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凌彥齊望一眼,戴著耳機的凱文正在指點江山,儼然不可一世的dj大帝。陳志豪雖然油滑,說的也是實情。 時針悄無聲息地劃過十二點。司芃睡一覺醒來,戴棒球帽從宿舍出來,走廊里打個圈,又退回去加件防水的薄外套。 五月下旬,雨也這么悄無聲息地入了夜。 夜深,細雨,路上不見一個行人。司芃低頭大步走著,她要去見況哲。微信上聯系到他,把設備拍照一張張發過去給他看,他愿意出六萬五買下店內所有咖啡制作設備。 只是他太忙了。今天上午才從機場出來,明天又從機場出發,就這么一天留在s市,還要和許久未見的朋友聚聚。并沒有單獨的時間,勻出來給司芃。他說,我就在離“舊日時光”不遠的“暮色”,你把設備清單和轉讓協議都帶過來,我們簽個字就成。我明天打款,過兩天就找人把設備搬走。 司芃說:“多謝?!?/br> “不用謝,我跟龍哥也是二十多年的兄弟?!?/br> 快走二十分鐘,“暮色”就在眼前。司芃把棒球帽檐拉得更低,隨著三三五五的人群進入。這兒也曾是龍哥的場子,前年底因為涉黃賭毒被查封。歇業一年多,轉手再營業,她聽孫瑩瑩說過,來了個挺厲害的dj還是駐唱歌手,各個電臺都輪流推薦,“暮色”儼然已成為靈芝區新興的潮流之地。 什么潮流之地,在她眼里,都是是非之地。 夜店易了主,重新裝潢過,司芃都快不記得這店以前是什么樣。 她以前常來。在陳龍這條龍還能在沙南的上空呼風喚雨時,跟在他身后,一個月來那么一兩次。陳龍親自要求的。不然呢,講是他的女人,怎會一天到晚被扔在咖啡店里? 跟她身后進來的兩三個女孩經過她身邊,上下打量幾眼,便與同伴耳語,眼神里不無譏諷之意。夏天來夜店的女人,大多數會化個連親媽都認不出的濃妝,穿一身blingbling的閃閃亮片裙,袒胸露背。像司芃這樣穿一身黑,還遮得嚴嚴實實,差一點就分不清男女,來觀光的么? 司芃貼著墻邊,靜靜地往里走幾步,看見況哲和另外兩個男人坐在角落的散臺。她走過去,叫一聲:“哲哥?!?/br> 還是太吵,他根本聽不見,她戳他后背,況哲回頭:“喲,司芃來了?你坐?!彼钢赣沂诌叺囊巫?。司芃一看,圓臺太小,他們三個男人幾乎占據桌邊所有空間,她要去坐,勢必要挨著某人。 于是她只站著,從兜里掏出疊好的兩張a4紙:“哲哥,你看一下,這是設備清單,我在微信上也跟你說過明細,一共24件?!彼f上另一頁,“這個是轉讓協議。我自己從網上抄的模板,你看,還有沒有要修改的地方?!?/br> 況哲拿起清單,一樣樣地看。司芃眼神到處掃,意外看見吧臺區坐著一位熟人。她沖著他笑一聲。 毛毛細雨淋了一路,帽子上、肩上都潮乎乎的。被店里的冷氣一吹,那潮,未變得干爽,反而成了貼身的皮膚,裹著她,不自在。直到看見凌彥齊,她的心兀的一暖。今日周五,比原以為能見面的日子,提早兩日。 凌彥齊也看見她了,還意外她今天穿了一身黑。龍哥剛被抓的風口浪尖,她確實不該大搖大擺地來夜店。這里是非多??梢幌氡蝗俗⒁?,真不該穿得這么普通的來。她的露臍裝和破洞熱褲,顯然更合適些。 也未必,凌彥齊想象那畫面。其實司芃不駝背,只是有意弓著,就和她戴的棒球帽穿的寬大夾克衫一樣,拉低女性特征的存在感。這是種保護,她不覺得自己安全,哪怕有陳龍的庇護。 要是她昂首挺胸地站在這里,隨曲舞動,會怎樣?她的身型氣質,都很適合此類風格的電音舞曲。她肯定會跳舞,還跳得很好,她會把舞池里那些只會搔首弄姿的皮囊給比下去,她會把那些來此獵艷的眼光都給吸過去。 四五年前的她,定是那樣的耀眼,完全不懂收斂,才會招惹到蔡成虎和陳龍這樣的人。 陳志豪發現凌彥齊不理他了,也抬起頭四處尋找讓他分神的人物,看到司芃,也是一怔。 帽檐遮蓋大半的臉龐,看不清長相。只不過常年混夜店的經歷,讓陳志豪覺得這女人難搞,也許正因為這,才對上了少爺公子的脾性。 他乖乖地飲酒,不打擾兩人眉目傳情。 況哲還沒看完,司芃等得無聊,拿出手機給凌彥齊發信息:“嗨?!?/br> 凌彥齊看到了,沒有回。他拿起啤酒杯,在空中朝司芃的方向一頓,喝一大口下去。再笑意盈盈地看著她。這笑和以往的不一樣,像是收斂著的欲望傾瀉而出。 也許是這環境,迷幻妖冶的氛圍,每個人都為荷爾蒙的沖動而來。也許是酒精,他就坐的吧臺比舞池高兩個臺階,視野開闊,是獵艷的首選位置。他來得夠早,已經喝了不少。 司芃的心也被勾著,蠢蠢欲動。她看不到dj,但她的四肢,不,是每個手指,每個關節,快要被這節奏控制。是久違的音樂,她的腳在桌下點著拍子。 要不是有事在身,要不是不想沾惹麻煩,她定會如舞池里的她們一樣,脫掉外套,朝他走去,……。曾經她不懂孫瑩瑩這類人,在中意的男人面前搔首弄姿,太過表演主義?,F在有點懂,那是思春,是求偶。是被壓抑許久的感情,想要釋放。 她掏出手機再發信息:“我把咖啡店里的設備賣了,來這邊簽協議?!?/br> 很多話在不同的環境中,會有不一樣的意思。司芃才不是什么都會跟人說一下的個性,這是邀約,凌彥齊懂。他當即望回去,司芃不好意思地拉拉帽檐,低下頭去。 微笑一直勾在他的唇角,凌彥齊卻是想了想才回:“好,簽完馬上回去,注意安全?!?/br> 他本想送她。他本來就是為了她,才會在下班后,跨越大半個城市來到永寧街??伤t疑了。他身邊坐著陳志豪。能替盧聿菡辦事的人,會不精明嗎?他兩只眼睛,已在司芃身上骨碌碌轉了。他不想,一點都不想,身邊有太多人知道司芃的存在。 今晚他要跟司芃走了,或是兩人前后腳走了,想都不用想,管培康立馬就能得到消息。他就睡在盧思薇身邊,他想怎么說都可以。 凌彥齊只有那么一點自由,他還想要司芃安然地、不受傷害地,活在這狹窄的自由里。 司芃也沒失望,回復:“好,”再加一句:“你不用擔心,我兜里有刀?!?/br> ☆、035 036暮色救美 從前的人,多認真,認真勾引,認真失身,峰回路轉的頹廢。 ——木心我紛紛的情/欲 清單和協議一式二份。況哲簽完名,司芃把自己那份收回兜里,便離開那張散臺。 凌彥齊見她動身離開,背影被人群擋住,起身去洗手間。他早就該去了,和陳志豪聊天無聊,看美女膩味,所以酒是真喝了不少。 司芃低著頭走,過道右邊一張卡臺,塞著四男兩女。她瞥一眼,其中一個女的,上半身已癱在男人身上,有只手伸進她的緊身短裝t恤,擠得白花花的胸脯直往外掉。另一個女孩在桌對面拉她手:“我們不喝啦,要走了?!?/br> 爛醉如泥,拉不動。司芃心底咯噔一響。 一個穿印花潮衫的男人起身,去摟女孩光溜溜的肩:“你看,她都不想走嘛?!睕]一把摟回去,又哄:“好啦,陪哥哥喝完這杯,就放你們走?!?/br> 看上去還有幾分清醒的女孩,其實已喝得面潮耳紅,大概覺得多喝一杯也沒問題,態度一軟,便又被人摟過去坐下。 潮男往方形玻璃杯里倒威士忌。司芃留了心眼去看,人動作嫻熟,她也看不真切,但想想也沒道理,端杯酒還要從左手換到右手。他在輕微晃那只酒杯。 夜店還是那個夜店,整頓多少回,也離不開這些東西。 司芃很不想管。沒有龍哥罩著,她在這里什么也不是??刹还?,這兩個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女生,出這地方,就要被人撿尸了。 她一狠心,裝作被人推一把,沒走穩,徑直摔到桌子上。手一伸,那個方形酒杯落地,“啪”地一聲,清脆地碎了一地。 正要去拿酒杯的女生,被突然竄出來的人嚇一跳。司芃偏頭,狠狠瞪她一眼。她像是明白過來,起身就抓包,想撂下同伴逃跑。偏偏男人一把就抓住她。 媽的,哪有人這么逃?司芃心里暗罵一聲,起身后弓著腰賠禮道歉:“對不起,喝多了點?!彼?,自己逃算了,沒想左手腕被人揪住。 “什么玩意?”最里面的男人指著她,“不認識你勇哥么?” “勇哥好?!彼酒M一直低頭彎腰,揪她手腕的人突然說,“勇哥,是個女的?!?/br> 司芃右手伸進兜里,想掏刀子,忍了忍,空手出來,從褲兜里摸出錢夾:“勇哥,我真不是故意的,要不,我賠你們酒錢,”錢夾里有兩千塊,她全拿出來放桌上,語氣也十分誠懇:“勇哥,大人大量?!?/br> 心里卻在罵,媽的,這都是老娘辛辛苦苦存的錢。 勇哥沉默一會,想應該沒女人膽子這么大,偏要來壞他的事。他把錢拿起,抬了抬下巴,邊上的人很快就會意,立馬掀掉司芃帽子。 司芃一驚。那勇哥也一驚:“喲,是你。叫什么來著?!彼氩黄饋?,“要是別人,我就放他一馬,你?絕無可能,是不小心撞上來的?!彼璩刈永锝?,“阿根,回來?!比寺牪灰?,他指使人過去,“把人拽出來?!?/br> 很快,一個禿了頭頂的中年男人,拽到跟前來。司芃轉頭一看,竟然是張莉的男人,被打跑了的那個。流年不利,落到他們手上。 阿根朝她冷笑,再朝勇哥點頭:“就是她?!?/br> 勇哥也盯著她:“你是個俠女,是不是?你之前管我兄弟的家事,已經讓人很不爽了,怎么,今天還想管我勇哥泡妞?” 他起身,走出卡座,捏起司芃下巴,強迫她看他,又拍她臉頰:“你是豬是不是?這些日子沙南都翻天了。龍哥剛進去,沒人找你麻煩就得燒高香了,你都不知道要夾緊尾巴做人?” “對不住,勇哥。以后再也不敢了?!?/br> 看場的人過來,問:“勇哥,什么事?”見是司芃,粗魯地想把她拉出去。 司芃一怔,這人想幫她。偏偏勇哥甩開他的手,“別,老子我又不打女人,怕什么?” 這人聽后,默不作聲地站在一邊。勇哥把錢全往她臉上扔來:“對不住就得了?人人都跟我講對不起就可以,我勇哥還要不要在沙南混啊。惹事前,掂掂自個有幾多分量,龍哥沒教你啊?!?/br> 他朝周圍的人說:“都識得她吧,龍哥條女,好厲害的?!?/br> 人群中有譏笑聲。司芃受不了這么直愣愣站著被人圍觀,豁出去問:“那勇哥說怎么解決?” “爽快,不愧是跟過大哥的人?!庇赂缫话雅み^她脖頸,“我也累了,不如跟我走,陪我睡一覺?!彼Φ眉汝幧值靡?,“說什么也是剁過貓哥睡過龍哥的女人,睡了你,我還是有面子的?!?/br> 司芃朝吧臺望,凌彥齊不在。她失望又心寬。這種場面,不是他能應付得來的。當日在咖啡店,光天化日,蔡成虎他們多少有顧忌??蛇@里是夜店,打起來只要不出人命,都是可自行解決、消化的。那就——索性鬧大一點。 她沉默著不做聲。勇哥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她說“好啊”,他的眉毛挑起來,想這女人大概也是失了勢,不像傳聞中的那般難搞。 司芃指了指尚被箍著脖子的女孩,和她躺在卡座里的同伴:“這兩個,放走吧?!?/br> 勇哥揮揮手:“好?!贝蟾绲呐司褪谴蟾绲呐?,有魄力。那女孩已被嚇得花容失色,踉蹌著去扶同伴,經過司芃身邊時,顫抖著說了句:“多謝?!?/br> 夜店經理也過來了。勇哥朝他攤手:“你看,阿華,我多文明,君子動口不動手嘛,我明白的?!?/br> 人也沒轍。勇哥摟過司芃就往出口走。他還沒司芃高,司芃被他壓著脖子,一路都低著頭。旁邊散臺的客人見他們經過,也許是怕事,讓了座。 一不做二不休,司芃立馬就抄起那條沒人的凳子,往自個右邊砸去。勇哥反應也快,松開她往后面躲。凳子沒砸到人,砸到墻上一塊裝飾用的玻璃。一聲巨響,“嘩啦啦”玻璃碎成無數,紛落在地。也有蹦到人身上的碎渣子。 舞池里不知誰尖叫一聲,即刻眾人擠做一堆。也不過幾秒的事情。 舞池里人群sao動。臺上的凱文將耳機摘下,扔在cao控臺上。夜店經理趕過來和他說,只是客人間起了一點小沖突,馬上就能處理好??伤麖氖澜绲淖钪醒?,回到備受冷落的人間,只覺得掃興。 旁邊有人說:“是個年輕女孩,能惹什么事啊?!?/br> 喲,凱文心說,現在女人都能混社會了,真有膽量。他扭頭一看,人群中央果然有個高瘦女孩。算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不顧他人的挽留,凱文喝口水,拎著包下cao控臺。偏又覺得哪里不對勁,于是扒開人群往沖突現場走。見是這位極具人氣的dj,大家都讓了條路。 另一個沖得更快的是凌彥齊。他不在吧臺,也不在舞池。他在修得和迷宮一樣的洗手間過道里。先是聽見東西被砸的聲響,接著是女人的尖叫聲。他想也沒想,就沖出來。只可能是司芃出事了。他還沒看見,但他一萬分的肯定。 他后悔在洗手間接了彭嘉卉的電話。都深更半夜了,人才剛剛下班,問他在哪兒,他起初說是在家。隨即便感受到,勁爆音樂已穿透洗手間的墻壁。彭嘉卉也不揭穿他,只淡淡說聲:“哦?” 他只好承認:“在酒吧,聿菡推薦的,有一個她很喜歡的歌手,今天在這里當dj?!?/br> 他想看看彭嘉卉的反應。人還是輕輕松松地問:“是凱文嗎?” “你也認識?過來嗎?” “嗯,算是老朋友。不去了。太吵。不喜歡?!?/br> 沖過擁擠的人群,正好看見司芃被推在地上。凌彥齊奔過去,擋開一人拳頭,扶起司芃。陳志豪眼見他只往人堆里湊,不明就里,也跟著沖過來。這局面容不得他多想,可幫小凌總是不會有錯的。古話說得沒錯,富貴那都是險中求的。 勇哥哼一聲:“原來有幫手?”他抓起立在桌上的酒瓶,猛地一敲,瓶中液體與玻璃碎片一同在空中迸裂,裂口處對著司芃。 司芃將攔在她身前的凌彥齊推到一邊,從兜里掏出一把軍用折疊刀,摁下彈簧。刀流暢地在手里旋轉一圈,刀鋒也對著勇哥。 不愧是跟過大哥的女人,舉止眼神都像。凌彥齊嗓眼一緊。 夜店經理走到場子中央:“勇哥,這事你們還是去外面解決吧。鬧大了,我不好向老板交代?!彼麚u搖手機,意思是已通過電話,這也是老板的意思。打擦邊球的日子,真是越來越難過。他這場子今年來已被查過兩次。 距離陳龍被抓也不到半個月,靈芝區仍在“嚴/打”時期,各家地頭蛇都在想辦法保自己平安。他想,這女人好歹也跟過陳龍?;⒙淦疥柋蝗?,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來?他實在不想場子里有命案。 場面就那么停滯三五秒。凱文也沖進了現場,僵在原地,極小聲地喚了聲:“阿卉?” 司芃一愣,頭稍偏過來,見到凱文,心里再是“咯噔”一響,像是某個蛛網塵封的箱子,年久失修,也習慣這無人問津的命運。所以稍一碰,“噔”,掛在上頭的鎖掉下來,一直往下沉。 她突然就往外奔。凌彥齊反應過來,也奔出去。緊接著,勇哥那伙人也跑出去。陳志豪愣在原地,只想報警才是正途,這樣出去,有生命危險吧。 他抄起手機就給管培康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