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月家惹得麻煩還不夠大么?整個家族都沒了,剩我一個也沒什么意思?!绷宅樫毁黄鹕?,莞爾一笑。邵元沖良久不言,心里必定計較了一番,關于她身份的真偽,關于她此舉的目的。聰明人就是容易想得多,但想得多很有必要。邵元沖素來運籌帷幄,突然跳出一個不著南北的女子,給了他一個震撼的訊息,他自然要好好考量。 邵元沖垂眼看琳瑯,說道:“本就是月家的產業,還給你也在情理之中?!?/br> “都督言之在理,可惜,琳瑯沒本事要回來?!绷宅槗P眸直視,絲毫不怯?!巴榇蠼媳?,有本事替琳瑯討回一個公道的人,恐怕只有都督一人?!?/br> 邵元沖聞言一驚,一個小丫頭居然把造孽謀逆的話說得這么露骨,外表依舊秉持儒雅端肅?!肮媚锎搜圆钜?,我只是區區一個節度使,若要替你討回產業,不如求求你身邊的神策大將軍更好?!?/br> 琳瑯緩緩地把鬢角垂下的發絲挽在耳后,徐徐說道:“都督此言差矣,琳瑯要討回的不是家產,而是公道。若都督真有本事替琳瑯討回家產,琳瑯愿意把月家產業雙手奉上都督?!?/br> 邵元沖問道:“你想知道真相?” 琳瑯目露堅毅,頷首,“屠我滿門,究竟是誰?” 邵元沖笑了笑,琳瑯到底只是個小丫頭,和他談條件,皮rou到底嫩了點?!澳阍踔視??月氏一門富可敵國的產業早已落入國庫,不過是空口白話罷了?!?/br> 琳瑯不慌不忙,說道:“我可以替都督穿針引線,大將軍并非高傲不可一世,有時候多一個朋友,也是順勢而為?!?/br> 她很善于抓住關鍵,邵元沖由衷佩服。小小年紀,臨危不亂,身處螭陽樓,稍有差錯,就能讓她死得一根骨頭都不剩下。邵元沖思慮之后,點了點頭,這樁買賣他不虧。琳瑯只是一介弱質女流,捏死她比螻蟻更方便。她的價值就在于,她是紀忘川心尖上的人,而她又有求于他。她的要求并非難以做到,她想知道屠殺月海山莊的真兇,給她一個交代,任由她自行決斷,對于他而言,這樁買賣穩賺不賠。 “月家女娃?!鄙墼獩_喊了她一聲,說道,“我看得出,大將軍很在乎你,為何你不當即出來與他相聚?” “都督,我若當即出來相聚,二人一走了之。你怎知大將軍對我用情至深?”琳瑯話鋒轉折,比烈風更迅猛?!按髮④娙舨粚ξ矣们橹辽?,都督又豈能肯定我對您的利用價值?” 邵元沖尷尬地笑了笑,心中城府被丫頭片子看穿一半,倒叫他頓感有趣?!按髮④妼δ阋黄钋?,追查月家血案真兇,為何不請求他為之?反而舍近求遠,倒叫人看不穿了?!?/br> 邵元沖不知紀忘川與月家血案的淵源,心有疑慮實屬正常無疑。琳瑯不愿與紀忘川再有恩怨糾葛,從她刺向他胸膛那一刀的時候,他們的恩怨就紛飛了結了。如今她糾結不斷的,是背后真正的兇手,所以,她不能問紀忘川要答案。他為了保護她,根本不會給她答案。再者,追查十年前的兇案,又與紀忘川有牽連,幕后之人權勢必定在紀忘川之上。問他,無疑于為難他,又為難自己。琳瑯寧可為難自己,也不愿意在為難他。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惜往矣(二) 琳瑯不怒反笑以對,問道:“都督,您認為我該求求大將軍么?” 邵元沖轉念一想,紀忘川是崇圣帝的乘龍快婿,月家遺孤現世,崇圣帝精明老兒,早已一舉鯨吞月望山的產業,哪有重新掏出來的道理。屆時,紀忘川一旦忠君,便勢必要手刃琳瑯,一旦愛美人,便不得不表明立場,這倒的確是一場精彩絕倫的好戲碼。琳瑯選擇不求紀忘川,是為了讓紀忘川能獨善其身。她選擇向邵元沖投誠,便是為月氏一門的血海深仇尋求了一個突破口,她在賭運氣,賭邵元沖有沒有能力撬起崇圣帝的萬世基業。也許她心里已經認定,屠殺她滿門,鯨吞月氏一門產業之人,皆是真兇。此女子用心情深,讓邵元沖肅然起敬。 邵元沖問道:“如今,大將軍一定心急如焚,不如我派人送姑娘回去?” 琳瑯曲膝一福身,說道:“恐怕要勞煩都督紆尊降貴,待到日落黃昏時,送琳瑯回去為好。至于在何處尋到琳瑯,便直言相告即可?!?/br> 邵元沖會心一笑,他果然沒有看走眼,紀忘川心有所屬,被迫與皇室公主聯姻,只要稍加鞭策,勾結他做反,一道里應外合,并非無稽之談。紀忘川越是在乎琳瑯,琳瑯對他而言,愈加有價值。替琳瑯還原一個過往的真相,卻能圓他施展抱負的壯志雄心,何樂而不為!眼下,他唯一要確定的就是琳瑯的話是否十足可信。她愿意讓邵元沖送回去,便是故意在透露她與紀忘川的行蹤,變相向他示好,這姑娘太聰明,卻也太危險了! 嘉樹外直徑兩旁,梧桐葉落成蕭索個秋,琳瑯款款踩在枯葉上,落葉簌簌而碎。紀忘川聞聲飛奔出院外,看到琳瑯毫不猶豫,甚至不理會周遭是不是有他人在窺伺,徑直把琳瑯擁入懷中。 哪怕全世界都知道她是他的軟肋,他也愿意與全世界為敵! 琳瑯臉上有淤痕,早上藥鋪外被人綁架時候掙扎刮傷的,此刻益發現眼刺目。他抬手輕輕碰了碰淤處,“疼么?” 琳瑯搖了搖頭,轉而回頭說道:“多謝都督救命之恩?!?/br> 邵元沖寬和一笑,看著琳瑯清瘦纖長的背影,十多年前垂髫的小丫頭,如今長大成人了,卻不得不背負家族的使命。他與月望山并非點頭之交,多年以前,曾經惺惺相惜,他欣賞月望山經營的智慧,一度想納入旗下,無奈月海山莊一夕浩劫,掐斷了月氏一門的前景,月望山多年積累的財富悉數收歸國庫,令他捶胸頓首,痛失良才。 紀忘川浮起涼薄的笑色,頷首致謝。他有顧慮,對琳瑯的失蹤與尋回產生了極大的懷疑,與邵元沖依舊保持著謙恭有度的距離?!岸级降亩髑?,銘刻在心。只是寒舍簡陋,就不邀都督移步,他日必定登門致謝?!?/br> “琳瑯姑娘受了驚嚇,勢必疲累了?!奔o忘川刻意生疏,他也不便熱臉貼上,笑了笑說道,“紀兄看顧好姑娘,那我就告辭了?!?/br> 紀忘川禮數齊全,拱手相敬,邵元沖告辭后,紀忘川緊抿嘴唇,臉色白煞煞的,把她擁入懷中。情態糾結萬千,柔腸百轉,一千個擔憂,一萬個心疼,卻不得不緊巴巴地掐著嗓子?!暗降资窃趺椿厥??我同你說過,不必出門,在嘉樹等我,為何這么不懂事?” 琳瑯委屈地眨了眨眼,從系在腰帶上的香包里取出一小包碎草藥?!拔胰ニ庝伆凑者@個方子去抓藥,誰知路遇賊人被綁,我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后來被兩個帶刀侍衛救下,那些人就把我帶去了螭陽樓,邵元沖親自把我送到這里?!?/br> 他撫摸著琳瑯臉上的淤痕。他暗下嗓子,說道:“你替我去抓藥?” 琳瑯點點頭,捋平他綾羅錦袍胸口處的褶皺,說道:“您那治枯草熱的方子不能斷,我尋思著您經常喝一頓忘一頓的,尤其是我不在您身邊的時候,您肯定不記得喝藥,趁著您出門的工夫,我正好抓藥熬煮,再入爐子里練練,做成一粒粒的藥丸,每日服用方便了,日久年深的自然就斷根了?!?/br> 他不忍心在苛責,一言一句都在替他著想,他哪里還有資格責怪她?“琳瑯,是我錯了,不該讓你孤身一人住在這里?!?/br> 琳瑯問道:“那您還走么?” 他皺了下眉峰,斯須就舒展開來,“即便要走,也會與你同行?!?/br> 琳瑯慎重地問道:“老爺,如果有一天,我成為您的負擔,怎么辦?” 他打趣回道:“你一直都是呀?!?/br> “您這么說,我可不高興了?!绷宅樴洁熘?,推開大門上的銅環,往嘉樹門檻邁進去。 他隨后跟上,邊走邊說道:“你回房歇著去?!?/br> 琳瑯扭頭看了他一眼,“晚飯怎么辦?” 他硬著頭皮,卻一臉淡定,說道:“我做?!?/br> 琳瑯受寵若驚,咧著嘴笑道:“老爺,你可真能干,那琳瑯這就回去歇著去?!?/br> 他滿口答應的后一秒當即后悔,可房門哐當合上,他沒有反悔的余地,只能硬著脖子走進廚房。 琳瑯坐在杌子上,推開窗沿的縫隙,看紀忘川猶豫地走進廚房,那模樣可愛得緊。她抿唇一笑,從梳妝盒里取出牛角梳,散開滿頭潮濕的長發,一縷縷地梳理開去,如歲月浮華又泥濘的歲月,卻總是一往無前,又一脈相承。 那時還年幼,可記憶零散成星星點點,總在某個特定的時期,特殊的人身上交匯成了一段回憶。有一次月望山出門去河南采辦信陽毛尖,她哭鬧要跟著去,月望山拗不過她,只好帶她隨行,那便是她年幼時見到邵元沖的一次經歷。 記得那時邵元沖年少英俊,英姿勃發,如同鼎盛的陽光遍灑金輝,她覺得這個叔叔真好看,不由多看了幾眼。之后一連十天,月望山在邵元沖府上密談了十天,琳瑯在邵元沖府上把河南小吃幾乎吃了個遍,整整吃了十天的韭菜盒子、炸rou盒、菜蟒、棗鍋盔、灌湯包、燒餅等等,月望山總是寵溺地摸著她圓鼓鼓的小肚子,教訓她下次不許再吃這么多。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隨心言(一) 琳瑯問爹爹,為什么每天都和叔叔有這么多話要說,都沒有空和琳瑯聊天,她只能吃吃東西消磨時間。爹爹笑著看她,說叔叔有大志,爹爹有心推波助瀾。琳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何謂“大志”她不清楚,應該比芝麻更大些吧,大芝麻簡稱“大芝”么。 直到重見邵元沖之時,十多年過去,時光打磨掉了他青春的棱角,他圓潤光滿,四十不惑的年紀讓他的野心益發成熟。琳瑯豁然開朗,十多年前的“大芝麻”應該是他心懷的遠大志向,位高權重,集軍、民、財三政于一身的節度使的大志,不染指江山霸業,那又是何? 邵元沖接近紀忘川便是為此鋪路,琳瑯漸漸明白,家族的使命無法忘卻,她也許能從邵元沖身上尋得掩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