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他說,1977年美國國家航天航空局向太空發射兩架太空探測器,分別是旅行者1號和旅行者2號。他們即將駛出太陽系,飛向更深遠廣袤的銀河系。 那真是個好老師,大家的興趣一下都被激發了。以后凌彥齊還經常去他家吃飯做作業。要是哪天師母炸了花生煮了毛豆,楊老師喝點小酒,來了興致,也給他開點小灶。他講過一件事,至今凌彥齊都印象深刻。 旅行者2號在離開土星時,照相機壞了。nasa工作人員對其進行遙控維修,但是不知道有沒有修好,因為茫茫宇宙中,沒有一個可以對焦的東西來測試相機。直到5年后,旅行者2號飛到天王星,拍了張照,才確認相機修好了。 凌彥齊聽入神了。還沒好好念過書的他,沒想到過宇宙會是如此的靜謐和深邃。探測器承載著全人類美好的祝愿和期待,然而實現的方式,確是——孤獨而無止盡地向深淵劃去。 楊老師的眼里反射天花板上吊燈的光。他也曾有過夢想,他半途放棄了夢想。他說:“彥齊,你看,科學就是這么枯燥又有趣的事。旅行者飛行27年了,參與這個項目的科學家,說不準都退休了。而我們只能等待,也還在等待?!?/br> 盧思薇倒是很開心他不再想當作家,而是立志要做天文學家。后者比前者,當然要高級得多。她知道這個宇宙間還有數不盡的星體未被觀察到,她期待有一個新的天體,能以她的兒子命名。她更知道教育孩子,要舍得投資,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起跑線?她嗤之以鼻,她盧思薇的兒子才沒有起跑線,他一生下來就乘著直升飛機。 所以當初二結束的那個暑假,凌彥齊每天都在市圖書館,留連在物理天文學那兩個書架前,她送了一份大禮給他。她把他們在清泉山頂的別墅天臺,改成了玻璃房。她為他配置了頂級的天文觀察設備。 凌彥齊有點開心,又沒有很開心。以他那時的天文學造詣來看,他才剛剛入門。他以為盧思薇最多送架幾萬元的望遠鏡。 他也咨詢過楊老師,也說不需要太好的設備。對一個不到十五歲的孩子來說,一來,他缺乏天文觀測的專業知識和cao作能力,二來他所在的班級為出國班,學業繁重。他不建議他在這上面耗費過多時間精力。 誰料凌彥齊走到天臺,推門而入,簡直就要被他媽給嚇死。盧思薇是個能力超群的女人,她的母愛自然也要夸張好多倍。 半個天臺被玻璃全封閉起來,屋頂也是玻璃穹頂。盧思薇為他演示,摁下開關,穹頂的天窗緩緩向一側退下。她招呼凌彥齊過去看望遠鏡:“這是我專門派人去國外買的。你看喜不喜歡?” 凌彥齊能說不喜歡么?那是德國apm出品的專業級天文望遠鏡,光是304mm口徑的apo主鏡,便要150萬人民幣,再配上赤道儀、ccd顯像系統,以及這半徑超過2米的天文圓頂,他也只能算個籠統的金額,不到五百萬,怕是搞不下來。 他家的天臺,儼然成了專業級別的天文觀測場所。凌彥齊只想,他媽怕是被人忽悠了,以為他書架上那些深邃迷人的星空,都是能在望遠鏡里看到的。他還是適應不了盧思薇的暴富思維和行事風格。 他臉有難色,向盧思薇坦白,這些高精的儀器他壓根就不會擺弄。盧思薇馬上就從香港找來一位頂級的天文觀測發燒友,每個周末都來教他。 在她的殷殷期待中,凌彥齊愣是硬著頭皮,好多個深夜里,自我拘囿于玻璃穹頂之下。 那片廣袤幽深的黑暗,越來越失去吸引力。 到了初三,凌彥齊以學業繁忙為由,拒絕再上天臺。 很快盧思薇就發現他在談戀愛,對象便是楊老師正在讀高二的女兒,頃刻就怒火燎原。原來凌彥齊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要欺騙她。他只是想去那個楊老師家,所以假裝喜歡天文學。 怒火很快就將這次初戀燒成灰燼。楊老師一家不知去了哪里,他無處去尋,也沒有時間去尋。他以為起碼自己是安全的,結果下一秒盧思薇就將他綁上飛機,空投到新加坡。 盧思薇說,反正是要出國留學的,無所謂早三年還是晚三年。 為什么是新加坡?因為只有四個小時的飛行時間,方便她來往探看;因為那里有她在海外的第一個地產項目,方便派人監視;那里還有姑婆。 盧思薇一個電話,這個即要退休的七旬老人,未有任何言語,拎著兩個旅行包,當天夜里就坐巴士趕往武吉知馬的公寓,前來照顧他的起居。 在新加坡的十年,凌彥齊也有過別的興趣。 最初是畫畫,因為畫畫不用和人交談溝通,畫畫可以讓人一呆就是五六個小時。只不過,畫得太專注、進步太快,讓人誤以為他是要考美院。 盧思薇特意跑過來和他談心。她也后悔之前的手段過于粗暴,雖然兒子還是很聽她話,但看她的眼神里,似乎什么都沒有了。 她放低身段勸他:“畫家掙不了錢,畫家的心還過于敏感脆弱,他們沒法融進這個世界,到死都是悲哀痛苦地活著。你看梵高是不是?高更是不是?” 凌彥齊意外地看她兩眼,她還知道高更,看來是做了功課來的。他問盧思薇:“你不剛做完手術?” 盧思薇意外他怎么知道,她沒告訴他。 “四姨和我說的,說幾年前就查出來有zigong肌瘤,可你一直沒理會。直到今年體檢,結果出來后,醫生不放你走,你才去動的手術?!?/br> “我哪有時間住院。不就長了個瘤?我沒事?!北R思薇壓根就看不起她身體里的那些小rou瘤?!耙?,這兩天mama陪你在新加坡好好玩兩天?!?/br> 其實她的行程早就排得滿滿的,后天要飛美國,參加一個建筑智能化峰會;要去北京,主持北京總部的喬遷剪彩儀式,然后還要去武漢參加母校八十年的校慶。等她飛回s市,又是新一輪的馬不停蹄。 凌彥齊記得,他十歲生日那天,盧思薇特意趕回來為他舉辦生日會。 難得的——是以他為主的派對,他便請了不少的同學去。十歲的孩子也有市儈精明的一面,雖然他們之前就曉得凌彥齊的mama是個老板,但不知道是哪種分量的老板,這會全都羨慕他,是真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 那會因為盧思薇,他整個人是很虛榮膨脹的??缮諘e辦到一半,盧思薇就要去樓上開電話會議。直到吹蠟燭許愿,都沒下來。 這樣的工作會議,只要她在家,從來不曾間斷過。凌彥齊很小時就知道,公司每天都會發生新的、了不起的大動向。不是項目開工,就是項目開盤,要不就是項目入伙,再者要去競拍土地,要去收購公司。每一天,都沒完沒了。 他都長大了,哪還能霸占她如此珍貴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把貓舌筆擲回筆筒,平靜得看著眼前的畫布,然后就說:“我沒有要考美院,只是這里連個玩的朋友也沒有,打發時間而已?!?/br>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第二更。 ☆、021 你要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了。不準情緒化,不準偷偷想念,不準回頭看。去過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聽話,不是所有的魚都會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村上春樹舞舞舞 盧思薇大為意外和放心:“那就好,你打算考什么學校?”照她的安排,凌彥齊最好能去英國。等他放暑假,她便休一個星期的假,帶他去那邊逛一圈。 “上個月我去nus(新加坡國立大學)轉了一圈。我在這里呆習慣了,就在這兒念大學吧?!绷鑿R回到書桌邊,翻開課本看。盧思薇思忖,nus也不錯,于是走到他身后按著他的肩膀:“有信心嗎?” 凌彥齊怔住,快兩年了,他未和盧思薇有過任何肢體觸碰。最生氣時,他還想著一輩子都不要搭理盧思薇??伤兞?,人總是會變的。經歷過事,把命運中突如其來的沙塵暴捱過去,眼里心里才看得到四季景色,看得到人心親疏。 他知道盧思薇愛他,比誰都愛他。他又無法遏制地想原諒她。 “還有一年時間,我會好好努力。這兩天我不出去玩,你就在這里呆著,呆著就行?!?/br> 人人都說盧思薇是個女強人,是個金剛??伤娺^她哭,見過她手足無措,只認為她是他的母親。她剛動了手術,哪怕是個不那么要命的手術,她也需要休息。 他如愿考上nus。母子的關系也有所緩和。哪怕他去念的是中文系,盧思薇也沒阻攔。他還算過了幾年無拘無束的生活。他迷上架子鼓,敲打了一年,后來更是去學dj,偶爾去酒吧里兼職表演。盧思薇都未再拿那套“靠不靠譜,掙不掙錢”敲打過他。 等到研究生畢業,她讓他回國,他也就回了。十年不曾朝夕相處,他們好像對彼此都在盡量忍耐。忍耐總有個限度,凌彥齊太明白了。 他漸漸地習得另一套本事,知道哪些事情,就算盧思薇不喜歡,也會讓步,甚至他還能判斷她會退讓到哪個程度。反過來自然也明白,哪些事情又是他該讓步的。 臺燈摁開。他坐下來,繼續畫那張“謝里丹”風格的唐草樣圖。他有繪畫功底,當初買回教材,稍一翻看便能上手。一張唐草,無論圖案怎樣復雜多變,總是花、葉子和卷草的銜接與組合,而且都是以圓圈繞著花,以s曲線連接葉子和卷草。 畫出來并不難,可今晚他畫得心浮氣躁,遂擲筆拿起手機,發微信出去:“忘了把買衣服的錢給你了。多少?” 過一會兒收到回信,司芃把小票拍下來傳給他。錢不多,才四百八十六元。 他回:“好,我轉給你?!?/br> 轉賬金額填好,正要輸密碼,他又瞥到置物架上擺著的那個短夾錢包。做好已有些時日。他關掉轉賬的頁面,回信息給司芃:“微信里沒錢了,我過來給你?!?/br> “不用這么麻煩,支付寶也行。要不下回你來店里再給我?!?/br> 城市另一端的咖啡店,生意一如既往的冷清,司芃趴在吧臺上發信息,心想,至于嘛,四百八十六元,開邁巴赫的人,微信里這點錢都沒有? “不,我就在永寧街附近?!绷鑿R撒謊,“你還在店里嗎?” “在。再過半小時就打烊了?!?/br> “我就過來?!?/br> “我和孫瑩瑩約了去吃燒烤?!?/br> “正好,上次我說要請孫小姐吃飯?!?/br> “那你等會,我問問她意見?!眱煞昼?,司芃再回信息,“孫瑩瑩說,要是你請客的話,她就不去吃燒烤了,就在我們店隔壁的日料店里,吃碳烤阿根廷大蝦?!?/br> “沒問題?!绷鑿R拿起那個錢包,熄燈下樓,玄關柜上拿起車鑰匙,像一陣風,刮了就跑。窗外依然光輝耀眼,窗內依然豪奢冷清,只剩那不可捉摸的光束,在天花、吊燈、墻紙與家具間跳躍起舞。它才是這個家里的???。 凌彥齊和司芃說半個小時就能到“舊時時光”,實際上就算不堵車也得一個小時。他爭分奪秒,偏偏住的樓層太高,電梯下行的時間也讓他心焦,手指便在皮夾上不停摩挲。 即便電梯里的光,多被他頎長的身影遮住,皮夾的亮澤也無法被陰影籠罩。它黑得透亮勻稱,光看一眼,就能知道它飽滿細膩的好品質。 原本他想做一個皮雕長夾。玩唐草皮雕的多是男人,女孩子可能更愛精致柔美的款式。但司芃不一樣,皮雕長夾粗獷又細膩,和酷酷的她也很配??勺龅揭话?,凌彥齊又覺得,司芃從不特意地追求酷。一個追趕酷炫時髦的女孩,不會經常不梳頭,不會留著五年前的校服,更不會舍不得買件外套。 她的酷只是那些她不想被外人知道的成長經歷,所衍生出來的副產品。就像除夕那晚,她突然跨個馬步,目光越過大鐘來找他。眼神澄靜清明,不摻一點世俗??瓷先ビ兄鴱碗s經歷的人,反而擁有最簡單的心思。 他找了一塊日本新禧出的油染馬臀皮。質地這么好的皮革,也無需要有皮雕這樣的復雜工藝,做一個短夾錢包好了。司芃很少帶包背包,送個長夾,明顯是個負累。 做起來也沒什么難的,無非最簡單的最考驗手上功夫。 無論是裁剪、挖削,凌彥齊都做得甚為細致。就連打孔,也是拿間矩規畫好,反復測量斬位,用菱斬分別在兩片皮上打孔,然后縫合。 風馳電掣趕到永寧街,到那間日料店的包房門口,兩個女孩已吃上了。 孫瑩瑩正對著門口,見他就說:“來了。媽呀,我還好擔心,你要是放我們鴿子,這頓大餐不就得我掏錢了。司芃這個鐵公雞,從來就沒請我吃超過五十塊的燒烤?!?/br> 凌彥齊脫鞋進來:“不好意思,繞了點路?!?/br> 孫瑩瑩拿木簽指著司芃:“是她說的,人和人不一樣。有些人就算來晚了,也是會來的?!?/br> 凌彥齊看司芃一眼,微微一笑。還不到盛夏,她已經穿無袖短背心和破洞牛仔褲,好長一截腰露在外頭。 孫瑩瑩偏頭看他:“說中了?我們司芃還是挺了解人的?!?/br> 凌彥齊放下茶杯,點點頭:“你們司店長是很會看人?!?/br> 孫瑩瑩微微詫異,為何她離去的這幾個月,這兩人還是一點進展都無,還在彼此稱呼“司店長”,“凌先生”。 媽呀,她都快要和丁國聰拍婚紗照了,這兩人還在磨蹭。 孫瑩瑩講了許多她離開咖啡店后的事。她搬離宿舍,直接住進丁國聰在靈芝山下的別墅。公司里的人也都知道她是老板的小女朋友,挺給她面子。 雖然月薪有一萬二,丁國聰待她也不小氣,她也沒剩什么錢。因為窮得太久,有太多行頭要置辦。不然呢,公司老板的女朋友,背不起名牌包,或者成天背一個包,還不得讓人在背后寒磣死。 她買了三個包,花了十幾萬,再買了兩套首飾一個表,又是二十萬去掉了,也不好意思再要好車,便讓丁國聰買了奔馳的入門級轎車,還不到三十萬。然后她媽的病不能拖了,匯十萬回去,送去縣里的院里住著;她爸則在醫院外頭租個小單間照應著。 還有,她弟弟meimei這學期的學費加起來一萬多塊,她給交了,再給兩人買最新款的手機和筆記本電腦。 最后買點上檔次的衣服鞋帽,再來點以往用不起的護膚美容品。 “還真別說,”孫瑩瑩摸著她那張越發玲瓏小巧的臉,“不知道我出身的人哪,真會以為我是個名副其實的白富美。我親自試過,就一個下午在星巴克里泡著,什么也不干就玩手機。包放在臺面上,車鑰匙也擺著。兩個多小時,四撥男人來搭訕?!?/br> “憑什么只說女人嫌貧愛富,男人不也一樣一樣的?!弊詈?,她輕悠悠地嘆口氣,“怕是花了我家老丁一百萬了?!?/br> 凌彥齊一直邊聽邊吃。她們沒邀他,是他自己要來的。女生的談話,男人還是不加入為好??陕牭竭@一百萬,還是瞧了孫瑩瑩一眼。她今日穿無袖的蕾絲白裙,瘦了白了,穿著自然好看。只不過,這好看是千篇一律的好看,還不如以前的花紅艷麗,讓人印象深刻。 那樣打扮是粗俗了點,但一個人能夠內外氣質統一,是更難得的美。再說打扮得這么清麗典雅,開口閉口仍是和男人睡覺,讓男人花錢,這違和感也太強烈了。 孫瑩瑩見他看她,支頤笑問:“怎么,被我們女生的現實勁嚇怕了?” “還好?!绷鑿R把剛上來的碳烤大蝦左右遞給二人?!八膫€月才一百萬,一個月二十五萬,一天不到一萬?!?/br> 席間孫瑩瑩已經說了,老丁年紀不小,還想著今年就把婚事給辦了。她美貌又精明,常年周旋于男人之間,老丁想要做成這樁生意,是要付出多多的誠意才行。至于感情,不過是贈品。 “就是,現在找女朋友哪有不花錢的,我還沒讓老丁買房呢?!睂O瑩瑩轉過臉去,朝司芃揚下巴:“找她這樣的,就不用花什么錢?!?/br> 司芃不喜歡她費盡心思把自己推銷給凌彥齊。倒貼有什么好,最好也不過今天下午尹芯的下場。她把蝦頭扔在骨碟里:“你說你的,跟我有什么關系?!?/br> 孫瑩瑩拿筷子指著她,卻面向凌彥齊:“你知道她剛才和我說什么嗎?她說她想要盤下咖啡店?!?/br> 哦,凌彥齊想,原來她賣簡餐,真有這個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