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個黑衣人從碼頭的犄角旮旯里竄上來，手中揮舞著明晃晃的刀，一些避走不及的老百姓已經倒在血泊里，琳瑯想奔到紀忘川跟前去，滿眼的血光登時讓她魔怔。她眼眸恍如浸滿了血，雙臂環抱自身，整個人害怕瑟縮，那如噩夢般的回憶排山倒海朝她的腦海中傾軋。

    琳瑯抽泣著，努力讓神志保持清明。黑衣刺客的目標是紀忘川，他此時正在漩渦的中央，刺客磨刀霍霍的目的就是暗殺他。

    無懼刀如刀流凝云，揮斥八極，但人多勢眾，來暗殺的都是高手，他并不占據絕對優勢。

    紀忘川無法全心凝聚，他的余光始終逡巡在琳瑯身上，琳瑯怕血，這番血海橫流的景象必定會讓她回憶起慘不忍睹的過去。

    在你死我活的廝殺中切忌分神，琳瑯是他的軟肋，可他無能做到不顧她的死活。她就像一只被暴風雨折斷了翅膀的幼雛，孱弱地窩在斷翅里。刺客抓住了紀忘川一瞬間的分神，刺刀暗自朝他胸膛砍去。

    那一剎那，似乎是一種本能，琳瑯戰勝了心底的恐懼，睜著水珠子不斷往外涌現的眼睛撲向紀忘川。刺客的刀猶豫的一怔，紀忘川抓住斯須的空隙，無懼刀見縫插針地劃開了與刺客的距離。

    駐守港口的軍隊聽到喊殺，看到血光聞訊而來，立刻全軍包圍苔菉鎮港口。錯過了殺紀忘川的時機，就不會有下一次。

    他冷漠而僵硬的嘴唇一動?！叭?，只要活捉一個，其余殺無赦?！?/br>
    琳瑯好像進了冰窟窿里走了一遭，整個人頹然冰冷地靠在紀忘川懷里。紀忘川不忍心苛責她，但是鉆心疼痛。若不是刺客猶豫的那一間隙，今夜就是他們訣別之日?！安辉S你沖到我跟前來，聽到沒有？”

    “老爺?！绷宅橆澙踔?，體內起伏游動著乖戾的暗流?！澳荒艹鍪?。您是福州城百姓的福祉……”

    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琳瑯害怕得全身發抖，還要說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暗搅巳缃?，你還有心思打官腔?！?/br>
    羽睫微顫，眼淚簌簌流下來?！澳荒艹鍪?，琳瑯已經沒有了爹娘，不能再失去您了?！?/br>
    他抱起琳瑯的雙臂，跟她一字一頓地強調道：“月琳瑯，你聽著，你是我紀忘川的福祉。無論何時，都要保全自己為先?！?/br>
    琳瑯含淚問道：“老爺，那您喜歡我嗎？”

    他抬眼望著暗云浮沉的天色，這就是命，她寧可用自己的性命來換他一條生路。他又豈能違背自己的心意?！跋矚g。我這輩子只會喜歡你月琳瑯一人?！?/br>
    子夜，愁云慘淡的市舶司府衙內，卻燈火如晝。

    福州參軍豐咸祿連夜趕到市舶司衙門內候命，他兩股栗栗，戰戰兢兢，聽聞懷化大將軍殺伐決斷絕不姑息，此番在他管轄的碼頭上鬧出了行刺一亂，必定要拿他開刀。

    紀忘川容色冷峻，坐在風車木官帽椅上，福州參軍豐咸祿、都尉陳廣、副將莫連以及麾下一眾軍士都立在他跟前。

    豐咸祿拱手作揖，腳步猶豫，卻不得不上前把夜擒軍況匯報?！胺A大將軍，黑衣刺客擒獲九人，但是九人都服毒自盡?！?/br>
    “九人？”紀忘川冷哼了一聲，“行刺少說有二十人，你麾下一隊沿海駐軍足足百人，卻只收了九具死尸?！?/br>
    話音不高，但是字字震耳，聽得在場人心里驚悚發毛。

    豐咸祿就差跪下來求饒，只能張口結舌，忙請罪。懷化大將軍少年英雄，處變不驚的威儀讓人不敢直視?！皩傧聼o能，辦事不利?！?/br>
    他繼續問道：“查出何人行刺了嗎？”

    都尉陳廣回道：“連日來海戰打退了東瀛倭寇，莫不是他們以退為進，故意撤退引人松懈，故而偷偷潛回福州城行刺大將軍?！?/br>
    紀忘川嘴角一癟，東瀛倭寇行刺，最初他也是這個想法，直到琳瑯不顧一切地替他擋刀，那名刺客顯然微怔了一瞬，以至于錯過了刺殺他的最佳時機。那名刺客難道認識琳瑯，如果真是認識琳瑯，那就不是東瀛人行刺，而是大江國人故意偽裝成東瀛人刺殺，目的是掩人耳目掩飾真實的身份。

    至于何人要他的命？他確實想不出，要他性命之人實在多如牛毛，手上沾了太多的鮮血，數不清了也記不清了。

    “刺客絞首懸掛城門，警告那些刺客以此為戒?！?/br>
    紀忘川扔下一句話，冷漠地走出門口。

    懷化大將軍平定倭寇有功，此次班師回京，必定加官進爵，他又是個睚眥必報的個性，誰敢捋他的逆鱗。

    查，還是不查，懷化大將軍沒有丟下一句話，但是在場的官員心里清楚，不查個水落石出，項上人頭必定不保。

    行至雅集軒垂花拱門前，他駐足停頓，之前廝殺的場景歷歷在目，那些人埋伏在碼頭上伺機出動，招招陰狠鐵了要取他性命的決心。他撫摸了下心口，惘惘的，沒來由的一陣心慌。刺殺他的人停頓的那一瞬是他心里過不去的坎，琳瑯舉目無親，會放下殺心不當即砍殺琳瑯的人必定是舊識。他讓項斯調查過琳瑯這十年來一直在陸府中，她平時足不出戶，接觸的人除了陸府中人再無其他。

    心頭籠起的想法讓紀忘川益發不安，若是舊相識，那就是十年之前就認識。十年之前與琳瑯認識的人，必定知道她是月海山莊遺孤的真相。他一直努力要掩蓋住琳瑯的過往，即便要揭露，也必須待他從繡衣司主上的位置上退下來，安頓好琳瑯今后的生活，他才能向她開誠布公，到時候要殺要罰，只憑琳瑯一句話，他便把一切的深仇怨恨都還給她。

    他抬眼望著夜色中染了墨黑的爬山虎，冷靜道：“出來吧?！?/br>
    一道緙絲繡衣身影蹁躚落在他跟前，項斯半跪，恭敬道：“主上?！?/br>
    他問道：“查出什么來了？”

    正文 第七十七章入夢魘（一）

    項斯把臨夜入參軍衙門驗尸情況如實匯報，他躬身回復道：“九具尸體皆是死尸，有人處心積慮豢養這批死尸。只是，此人手法高明，查不到死尸的來路?！?/br>
    紀忘川想起提到砍殺他的那名黑衣刺客，死尸沒有思想，哪怕是生身父母躺在刀下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暗幸蝗吮囟ú皇撬朗??！?/br>
    “屬下無能，暫無頭緒?！?/br>
    紀忘川拂了拂袖，說道：“再探?！表椝蛊鹕?，卻踟躕了腳步，紀忘川如斯敏銳，問道：“有話說？”

    項斯誠懇拱手，言盡于此，不宜贅言?！爸魃?，還請主上多加保重。今日若無琳瑯姑娘舍命相救，主上恐會受傷?？身椝箍磥?，主上若非一心擔憂琳瑯姑娘的安危，不至于分神讓刺客有機可乘?！?/br>
    道理紀忘川比任何一個人都剔透，可情之所至，理智也會因此而消退?！绊椝?，你話太多了?！?/br>
    項斯規勸道：“主上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千秋霸業，功名成就，若是毀于一旦，豈非可惜至極?！?/br>
    紀忘川負手而立，背轉身踱步走下石橋，轉頭問道：“項斯，何謂情之所鐘，身不由己，你知道嗎？”

    項斯一絲不茍回道：“屬下不知。屬下只知，男兒志在四方，豈能拘泥兒女情長?！?/br>
    他微微一哂，今夜已太累，何必再讓自己扯火來遷怒他人?！凹热蝗绱?，你為何還要送她來到福州城？”

    “主上之令，項斯莫敢不從?！表椝拐f道，“主上，琳瑯姑娘單純善良，一心事主，那是因為她并不知道主上與她的淵源，一旦琳瑯姑娘知曉過往種種，留在主上身邊必定成為最大的隱患，還請主上三思后行?！?/br>
    “就當我欠她的，總該還給她?！?/br>
    說話間，他已經穿過了垂花拱門走進了靜謐的雅集軒。

    月光斜照進軒窗，小葉檀西番蓮半桌上的含羞草脈脈分明，淡雅的月光跳在葉紋上，時光靜雅，好似沒有經歷之前動蕩的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