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琳瑯寒著臉,語鋒如刀,她忘不了在將軍府門口漏夜的等待,聽到旁人對他的恭賀?!按髮④娢疵庾砸暽醺??!?/br> 紀忘川一把拽緊她的皓腕往跟前帶,四目相視時,彼此交匯的晶瑩的光亮,兩個人的眼中帶淚,卻依然針鋒相對。 琳瑯垂下頭,一滴眼淚悄然墜落在他的手背上。她低緩的語氣,問道:“大將軍,指婚的圣旨下了么?” 剎那間,天都快崩塌了,裂成碎片沉痛地砸在他身上,他驀然醒悟過來,他還有什么立場去獨霸琳瑯?他連承諾都無法兌現,辜負了她一遍又一遍,重復著在她的傷口上撒鹽,就怕她將他忘記,于是不停地撕開她結痂的傷疤。原來,他只是她的毒藥,讓她彌足深陷,畫地為牢,卻不給她一條解套的剪刀。 他勉力自持,費力回道:“下了?!?/br> 琳瑯慍怒瞪大雙眼,掙開他的束縛?!澳谴髮④娺€找我做什么?您就不怕被人看到,瓜田李下,耽誤了您的前程?!?/br> 紀忘川激憤難平,再也維持不了處變不驚的表象?!澳闩c王世敬那廝納吉已過,你可有想過我痛徹心扉,如今這番冷嘲熱諷,我倒是不明白你月琳瑯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br> 琳瑯心灰意冷,他惡人先告狀,還數落起她的不是來。抱緊雙臂,試圖為自己取暖?!斑€記得桃花林么?” 紀忘川微微一怔,一臉茫然,來不及給予一星半點的回復,琳瑯快被無助感擊敗,明明狠心失約,意氣風發地赴了皇宮夜宴,得到了芙儀公主的青睞。如今,又不顧廉恥地挽回她,把她當成了揮之則來呼之則去的粉頭了么。 “琳瑯……” 琳瑯淚如梨花簌簌零落,“你走吧。別讓我更恨你?!?/br> 空氣冷冽如冰,曾經擁有過的脈脈溫情抵不過互相糾結深陷的煩擾。 臥房內有響動,琳瑯聽到錦素突然喊她,連忙快步往房里趕,戀戀不舍地回頭再看最后一眼?!白甙?,被人看到大將軍在此逗留,不過是徒增彼此煩惱?!?/br> 琳瑯繞過屏風,錦素翻落在床下,靠在床板上喊她?!霸趺催@般不小心,摔疼了吧?!?/br> 錦素點點頭,略有些不好意思?!按笮〗?,這陣子錦素僭越了,勞你費心照顧我?!?/br> “知道就好,還不趕緊康復,我還是不習慣伺候人?!?/br> 她連忙扶起錦素,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她瞥了下頭,望著撐開的支摘窗,院落中早已杳杳無人蹤。 錦素循著琳瑯的視線望去,看紀忘川已經離開,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她偷偷藏下了琳瑯給紀忘川的私信,本以為可以瞞天過海,沒想到紀忘川死心不息潛入駐清閣,幸虧她聽到了院中的爭吵,及時把琳瑯引開,否則一旦揭穿,琳瑯一定會重回紀忘川的懷抱,而且她與琳瑯之間岌岌可危的感情便會徹底崩潰。 寥落的月華,琳瑯孤身一人坐在石階上,捂著臉閉著眼,感覺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了,他親口承認要迎娶芙儀公主為妻,他再也不顧及她的感受,甚至不愿意在她面前說個謊,哪怕睜眼說個瞎話也比讓她直面慘淡的結局更讓人欣慰些。 站在廊橋之上看月色,頹然長嘆,斯人已遠,奈何初心依舊。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痛到麻木、痛到窒息,才知道愛已經深入骨髓,哪怕丟棄他半生戎馬換來的榮華富貴,他也要奮力一搏。 項斯拱手作揖,立在他身后,從未見過如此蕭條落寞的主上,為情所困,當真是世間最苦的孽緣。 紀忘川兩指攏了攏眼眶,酸澀發脹,沒有發號施令的語氣,沉重而低沉?!绊椝?,咱們手上有多少成國公的罪證?!?/br> 項斯回道:“貪污受賄,草菅人命,強征公田,任哪一項都該判他死?!?/br> 紀忘川失望地搖了搖頭,道:“這些都不夠。別忘了他是當朝國丈,開發他就是掃了皇后的顏面,皇后循規蹈矩母儀天下,任憑皇上荒yin無道,貪新忘舊,皇后依舊維持一個國母的尊嚴,皇上敬她重她,況且皇后病重沉疴,如今對付成國公,無異于早日送皇后歸西?!?/br> 項斯問道:“那皇上何故讓繡衣司收集成國公的罪證?” “成國公自詡位高權重,廣納門生,結黨營私,犯了皇上的大忌,開發他是遲早的事,只是必定是皇后駕鶴西去之后?!奔o忘川話鋒一轉,“可我卻等不到那一天了。琳瑯要嫁給王世敬,必須在此之前扳倒成國公,陸家才能有理由拒婚?!?/br> 項斯深明主上的心意決絕,堵上了一生的榮華富貴,倘或事敗,則萬劫不復?!爸魃?,您不是說了皇上必定等皇后駕鶴西去才會開發成國公,如今成國公的地位穩如泰山,如何才能扳倒他?” 紀忘川負手而立,望蒼茫松海,秋風中呼呼嘯嘯,尤其落寞?!爱敊嗾咦罴芍M什么?” 項斯搖頭不知,崇敬地望著紀忘川的背影,他崇拜的主上有置諸死地而后生的智慧。 紀忘川說道:“當權者最忌諱江山不穩,在他的掌控之內任你貪贓枉法,但是他決不允許帝位被人覬覦,哪怕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之人,也要連根拔起。因為這個皇位,別人想都不該想。所以,要扳倒成國公,就要讓皇上相信成國公有篡奪之心,那么他片刻也不能活下去?!?/br>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涼夜會(二) 項斯已然佩服得五體投地,立刻投誠道:“屬下愿意替主上分憂?!?/br> “項斯,不必拘禮。你我之間,還說這番客套話,在我心里,你是我的兄弟手足,是我最信任的人?!奔o忘川回過身,眸光暗沉,斂著一層薄薄的水殼,真是痛到了傷心處,才會這般隱忍卻不得不落淚?!盎噬戏瓿跻皇宥紩c皇后共膳,皇上雖風流,但與皇后的夫妻情分尚在,畢竟那是他這一生唯一明媒正娶過的女子,要扳倒成國公,就必須先斷了他們這段情?!表椝瓜炊?,“皇后年老色衰,鳳體違和,皇上卻龍精虎猛,縱欲無度,二人早就沒有夫妻之實,眼下便要讓皇上痛失所好陰陽不調,而我們要做的便是嫁禍皇后,讓皇上認定她婦人善妒,致使他不能寵幸他人。夫妻嫌隙漸生,在以成國公與地方節度使勾結的罪證呈堂,要推到王府關鍵要快?!?/br> “主上放心,項斯一定會竭盡所能,必須盡快完成主上交代的任務?!奔o忘川走過項斯身邊,按了下項斯的肩膀,大有依托之意。項斯猶豫不決,似有話要說?!爸魃?,項斯尚有一事不明。主上破壞了琳瑯姑娘的婚事,那主上與芙儀公主的婚事該如何應對?琳瑯姑娘姻緣會毀,又要眼睜睜看您迎娶公主?!?/br> 紀忘川為難百般,一張臉慘淡如霜,看得項斯心里抽抽搭搭的心疼?!八F在恨我入骨,嫁給王世敬是為了報復我,我越是痛苦,她越是要去嫁一個地痞流氓,等她想明白了,一切都晚了。寧可她恨我,我也不能讓王世敬作踐她?!?/br> 朝廷指婚的圣旨頒下來那日,紀青嵐笑得嘴角都快歪倒耳朵邊上了,她在人前笑,打發了蔓羅給頒圣旨的黃門送了一手的金角子。等到人散后,她一個人去靜安堂的內室,關上了房門,一個人跪坐在蒲團上對著紀氏一門的神主牌念念叨叨,眼淚摩挲。 蔓羅送走了宮里來的黃門,迎面碰上凝重肅穆的紀忘川,一身鎧甲明服,絲毫不見喜悅,蔓羅伺候紀青嵐多年,眉頭眼尾還是看得準,大將軍這架勢不是進宮謝主圣恩,分明就是抗旨去的。她一下醒過神,連忙抄小路往靜安堂去告命。 紀青嵐盼了多年,就等著這一天,打好的算盤不能臨門一腳被踹飛,斂起厚重的裙擺,快步感到府門口。何福周替紀忘川備馬耽擱了時間,正好被紀青嵐劫下欲返宮抗旨的紀忘川。 紀青嵐攢了口氣不好撒,紀忘川這孩子吃軟不吃硬,硬逼指使不動他,唯有打苦情牌,母子感情再是疏離,他也是個錚錚鐵骨的漢子,不會放任老母親老淚縱橫不管。她寒著一張臉,在一眾仆役奴婢跟前不好發作?!按▋?,隨我去靜安堂拜拜你父親?!?/br> 往常只有紀鈺生死二祭,紀青嵐才準紀忘川進入靜安堂的內室跪拜先父,平時不許紀忘川進入內室一步,似乎紀忘川在內堂出現會打擾到紀鈺的英靈。靈位前的供奉品常年不斷,香煙與紅燭總是徹夜通明。 紀忘川跪在蒲團上,沉肅地望著先父神主牌,在紀鈺排位靠后一些放著一塊蓋著紅布的神主牌。紀青嵐每次進入內室都會特別虔誠痛心,不許他問這問那,只讓他跪在蒲團上,往往一跪就是一天。 紀青嵐坐在身旁的圈椅里,靜安堂內室是蔓羅都不許進入的地方,只屬于她一個人,這回若不是逼到了極處,她也不會把紀鈺請出來。她憋著怨氣,問道:“你這一身鎧甲帶刀入宮,是不要命了么?芙儀公主下嫁于你,你有何不滿,非要抗旨拒婚?” 紀忘川硬挺著脖子,冷著臉,橫下一條心不娶芙儀?!澳赣H,我不愿意?!?/br> “你說的輕巧,一句不愿意,整個神策大將軍府上下都要替你陪葬。我老了,隨你去了就去了?!奔o青嵐捶胸嘆息,“你不想想我孤兒寡女生活艱辛,一手一腳把你扯大,如今你翅膀硬了,正二品神策大將軍的地位是你用性命換回來的,說不要就不要了么。罷了,這些都是你掙來的,包括我這老夫人的地位也是攀上你才有的,你要拿去就拿去吧。只是有一樁心事未了,我就是下了陰曹地府也愧對列祖列宗。咱們紀家九代單傳,一門循規蹈矩,偏生到了你這代生出反骨!那公主到底是長得跟豬妖似的,還是壞得跟黃鼠狼一樣,這么不招你待見?” “公主無過?!奔o忘川不遮掩,直面內心,“我心有所屬,不愿錯付他人?!?/br> 話已至此,紀青嵐眼力勁兒精明,她一早看出琳瑯是個隱患,原只當至多混個通房丫頭,滿足主子的生理欲望,誰知紀忘川欲壑難填萌生愛意,這男人之間要么花花腸子糊弄一生,一旦正兒八經愛上一個人,那執著刻骨的犟勁比女子有過之無不及。 紀青嵐頹然傷心,滿腹怨氣漫涌上來,怨毒地看著紀忘川,一言不發,而后雙手依托圈椅扶手站起來,一身撲到在紀鈺的神主牌前哭訴?!袄蠣攨?,你在天有靈,就讓我一身老朽隨了你去吧。我愧對紀家列祖列宗,川兒交托在我手上,我母代父職,拉扯長大,如今竟然這般自私自利,不忠不孝?!奔o青嵐回頭瞥了眼紀忘川,見他紋絲不動,只好再加重些氣力,腦殼重重敲著地面磕頭,“老爺,青嵐沒臉見您,更沒臉見紀家祖宗,我這副老身骨茍延殘喘至今,就為了看一眼川兒開枝散葉,為紀家留點血脈!” 紀青嵐腦瓜子敲出了血,終究是不忍心半百老母哭得老淚橫流。他去扶紀青嵐卻被一手甩開,“別碰我,就當我沒生過你這個不孝子。今兒只要你走出府門,回來就給我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