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突然間,司芃穿外套戴棒球帽往外走。孫瑩瑩一呆,這是又要去靈芝山,敢情和春晚一樣,是一年一度的例行節目?于是跟在她身后出了門:“司芃,你每年都去靈芝山的廟里上香么?” 孫瑩瑩覺得上靈芝山一點不好玩,可她也沒有更好玩的去處。平時她要無聊,早就在朋友圈吆喝了??纱竽耆囊估?,她想還是不要給別人的“團圓美好”添不樂意了。 半個小時后,兩人走到黑黝黝的山前,看到公園大門兩側的樹梢上掛了許多的燈籠,紅燈昏暗,映照出下方更加黑黝黝的擁擠人群。孫瑩瑩更不想擠了:“去年都沒這么多人?!彼檬謾C看時間,“還不到十點。你說這頭香有什么好搶的?” 司芃不言語,默默地擠進人群,擠進山門。人高且瘦就是好。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孫瑩瑩眼看著好友在縫隙里流暢地轉身挪步,不一會兒就上好幾個臺階,便懊惱小時候家里太窮,導致她營養不夠,這海拔愣是沒有竄上去。 這一路兩人見縫插針,能往前挪一點是一點。過了十一點,終于擠過廟門。 廟門后面是寬廣的庭院。今晚來得早的香客,已圍著這庭院里里外外排三圈隊伍。兩人擠到最里面的圈子。到這里,再也沒什么可擠的了。但也不是馬上就能上到香,還得等。 庭院中央有高臺,臺上有亭,亭內有大鐘。去年孫瑩瑩來時,還沒這鐘。她不是本省人,也不知道本地過年的習俗?!斑@是要做什么?” 司芃低聲回答:“撞鐘祈福?!?/br> 以前的靈芝山寺并無名氣,香客多是本地人。大年初一的早上上山即可,無需排隊,隨時來隨時上香。不知從哪年開始,也興起除夕夜里“搶頭香”的活動,人是越來越多,名氣也越來越旺。靈芝山寺就這樣成了旅游景點,也學那些有名氣有底蘊的寺廟,開始搞祈福法會。 山頂燈光稀疏,眾人頭頂是廣袤幽深的蒼穹。 許是這深夜里的寺廟給人肅穆與莊嚴,更是接下來的儀式給人安寧與期盼。庭院里已擠進數百人,都沒什么大的聲響。有人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靜寂與無聊間,下起毛毛細雨。人群中也沒什么sao動。 司芃心想,擠到這院子里來的,有多少是信徒?又有多少只期盼能抵擋厄運? 視線轉向大殿,殿內禪香馥郁,數十法師齊誦經咒,梵唄悠揚。孫瑩瑩頂她胳膊:“哎,有人在看你?!?/br> 司芃懶得拉高帽檐。孫瑩瑩說:“你就不想知道是誰?” “不想?!?/br> “我就說你怎么會看上他,原來如此。除夕夜都不在家好好呆著,深更半夜跑廟里來?!?/br> 司芃這才抬起頭,靠近寺門口的人群密度最大,還在以極小的幅度往院內推進。緊實嚴密的隊伍里,凌彥齊穿著淺灰色立領大衣,比周圍的人都要高出一截。鶴立雞群,難怪孫瑩瑩一眼就看見他。 他也看見了她。兩人視線交匯,他微微一笑,目光卻不錯開。司芃還不習慣被人這樣毫無顧忌地盯著看。她收攏衣襟,專心看腳下的青石磚。 才過一會兒,她就忍不住偏頭去瞟,撲個空,凌彥齊不在寺門口,也不在她視線所及的任何地方。無疑是被庭院中央那口巨大的鐘擋住了。 她想也沒想,就跨個馬步蹲下,身子向左/傾斜,視線繞過洪鐘,往對面搜尋?;璋档墓饩€下,她很快就捕捉到人。不,看上去更像是被捕捉到了。 凌彥齊疏離的面目瞬間就有了變化。他挑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她。 司芃呆在那里,忘了收回腳,只想難怪人要笑她,誰會這樣半蹲仰著看人?孫瑩瑩踢她一腿:“這姿勢很好看?顯得你腿長嗎?” 司芃尷尬地把視線收回到自個身上。因為腿長,半蹲時,她馬步開得很大,偏偏雙手仍習慣性地抱在胸前。 她把腳收回,直起身子。過一會兒凌彥齊已擠過大鐘,再出現在她眼前。一個站長廊這端,一個站長廊那側,相隔七八米,面目表情都籠在紅燈籠昏暗的光線里。 孫瑩瑩朝凌彥齊招手:“帥哥,你也來祈福?” 凌彥齊朝她微微頷首,視線再朝司芃掃過來,仍是那個帶點趣味研究的眼神。 無聊。司芃瞪他一眼,帽檐拉得更低。她不悅的意思表達得如此明顯,凌彥齊仍不收回視線。她干脆把帽子摘下,想要怒目懟過去,看到凌彥齊眼神里的笑意。剎那間反應過來,這人等得無聊了,想找點樂子。他曾問過她,為什么要看,她不就回答說是無聊么? ☆、012 第五年了,我應該能搶到頭香了吧。 ——司芃日記 隔得太遠,不好交流。凌彥齊掏出手機發訊息。幾秒后司芃的手機亮了,進來一條微信:“生氣了?” 這還是他們互加微信以來,第一次聊天。她還沒來得及回,又來一條:“等得太無聊了,我就想試試,這么看人有意思沒有。在別人身上也不好試。你不是這樣看過我?一來一往,應該也不用道歉吧?!?/br> 司芃把手機扔回兜里,帽檐拉到腦后,朝對面張開雙手,想看就看吧,隨便看。 手機又響了,她還得再掏出來看,凌彥齊發來一個字“帥”。 司芃無奈地看著他。他還在笑,好玩又無辜的笑容。不自覺的,她又想起孫瑩瑩說的。這幾年除了孫瑩瑩,也沒人在她身邊喋喋不休地說了。 孫瑩瑩說,有些人,你單看長相氣質,就知道他是中了頭等彩,出生到了好人家。你的帥哥,何止是個精英。精英身上都有一股氣,一股“老子就是牛逼,你們給我擦鞋都不配”的那股“出人頭地氣”。你的帥哥沒有,你的帥哥身上有一股無所謂的風流倜儻味,好像他不在乎,好像他從沒受過苦。 司芃想,孫瑩瑩也不過大她一歲,豐富的人生經驗都總結在了男人身上。但她不得不承認孫瑩瑩說的,她還得承認,凌彥齊是笑起來更動人的那種男人。 離撞鐘只有幾分鐘了,孫瑩瑩包內的手機振動,她“哎呀呀”叫一聲,嬌滴滴地說著話:“聰哥,新年快樂?!?/br> “我在s市啊,今年不回去,和幾個朋友一起過年,老家又沒什么好玩好吃的。我在靈芝山,和朋友一起撞鐘祈福,迎接新年。是嘛,人還是要有點正能量的。打麻將,會啊,一起守夜,這,也可以啊,我問問朋友意見啊?!?/br> 她利落地把手機收回包里:“司芃,我不陪你了,撞鐘能祈什么福,好運都是要人自個去爭取的,今晚我不是贏人就是贏錢!”她朝對面努嘴:“帥哥在,我就不當電燈泡,阻礙你們眉目傳情?!彼M了一個小時擠上山來,眼看著要祈福了,又毫不留戀地擠出人群:“等會讓他送你,知道不?山上黑燈瞎火的,你一個人下去不安全?!?/br> 司芃沒答她話,還是微微駝著背抱著胸。孫瑩瑩猛拍她的背:“挺起來點,這么大只,一點女人味都沒有?!?/br> 司芃說:“我冷?!?/br> “誰不冷?冷就可以駝背?”孫瑩瑩夸張地學她剛才聳肩的姿勢,“這算什么?嘻哈?還是搖滾?帥哥一看就是有錢人家培養出來的知書達理的好孩子,你懂不懂看人下菜……” 此刻司芃煩死她了,不停擺手:“你走,你走?!蹦克蛯O瑩瑩出了寺門,她回頭再看凌彥齊。視線停頓幾秒,移開,過一會又忍不住,裝不經意去望。每次都被人抓個正著。她點開微信,發信息過去:“我錯了,以后再也不這么看你了?!?/br> “只是不看我了嗎?還會看永寧街上的其他人?” 今晚凌彥齊興致似乎很高,信息一條接一條,“那還不如看我呢,起碼我長得比較好?!?/br> 司芃正思忖該怎么回,“嗡嗡”聲穿透云霄。她收回手機,往院子中央看去。靈芝山寺的住持長老在幾位知名社會人士的陪伴下,已敲響新年第一鐘。大鐘余音未止,人群中已是沸騰的“新年快樂”。與此同時,院墻外鞭炮齊鳴。許多人是第一次參加靈芝山寺的新年祈福,都朝院外天空望去。 凌彥齊轉身朝后看,只見漆黑的天幕里,伴隨幾聲沉悶的炮聲,火星竄到高空,一個個炸開,一個個奔放熱烈,一個個流光溢彩,轉瞬間又稀稀疏疏地朝四周墜下。一波還未來得及完全消散,下一波的煙花已竄上云霄。 人群中是數不盡的雀躍聲和贊美聲。許多人舉了手機在拍。 “不是說s市全面禁放煙花了?誰有這么大膽子?” 看煙花騰空的方位,該是定安村。凌彥齊望向司芃,她的臉龐揚起,她的眼神追隨那些易逝的流星花火。她也在笑,這笑在一片歡樂的海洋里,不濃烈也不眉飛色舞。說不出的冷清,說不出的動人。 山下爆竹未歇,空中煙光未散,108下鐘已近尾聲。 前幾年的頭香,司芃都來搶過,早已駕輕就熟。趁大家還在仰望煙花,或是異口同聲地數著敲鐘次數時,她早已躡手躡腳,移到庭院一側的方形香爐邊。 擠來這里的都是癡迷于頭香的重度患者。有大嬸見司芃想站她身前,大力扯她一把,兇氣騰騰,“一邊去?!?/br> 僧人剛把橫在香客身前的護欄撤掉,司芃就覺身后有洪荒之力把她推出來,差點摔在地上。借這前摔的勢頭,她撲到香爐前去點香。沒想左后側又竄出一個男人,再推她一把。這次連站都站不住。 媽的,司芃暗罵一聲,伸手想抓香爐的邊沿,沒抓住,倒是被他人已點著的線香燒了手背。一吃痛,一驚呼,就被擠出搶頭香的核心圈。 有人先插上了。今年頭香還是沒搶到。 人還越擠越多。司芃不顧一切朝里頭擠,后背不知被幾個人揪住,外套都快保不住了。經驗總是不能一次就攢夠,明年來,她定要把拉鏈早早拉上。 突然間,那些拽她的反作用力都消失了。身后的人撥她前頭人的肩膀,又推攘她往前擠去??茨前虢鼗疑男渥雍凸枪澢逦氖?,她就知道是誰。她還真沒想到,凌彥齊也要來搶頭香。怎么看,他都是這個俗世里輕輕松松站在云端上的那類人。 兩人都長得高。長得高就是有優勢,他推著她又護著她,再擠到煙霧繚繞的香爐邊。那里燃燒著各式劣質的線香蠟燭,讓人的咽喉忍不住地犯癢。身后的人似乎更不耐受這嗆人的煙霧,即刻就有了輕微的咳嗽聲。 司芃趕緊去點線香,回頭問他:“你的呢,我幫你點?!?/br> 凌彥齊遞了三支香過來。他一直站在司芃身后,瑟瑟冷雨中,他高大,他不凡,他像是一堵墻,把推攘擠拉、高聲喧嘩都擋在了墻外。 這樣司芃才能專注地點香。大概是沾了細雨,線香點燃的過程有點長,水汽在線香前端的青煙里蒸騰完畢,才有了星星點點的火花。 司芃先把凌彥齊的三只香遞回去。 凌彥齊接過香。他看四周,喧囂雜亂中,眾人上香程序各有不同,也分不清誰懂誰不懂。他遲疑一會,并未拜佛,直接把三根香一塊插在香爐里。對這些外在形式,他一向無所謂,他料定佛祖也如是。他要真是神明,就該知道,今夜在它面前來來往往的數萬人,未必個個都虔誠。 司芃看在眼里,也不做聲,只將點燃的香舉到前額。不同于大多數香客的三只香,她只有一只香,一只香只求平安。 她閉上雙眼。有人曾諄諄教誨,拜佛請愿,最好是跪拜??上舷愕娜顺碧^洶涌,寺廟把蒲團都撤了。不要拘泥形式,心中有菩薩就行,有人也這么和她說過。 不再理會身邊這片亂糟糟的世界,像是一種進入的儀式,司芃回到黑白分明的世界里: 那個頭發梳得一塵不染的老婦,那個大年初一也會將她打扮一新的老婦,會拎一只籃子,帶她的小花上靈芝山。年幼的小花嫌上山路太難走,不是噘嘴就是耍賴躺在地上。非要老婦變戲法一樣,從籃子里拿出煮好的茶葉蛋、曬好的桂圓干、還有炸得酥脆的貓耳朵,一路哄騙著上山。 到了那破敗的寺里,香爐里只有孤零零的十來炷香。小花坐在年久未修的門檻上,邊吐桂圓核,邊看她的阿婆拜佛。老婦總是把香舉在額前,閉目念詞。她不解:“阿婆,你在跟神仙講話么?神仙都聽得到么?” 老婦沒有理她,專注地拜她的神,等從蒲團上支起身子才說:“當然啦,菩薩什么都聽得到。向菩薩請愿時不要想別的事,要報清楚自己的姓名和居所,還有請的什么愿?!?/br> “那你請了什么愿?” “當然是要你爸爸mama平平安安,早點回國來,帶我的小花玩?!?/br> 小花當然高興了?!昂冒?,阿婆,你再和菩薩講,讓他們多帶點好吃的糖果回來,還要好多好多的榴蓮干?!边@些可都是進口的稀罕貨,夠她炫耀一陣子了。 司芃想著,那么多年來往這山寺,老婦向菩薩許了好多的愿。她的女兒女婿回國了,她就拜佛求他們事業發達。他們的事業發達了,她又求菩薩保佑他們夫妻恩愛,女兒身體健康,還有她的小花要乖乖聽話。 可等到她生了重病,卻不再拜佛。不再每逢初一十五上靈芝山寺燒香,就連家里佛龕里供著的菩薩,也不請了。 小花那時已經大了,知道求菩薩,不再是個靈驗的事。但她想,那也許是會讓心里好過,走得安穩的神明。她和老婦說,我上山幫你去請愿去。老婦搖搖頭,她說不可以貪得無厭了,菩薩已答應我太多事。 到燈盡油枯之時,她將小花叫到床邊,說:“我這一生,許了太多的愿,其實想來想去,好多的愿都沒去請的必要。人這一生,最難得是平安健康?!?/br> 老婦還說:“小花,等阿婆走了,你每個大年初一都去靈芝山寺上香。一年里的頭香是最靈驗的?!?/br> 小花點頭:“我會去的,我每年都去那里上香,拜你,還有mama?!彼男闹?,那些烏金木然的菩薩是沒什么好拜的。 老婦搖頭:“阿婆不要你拜。我只怕我走了,沒有人會好好照顧你。你去拜菩薩,讓菩薩保佑你平安。知不知???” 那時的小花還不覺得有傷痛,只像靈芝山寺那些破舊的菩薩一樣,木然地點了點頭。 好多事情,比方說陪伴、逝去,她都不懂。好多事情,要長大了,離開了,回想了,人心深處的荒涼與哀怨,才會一點點長出來,長成茂盛無垠的荒原。 就好比她阿婆在時,她從未拜過菩薩,她阿婆走了,她便學她的樣子,將香舉到前額,心里默念:“我叫司芃,也是小花,我住定安村下西巷27棟503室,請求菩薩保佑我這一年平平安安,無禍無災。還請菩薩替我向mama和阿婆帶話,我,這一年,也過得很好?!?/br> 許完愿了,她將這一根香插入香爐,退回去,雙手合十再拜一次。 ☆、013 哪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失望罷了。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 新年中第一件頭等大事完成,司芃吐口氣,走到一側,將拜佛的好位置讓出來。一回頭,發現這煙霧大到看不見凌彥齊去哪兒了。她站在殿外長廊的木欄上,環顧周圍,都沒見到他的身影。 也許他上完香就走了。司芃還不想下山。這山寺,她來過無數回,她知道哪里清凈,哪里有風景。這幾年,山上的夜越來越黑。也許是一年年長大,記憶模糊了,就像沒被好好保存的照片,那上面的光景顏色越來越淡,便襯得今夜黑了,靜了。 轉過大殿過中院,再到東北角的藏經樓走廊,這里烏漆抹黑,很少有人光顧。在這里還可以遠眺更沉默更烏黑的大海。司芃以為是個再好不過的地方了。離光亮與喜慶太遠,她覺得孤單,可太靠近,她又難以適應。 等遮擋海洋的摩天大樓也退到身后,山下那個光怪陸離的村子露出全貌,司芃又啞然失笑。果真記憶是最容易出差錯的事情。這守歲的夜分明是越來越亮。她仍然只記得這山崖上無言的風和遠處寂靜的海。 細雨停了,她靠著廊柱坐在欄桿上,正好能看到火樹銀花的定安村。一年中就只有這一天,它的光芒與璀璨,不遜于天海壹城。 木走廊里傳來輕微穩妥的腳步聲,司芃心底也有一絲驚喜,她轉頭望著闃寂走廊上的身影:“你怎么知道我還沒走?” 腳步聲止住?!安碌?。我不也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