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凌彥齊回話，她已跑過街，背包甩在茶館外的電動單車上，朝店內大喊：“菲菲姐，借我騎一下?！辈灰粫?，一人一騎消失在永寧街的東出口。

    小樓的外墻是下坡路，也是風口。司芃和凌彥齊過街到“舊日時光”門前等。

    溫度下降了。司芃的夾克里呼呼地鼓著風。街對面小院靜悄悄的，隔著一層薄薄的紗簾，客廳里亮了朦朧的燈光。她問凌彥齊：“你不進去和盧奶奶打個招呼？”

    凌彥齊看腕表：“不去了。我一去，她又要忙著做一桌子的菜，太麻煩了?！?/br>
    司芃把衣服裹得更緊，交叉著腳靠門柱站立。門柱好歹能幫她擋擋背部的風?！斑@里挺冷的，要不你去車里等。昨晚我收拾，看到這份文件，就想應該是有用的。但我不知該如何聯系你，盧奶奶也早睡了。所以只能放店里，等你周日過來再還?！?/br>
    過幾秒，凌彥齊才掏出手機：“要不，加一下微信?！?/br>
    司芃怔住，剛才她的話里有找人要聯系方式的意思么？

    凌彥齊遲疑著問出來：“不會連手機也沒帶吧?！?/br>
    “這個帶了?！彼酒M從兜里掏出手機，兩人互加微信。

    凌彥齊再說：“我聽她們都叫你司芃，哪個司？那個芃？”

    “司法的司，芃是草字頭底下一個凡，”司芃照常介紹，突然想賣弄下，“是我行其野，”話到一半，凌彥齊也接上來，“芃芃其麥?！?/br>
    司芃與他對視再低頭，去踢店門口鋪的卵石：“是說草長得很茂盛?！?/br>
    “好名字，誰起的？”

    司芃不自覺地揚起嘴角：“我媽?！?/br>
    凌彥齊想起還沒介紹他自己：“凌彥齊，凌是兩點水的，……”

    司芃說：“我知道。那份文件，我不知道它有沒有用，掃了一眼，有看到你的簽名。不知有沒有關系？”

    凌彥齊不以為意：“哦？要是我們的競爭對手，關系可大了?！?/br>
    司芃笑笑：“還好不是，我只是咖啡店的店員?！?/br>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個人磨嘰得很，第6章才要到微信。。

    ☆、007

    以前我認為自己在逃避宿命，現在看來，我一直在迎接和服從宿命。

    ——司芃日記

    沉默好久，兩人才再度開口。凌彥齊問：“你為什么看？”

    他自然不是問那份文件，司芃聽懂了，抬起頭看，等待中的永寧街已經黑了，亮起點點燈火，更有家家戶戶飄出來的飯菜香。她餓了，中午那頓飯被丁老板打擾，沒吃下多少。

    她望著一扇窗出神，窗后面有壯實的奶奶在炒菜。熱氣在鍋與抽煙機之間形成白茫茫的霧。

    “無聊吧?！?/br>
    “有多無聊？”

    司芃把重心換在另一只腳上：“別看這條街小，它每時每刻都不一樣。比如這入夜，夏天和冬天就完全不一樣。六月下旬夜入得最晚，七點鐘天還亮著，街上還喧嘩著，一下就墮入黑暗，那種無邊無際的黑暗，月亮和星星也來得快，像是突然點綴在上頭。冬天則是緩慢地，天先陰下來，亮消失了，但并不黑，灰白色慢慢變成灰青色，再是灰黑色，好像是霧在作祟?？傊?，它好像并不甘心，就像……”

    她突然想起那首詩，不要溫柔地走進那個良夜。她所懂的有限，實在不該一而再的賣弄。她只是覺得，凌彥齊也許能懂她。他們是同類，是人群中的異類。

    凌彥齊點頭：“那是狄蘭的詩?！彼蛩酒M，“我在新加坡念的中學和大學。大學主修中文系?！?/br>
    司芃再問：“新加坡國立大學？”

    “你去過？”凌彥齊問。

    “沒有。我，高中都沒念完?！彼酒M的心在顫抖，他和她也許不是同類。她為什么要在他面前班門弄斧？太冷了，冷得胃都在痙攣，她彎下了腰。

    凌彥齊這才意識到她擺這樣的姿勢，可能不是因為酷，而是因為冷?？伤簿褪且r衫外面套了件西裝大衣，等會還要會客，沒法給她披上。他從車上拿來一條羊絨圍巾：“先裹上吧，你穿得太單薄?！?/br>
    司芃接過：“早上出的門，沒想會來風?！?/br>
    圍巾很長，她裹了好幾圈，襯得那張蒼白瘦弱的臉更小。她摘下帽子，將短短的直發往后捋順，朝他微微一笑。凌彥齊心里咯噔一下。一個冷傲孤獨的人，放下防備真心笑出來的樣子，溫暖又脆弱。

    冷風中，司芃接到孫瑩瑩電話?！胺品平愕碾妴诬嚊]電了，我還得給它充電。要不你們先去吃個飯。我等會再騎過來?！?/br>
    司芃忍不住學她的樣子翻白眼，低聲罵：“吃什么飯，喝風都喝飽了?？爝^來，就算是推，也得給我推過來?！?/br>
    凌彥齊再看腕表，司芃問他：“你趕時間？我再催她?！?/br>
    “沒關系，還有一會兒，”他頓住，“也是個無聊的飯局，但又不得不去?！?/br>
    司芃昨晚翻開他遺落的文件夾，看到頁眉上的公司logo，和“天海壹城”外墻上豎的是同一個。他畢業于全亞洲最好的大學，在最掙錢的房地產公司上班，還有簽字權，最起碼，也是個讓人稱羨的都市精英。

    “你和剛才那位女孩，同??？”

    “嗯。住一起三年多了?！?/br>
    “不嫌鬧么？”

    “她，其實很熱心也很善良。有時候會嫌吵，但生活挺單調無聊，有點吵吵鬧鬧的人氣也好?！?/br>
    正好一扇窗后的母親訓斥小孩，聲音大如洪鐘，打破這街上的單調乏味：“這道題都不會，兩個角組成一條平線，這條平線多少度，180度，然后這個角1是105度，角2多少度，你不會啊?！?/br>
    小男孩抽抽泣泣的聲音聽不清，過一分鐘又聽見母親的聲音，這回是力拔山兮：“180度減去105度，等于95度，你怎么算的啊。小學四年級了，連個減法都不會?！?/br>
    母親如此為自己孩子的智商堪憂，站在街邊聽完全程的人只感到好笑。

    凌彥齊也笑：“是啊，吵吵鬧鬧的才是生活本來的面目?！?/br>
    他也看著這條街。這條街和他也沒什么關系，不過他有個姑婆住在這里，不過這里很快就要拆遷，成為他公司的下一個項目。站在這里像個旁觀者一樣，窺視他人普通平凡、甚至雞飛狗跳的生活。他突然間意識到，生活這件事，和他也沒什么關系。

    他一下就理解司芃了，原來她也不在其中。森山大道說，不多做無謂的思考，孤獨而忘情地度日，莫過于此。

    孫瑩瑩推著電單車，氣喘吁吁地趕來，還隔著門朝茶館的菲菲姐發了一頓牢sao，才過來把鑰匙遞給司芃。司芃進去，從收銀臺側邊的抽屜里取出文件。凌彥齊接過去，出門時說：“改天吧，改天我請你們吃飯。有勞這位孫小姐了。今天真的有事?！?/br>
    孫瑩瑩還靠在花架子上喘氣。等凌彥齊的車駛出永寧街，司芃回頭瞥一眼她：“金像獎欠你一個影后?！?/br>
    孫瑩瑩走過來拍她背：“你傻啊，給你機會都不用，一起吃頓飯增進下感情，多好?！?/br>
    “他有事?！彼酒M去鎖門，“有些人的感情不是靠吃飯聊天就能培養的?！?/br>
    “那你要到手機號碼，或者微信了沒？”

    司芃點頭。

    “那才不枉費我在大冬天里跑這么個來回?！睂O瑩瑩說：“今天真是好日子。我跟丁老板約好這個周末再去福利院，你也要到了帥哥的微信。這天還冷颼颼的，讓我想起我老家。哎，走吧，吃火鍋去，冷天里最適合吃火鍋?！?/br>
    她動作夠快，這么點時間已經和丁老板搭上了。司芃跟在后頭說：“你都不樂意回去過年了，你喜歡你老家什么？就冷天？”

    孫瑩瑩呆了半晌，才道：“是啊，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喜歡的?？删褪遣恢?，還做夢老夢到它。夢到我家的土磚房子，房子背后的竹林，穿過竹林就是一片山。等我將來發達了，我就把破房子給推了，蓋個和盧奶奶家一樣的小樓。司芃，到時候我一定要帶你回去看。那山可高可大了，太陽出來，天空又藍又亮，那山頭立在那里，又青又翠?！?/br>
    火鍋店里熱氣翻騰。司芃把圍巾解下來，小心疊好放一邊椅子上。孫瑩瑩看在眼里，問：“你說我們倆，是你先結婚還是我先結婚？”

    司芃頭也沒抬：“當然是你?！?/br>
    “我也覺得是?！睂O瑩瑩看剛收到的微信，心滿意足地微笑：“我以后會是一個很有愛心也很盡職的mama，真的，不騙你。有時候我看盛姐那么打她家孩子，我就想掉眼淚，覺得她的孩子可憐，她也可憐?！?/br>
    她和丁老板之間還談不上有火花，她更不知丁老板是否婚育，就已浸在無邊無際的想象里。

    “最好生三個小孩。老大是男孩，以后做家里的頂梁柱，老二是女孩，女兒好貼心，老三呢，男孩女孩都無所謂，反正就做家里的可愛擔當?！倍张婧娴幕疱佔肋?，也適合自小貧寒的女孩子們幻想以后的幸福人生?！八酒M，你打算生幾個？”

    司芃摸摸短發，不做聲。

    “你不會一個都不想生吧?！睂O瑩瑩撅嘴巴，“還是要生。生孩子就是痛一下嘛，但是一點都不吃虧。隨便給他們點東西，餓不死凍不著，長大了還無條件地來愛你回報你。誰會無條件的愛我呢。男人才沒那么可靠，我就想多生幾個愛我的人?！?/br>
    一直低頭只顧自己吃的司芃，突然就拿起杯子喝水。孫瑩瑩嚇到：“你怎么啦？”

    “吃太快，燙到了?！?/br>
    一大杯水喝完，司芃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紅通通的眼眶很醒目。孫瑩瑩訥訥地說：“你怎么還哭了？”難道，生孩子這個話題不能聊嗎？

    “哪有，燙的，心急吃不了火鍋?！彼酒M指了指鍋盆。

    孫瑩瑩心里一下就難受了：“別這樣啊，司芃。你還沒談過戀愛，我經驗比你多。你要真喜歡那個帥哥，總要做這方面的打算。帥哥那樣的人很難追，所以你要積極主動一些。你將來有了孩子，你可不要打掉，他能陪著你，還是你的指望?！彼肓讼?，“就算帥哥不養你們，我也會幫你養孩子?！?/br>
    司芃又笑了：“孫瑩瑩，金像獎還欠你一個最佳編劇獎。如果不是他落了份文件在店里，他是不會想加我微信的。我不是灰姑娘，我和他也不是一路人?！?/br>
    “不是一路人還不能談戀愛了么？”孫瑩瑩托住下巴問她：“你有底沒有？”

    “什么底？”

    “你心里有底，對不對？你要是像我一樣，見到帥哥就沖出去，帥哥你好，留個微信，交個朋友，有時間一起去喝一杯。我大概會吹冷風，覺得你沒戲?？墒墙裉爝@么冷的天，帥哥不去小院也不回車里躲風，跟你在那兒瞎聊什么天。雖然他今天才加你微信，可他早就看上你了，對不對？你們明明就是一路人，出奇的悶sao?！?/br>
    “他有尹芯?！?/br>
    “那算什么？你在意個鬼！咖啡店里哪個看不出來，也就那個女主持人自以為長了顆聰明腦袋?！?/br>
    吃完火鍋，孫瑩瑩也點了根煙抽?；疱伒昀锒嗟氖菙y家帶口的食客，鬧哄哄中，孫瑩瑩這才想起，丁老板是否也有了這樣的家眷。她吐了個風情無比的煙圈：“我這樣的女人，道德感是他媽的弱了點?！?/br>
    ☆、008

    時間決定你會在生命中遇見誰，你的心決定你想要誰出現在你的生命里，而你的行為決定最后誰能留下。

    （日記不夠名著湊。）

    ——梭羅《瓦爾登湖》

    今晚的飯局就在“天海壹城”的頂樓餐廳。從盧奶奶的小樓到那兒，走路過去再慢也只要十分鐘，凌彥齊偏偏要開車。

    車子出了永寧街西出口，朝相反方向慢騰騰行駛五分鐘，才能左轉掉頭。掉頭后，他也不著急進入地下車庫，而是繞著這個巨大的城市綜合體逛兩圈。

    四四方方的天海壹城，每個拐口都有超長時間的紅綠燈，他足足等了八個。

    盧思薇在微信里發了無數條催他的信息，他一點也不急。能少上去呆一分鐘，他就多掙到自得自樂的一分鐘。哪怕是無聊地堵在這流光溢彩的城市中央，那也是他主動選擇的。

    與他離開時相比，s市仍在鋼筋水泥灌注的云梯上飛速前進。別說市中心地段的繁華璀璨，已絲毫不遜色于紐約東京香港等任何一個國際一流城市。就連他記憶中這一片，如同荒郊野嶺的沙南片區，也大不一樣。這一刻，天黑壓壓低沉沉，數不盡的高樓立在半空，凜然不可侵犯。

    極強的氣勢，像極了它們的出品人盧思薇。

    二十五年時間，盧思薇搭上身家性命豪賭一場，正好攀上s市躋身國內一線城市的天梯，掙個盆滿缽滿。就像此處，分期竣工、全面售罄的“天海壹城”，成為s市成交總金額、總面積最大的一個單體樓盤，亦是躋身全國前二十的高端樓盤項目。

    盧思薇亦完成她的華麗轉身。她是響當當的女富豪第一把交椅，她是房地產業內叱咤風云的怒目金剛。

    千禧年前夕，她以蛇腹吞象，大舉借債，收購因拆遷陷入困局的靈芝區屬國企房地產公司時，沒有人看好她。業內評論人甚至大放厥詞，說盧思薇一介女流之輩，一無資金二無人脈三無見識四無能力，憑什么撐起體量這么大的舊改項目。我看她一年，最多三年就得完蛋。如今他們全成了盧思薇的門下走狗。

    倘若有人從不曾懷疑過盧思薇的能力，這個人便是凌彥齊。單親家庭里的母子，極了解對方，又極疏遠對方，是這世上至親至疏的典型代表。

    離開s市時，凌彥齊才十五歲。十五歲的男孩，還未來得及將家鄉的風景人物裝在心里，就被最親近的人一個大耳光子打得找不著北，連根拔起，扔在飛機上。等到飛機降落新加坡樟宜國際機場，他都還未醒過來悟過來。

    高中三年，大學七年，他一直呆在那座被海水隔絕的獅城。當然，那只是象征意義上的隔絕，盧思薇既沒軟禁他，也沒有偷他護照，更沒禁止他用手機電腦。除了過節過年，他需要奉命回國團聚外，其余的假期，想飛哪兒就飛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