她竟然沒有忘掉,這首她最不耐煩的曲子。她彈得不連貫,嘴里哼唱地斷斷續續。但終于是不害怕彈,不害怕唱了。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灑盡余歡,今宵別夢寒?!?/br>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要真是新加坡過來的人,不會說大陸,說唐山。我怕有讀者誤會,所以用的還是大陸,或國內這樣的詞。 還有看到這章的最后,知道司芃為什么不住小樓了吧。親人都已離去,這棟樓里太孤單。 在82年前,郭義謙是有一妻一妾的。后面的三太太是不能注冊的。就和賭王后面的二任一樣,民間認可。 以前娶一妻一妾,是傳統習俗婚姻,所以不需去婚姻登記部門申請或法院判決,登報離婚即可。這種我行我素的作風,像司芃吧。所以郭義謙的惱怒可想而知,他心底是不承認離婚的,但面子上過不去。 郭家是在馬來西亞致的富。但怎么講,新加坡比吉隆坡還是要高大上一點吧,兩地隔得不遠,讓他們2000年后搬去了新加坡。為什么?因為坡縣沒有遺產稅。 歷史背景不詳細說了。51年陶鑄在廣東土改,感興趣可以去搜。52年她們去到香港,那會還不用偷渡,走過去就行。 盧奶奶35年生,51年16歲,17歲在香港,21歲去馬來西亞,69歲離開郭家,義不容辭照顧凌彥齊10年。2014年凌彥齊歸國,她才正式退休(已有新加坡國籍和退休金),一年后,也就是80歲時歸國。 司玉秀小她四歲,去馬來西亞時才17歲。 ☆、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