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醫院的消毒水味道真是熏人，熏得眼淚都溢出眼角。司芃也不喜歡醫院。她手輕輕擦過眼角，說：“謝謝你啦，阿婆?！币庾R到自己叫錯了，她有點慌張，還好盧奶奶沒聽出來。

    突然間某個念頭如星光，在腦海里越來越明亮。哪怕知道不是個好辦法，仍不可抑制地想要說出來：“盧奶奶，請工人的錢我都拿不出，要不我去照顧你，好不好？”

    盧奶奶面露疑惑。司芃急急地說：“你吃過我做的飯菜，還可以的，對不對？不要看我小，我很會照顧病人。我阿婆也曾經患病臥床，我照顧她大半年?！?/br>
    那種疑惑慢慢變成了憐惜。盧奶奶輕輕撫摸司芃的手背，做自梳女的這些年，她從不遺憾沒結過婚，但是遺憾過沒有子嗣。

    “我不好意思啊，司小姐。我不是大戶人家的奶奶，我一輩子都是個傭人，不好意思讓你來照顧我?！?/br>
    “但是我真的沒錢請人?，F在去中介請一個看護，要五千一個月。你也看到了，咖啡店歇業，我得另外去找工作和住的地方，一時間真的籌不到那么多錢?！?/br>
    “你連住的地方都沒了？”

    “我想找到工之后再找住的地方，不能離上班地方太遠?！?/br>
    “司小姐，你今年多大？”

    “過幾天，就二十二了?！?/br>
    “你家人呢？”

    司芃聽后低了頭。盧奶奶想她平時留給人的不良少女形象，于是勸她：“你要是真碰到難處，應該回去找你的親人，就算平時有什么誤會，關鍵時候還是會幫你的?！?/br>
    “司家，就剩我一個了?！?/br>
    臨到下班凌彥齊接到司芃的訊息，正在開會，顧不上在場還有一眾同事，慌忙離座，拉開門，奔向無人光顧的高樓露臺。底下是洶涌車流，頭頂是綿雨如針，他深吸兩口氣，也摁不住胸腔那顆劇烈跳動的心。那一瞬間，他只覺得他是司芃唯一可依靠的人了。

    還好，沒被人打。松下心來，再聽下一句語音，又覺得自己無情。照顧他十年的姑婆出了車禍，他腦海里竟然只有——慶幸兩個字。慶幸不是有人來找司芃的仇，慶幸盧奶奶只是小腿受傷，身體并無大礙。

    他回會議室去，盧聿宇正在投影儀前主講。推門拉椅的聲音又一次驚動大家，凌彥齊說：“不好意思?！弊叩綀绦锌偛糜谛卤?，他低聲說：“于總，我家姑婆被人撞了，現在在醫院急診科?！?/br>
    于新兵點頭：“會你就先不開了，趕緊去醫院看看?！?/br>
    正好趕上第一波的下班高峰，又是雨天，各條交通干道上全是車，凌彥齊乖乖打電話給盧思薇報備行程。說完再是慶幸——第三重慶幸，幸好姑婆出事了，否則他在那么多人面前的失態，再也圓不過去。

    盧聿宇也打電話說他也馬上趕過去。他年長凌彥齊三歲，是盧家的長孫。如果不是身為女子的盧思薇異軍突起，他的地位，理所應當比凌彥齊要高。自然，這種從小培養起的責任感也重。

    凌彥齊顧念司芃在場，急忙拒絕：“我和子安聯系了，姑婆轉院的事，由他們辦就好了。至于肇事者，聽說是收舊貨的三輪車主，估計也是賠不起，算了吧?！?/br>
    “怎么能算了？我們盧家的姑婆給人白撞的？就算是賠不起明瑞的住院費，也得賠個十來萬吧?！北R聿宇在電話那端哼哼。

    凌彥齊嘆口氣，對他人斤斤計較，大概是刻在盧家的基因里，無論是窘迫的三十年前，還是發達的今天，并沒有太多分別?！拔疫€在路上，去靈芝清河一帶的干道都塞成車龍了。等過去了解情況后再跟你說?！?/br>
    到了醫院，凌彥齊直奔住院部骨科病房。人來人往的走廊上看見司芃，她說：“你來了？盧奶奶小腿脛骨有一處骨折。等會你去找主管醫生，看接下來怎么治療?！?/br>
    “好。多謝你送姑婆來醫院?！?/br>
    司芃領著他去盧奶奶的病房，回頭停?。骸澳愎闷疟蛔矀?，我也有責任。那兩個收舊貨，是幫我在清理打掃店鋪?！?/br>
    一間設施簡陋的三人病房，盧奶奶睡靠窗的那張床，見到凌彥齊，神色尷尬而抱歉：“阿齊，又要麻煩你了?！?/br>
    凌彥齊微微一笑：“不麻煩?！彼哌^去，看見盧奶奶小腿一大塊皮膚擦破，剛做了消毒處理，他問道，“除了這兒，還有沒有其他地方不舒服，會不會頭暈？”

    盧奶奶搖頭：“我沒事?！?/br>
    “還是做個全身檢查吧?！倍道锸謾C響，是明瑞醫療的醫護人員趕過來了。凌彥齊說，“子安，你先上來，我們在五樓?！睊煜码娫?，他再溫和地對姑婆說：“你都不用擔心，這邊醫療環境太差，還是轉到明瑞那邊去?！?/br>
    這次，盧奶奶異常堅定地搖頭：“我不去啊?！?/br>
    凌彥齊愣住，不懂姑婆為何反對。盧奶奶說：“轉去明瑞，你要司小姐怎么賠？”

    “呃，”凌彥齊壓根就沒想過要找司芃談賠償，“撞你的三輪車，跟司小姐又沒什么關系?！?/br>
    “你來之前我和她都說好了。從醫院出去后她照顧我幾個月，直到我能下地走路?！?/br>
    “她，她去小樓??？”凌彥齊猶疑著問出來。

    “是啊，我起身行動都不方便，很需要一個人來幫忙。正好她工作的咖啡店關了門，她是沒錢請人，也沒地方落腳?！?/br>
    凌彥齊下意識低頭。他愿意，又不愿意讓司芃住到小樓里。愿意是，照顧姑婆是份責任，她不至于轉眼就消失不見；不愿意是，以司芃現在的處境，她應該離定安村遠遠的。

    他可以有更好的安排，能讓盧奶奶得到更好的醫療照顧，能讓司芃脫離定安村的漩渦，更能讓他們的關系不至于被任何人發現。

    可他到現在還不說，也是明白，司芃這種人，是不會聽從他的安排。

    司芃打水回來。凌彥齊說：“司小姐，我們去外邊談一下?！?/br>
    態度溫和有禮，卻他媽的——隔著十萬八千里。司芃把打濕的手在褲子上擦干，配合地說：“好啊，凌先生?！?/br>
    到走廊盡頭，人才少一些。凌彥齊站定，問：“你為什么想，親自去照顧姑婆？”他得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才能下決定。

    “那兩個人跑了，我沒法跑啊，”司芃輕輕一笑，“我也不想跑，可我沒錢賠?！?/br>
    “我怎么會要你賠呢？”凌彥齊走近一點，想拉司芃的手。

    想疏離的人是你，想親近的人也是你，你當你是齊天大圣，來去自如么？司芃退后兩步，抱胸站定：“能賠就賠吧，不然總想著欠人人情?！?/br>
    氣氛陡然一僵。

    凌彥齊馬上就瞧見了司芃手腕上的傷疤，趁她不注意抓過來看，那個有“kevin”字母的玫瑰紋身，被籠在一元硬幣大小的紅腫里。皮膚有明顯的破損和水泡，還有好多處的滲血點，已結了痂。

    凌彥齊不敢相信，司芃對待她自己的身體真是如此薄情。他是不開心，可不開心又怎樣？那個紋身已經在了，洗掉就能代表它從不存在？

    不，在司芃心里，以他倆睡過一夜的交情，他沒那么重要，重要到想抹掉一個人的過去。只能是凱文，他們在酒吧再次相遇。時隔多年，她還在愛他，還是無法釋懷。想到這，凌彥齊連呼吸都覺得重了。

    走廊另一端，周子安來了，老遠看到這頭的兩人，揮手招呼：“彥齊?！?/br>
    凌彥齊也沒心情和司芃再說什么，便轉身往回走。

    司芃忙一下午，到這時候都沒吃上東西，又累又餓。她坐身后一條長椅上，又想起孫瑩瑩遞給她的緊急避孕藥。一算時間，還來得及，趕緊從背包里拿出藥，沒有水，就這么硬吞下去。這白色藥片有讓人作嘔的氣味，讓她不由地咳了兩聲。

    凌彥齊正好走到病房門口，轉身時瞥了走廊盡頭一眼。

    ☆、044

    我們從不質疑自身的付出，而總是想，得到的根本不夠。

    ——某人日記

    周子安幫忙看x光片。盧奶奶著急地問：“一定要動手術么？我聽這邊醫生說，要打鋼板進去，我年紀這么大了，可不想遭這個罪?！?/br>
    “都什么年代，還打鋼板進去？現在都打髓內丁，固定性好，恢復也快。正好我們上個月請來留美的骨科專家，……?！?/br>
    話未說完，盧奶奶就問：“費用呢？”

    “當然要貴得多，進口的髓內釘一顆就要三萬多?？墒悄棠棠銚氖裁?，怕凌彥齊不給你付手術費？”

    盧奶奶也笑：“周醫生，我不想動手術。你們的醫學再先進，我也不想。我都八十二了，還能走幾年路？骨折的人我見多了，躺床上好生養著就是了，哪有又要住院又要開刀的？就算骨頭長歪了也是自己的，可釘子不是，打進去還得取出來，受兩遭罪?！?/br>
    床邊站著的兩個年輕人面面相覷。過會兒周子安才說：“倒也是?！彼┫律碜觼韱枺骸澳棠?，打個石膏，恢復可沒那么快?！?/br>
    盧奶奶已鐵下心，不去明瑞做那幾十萬的手術。周子安朝凌彥齊撇嘴，兩人出了病房。

    “奶奶是怕了，骨頭上鉆幾個洞，他們那輩的人想不通。再說以她的年紀，不用跑不用跳，慢慢得能走就行，確實沒必要遭個罪?！?/br>
    “那就打個石膏？”凌彥齊想領著周子安去醫生辦公室，辦轉院手續。

    “只打個石膏，也沒必要轉去明瑞了?！?/br>
    “不用住院？”

    “我看奶奶根本就不想住院，上次住半個月，就長吁短嘆地要出院。打完石膏就回去休息吧。過一個星期，我派人接她復查?！?/br>
    司芃見他倆在病房沒呆幾分鐘就離開，怕無人看管盧奶奶，抱著包往回走。護士看到她，立馬叫?。骸摆s緊的，推奶奶去做心電圖?！?/br>
    司芃說：“她家屬來了，好像在幫她辦轉院?！?/br>
    “轉院也不妨礙做這個。到時把檢查單帶過去就行了?！?/br>
    司芃只好進病房，和盧奶奶說：“我推你去做心電圖?！彼霰R奶奶，便把包扔在床上。走時也沒拿，反正手機在兜里。錢包呢？錢包里沒錢了。

    凌彥齊和周子安回到病房，沒看到盧奶奶，急忙問護士。

    “那位小姐推著去做心電圖了。一時半會沒那么快回來?！?/br>
    “哪位小姐？剛才和你在走廊聊天的那個?！?/br>
    “聊什么天？是她送姑婆來的醫院?！绷鑿R若無其事地說，然后看到扔床上的包，想起剛才瞥到的那一幕，司芃在吃什么藥？于是他趁周子安給同事打電話，迅速拉開包的拉鏈，摸到一個藥盒拽手心里。對著光打開一看，是毓婷的緊急避孕藥。

    此時周子安轉身過來：“彥齊，要是這邊沒我什么事，就先撤了?！?/br>
    凌彥齊慌忙把藥盒塞進兜里，他覺得疑惑，這和他知道的常識不符?！白影?，還有個事想問問你?！?/br>
    “好啊，你說?！敝茏影差^也不抬，看著手機。

    “你是胸外科？”

    “對啊?！?/br>
    “算了，我不問這個?！?/br>
    “那你問什么？”周子安好奇心被激出來了。

    “跟——女人相關的?！碧煲呀浫诹?。窗外十來遠，是另一棟住院樓，一間間的小格子燈火通明，很多都還沒來得及拉窗簾，這邊望去，病房里人來人往。凌彥齊還在思索要不要問。

    “懂女人，那才是我的專業，好不好？”周子安來勁了，“難得能給凌公子出出主意，放心，這個咨詢費分文不收?！?/br>
    “真的是挺專業的問題?！绷鑿R有點難堪，可他一定要知道真相，“女人，在生理期懷孕的幾率有多大？”

    果然話音剛落，便看到周子安張開的嘴巴，也是過于夸張了?！安皇?，你知道她生理期，你還上她？”周子安笑得過分，“你好這一口？”

    “事先不知道。你直接告訴我就成，別東拉西扯的?！?/br>
    周子安也站到他旁邊，看對面的樓房?！澳阌X得就那邊墻上，“嘶”地噴出蛛絲，掛上一只蜘蛛俠的幾率有多大？”

    凌彥齊斜眼看他。

    “還是你媽給的壓力太大，對不對？你怕誰懷上，得回去奉子成婚？”

    見凌彥齊不理會，他接著說：“女人有生理期，就有排卵期，即便有時候例假和排卵不規則，但這段時間也是對立的。生理期間，舊的卵子死亡，新的卵子還未出現，能懷孕的幾率大致為零。除非這個女人的生理期和排卵期是重疊的。這樣的女人有嗎，有，極少。大面積的統計學數據，有時候對一個人來說并沒有什么用。要么是零，要么就是百分之百。你說你碰上這個一個女人，和碰上蜘蛛俠的概率，是不是差不多？”

    “這個，是常識嗎？”

    “對男人來說，未必。對女人來說，應該是常識。懂點常識，才能保護自己。生理期真不能硬上，對人身體不好?！彼b模作樣地嘆氣，“真想不到有一天需要我來給凌公子普及婦科常識?！?/br>
    盧奶奶做完心電圖回來，在周子安的督導下，醫生給她的右腿打上石膏固定?！敖裢磉€是住院吧?！绷鑿R提議?？勺≡旱娜沼帽匦杵?，一樣也沒準備。

    “還是回去吧?！北R奶奶不想在醫院里過夜。

    此時也來不及辦出院手續，凌彥齊和司芃先帶她回小樓。這期間，不止盧思薇，就連凌彥齊的外公、舅舅，都一個個地打電話過來，問姑婆的傷情，問手續辦妥沒有，自然也要派人過來照顧。凌彥齊全給擋回去了。

    將老人家安置在沙發上半躺下。司芃輕聲問：“盧奶奶，你想吃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