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成去非皺著眉心上下看了他幾眼,沉下臉色:“石子先,你好歹一郡長官,如此官儀盡喪,你不要這個臉面,我要?!闭f著轉身舉步進府,“你先去整理儀容,再過來回話?!?/br> 兩句話聽得身后幾人露出哭笑難分的僵硬神態,再看他們的長官,竟垂目應了下來,一時間難免要揣測眼前說話的年輕郎君到底是何方貴人。 史青雖不識石啟,此刻聽大司馬言語也清楚了,遂同石啟微微頷首以算見禮,隨即又多探看他幾眼,當真如大司馬所言,官儀盡喪,不成樣子。待他應聲行過,方看到他背上有傷,便小聲對成去非道: “大司馬,府君原是受傷了?!?/br> 雨勢漸盛,成去非側眸看了看石啟的一襲背影,那一片殷紅如點水胭脂般化開,他早看出石子先受傷,也知定有內情,然石啟過于狂放目中無人的性情,總需敲打。倘按他希冀,丹陽郡當置沉穩老辣一人,只可惜他手上一時間卻也尋不出比石子先更為合適的人選…… 第266章 主廳內成去非背對門戶, 正隨手拈起一份邸鈔來看。石啟簡單包扎了傷口,重新束發戴冠,里外換遍,到了門口方躬身道:“大司馬?!?/br> 成去非聞言轉過身, 仍是不茍言笑的模樣, 見石啟整齊許多,才問道:“傷勢如何?”石啟卻回道:“下官日后會留心官儀,小傷不打緊,多謝大司馬關懷?!?/br> 主廳內無外人,唯史青在一側正飲熱茶,石啟心道這人既在,想來無須忌諱,遂將所遇兇險說與兩人聽, 史青平日雖也時常風塵滿身, 卻并不曾遇過此類事端,聽石啟輕描淡寫幾句打發了,只能于腦中艱難補描, 又見石啟同自己年歲相差無幾, 卻生的一副黧黑魁梧模樣,難怪這般孔武有力……史青不好插嘴, 一時考量起這丹陽尹來。 “你這是,”成去非頓了頓, “又得罪了人?!?/br> 石啟應道:“大司馬讓下官來此間, 除卻做惡人, 下官也是別無他選了?!背扇シ悄抗庖淮?,仍在邸鈔上梭巡,“知道就好,不然,難道是讓你回來養老的么?”史青亦聽得微微一笑,看了看石啟。 “這件事你如何打算?”成去非頭也不抬,似是對那邸鈔生了莫大興致,此話尋常,于大司馬,卻是當真咨詢之意,石啟自然知曉他問話講究,也便仔細答道:“下官會遂了他們的心,屆時放出話去,就說我真是被劫財的匪人劫了一回,至于后續,下官且先賣個關子,待事成再報與大司馬?!?/br> 一語既了,成去非許久未表態,冷場半日,倒是史青莫名覺得尷尬。直到成去非移開目光,淡淡道:“既是你丹陽郡的事情,你自己有分寸即可,”說著點了點案上邸鈔,“我看這不是中樞邸吏傳發過來的,是你府衙里自己弄的一套?” 成去非將邸鈔拿起遞給聞言也生了一分好奇的史青:“大司農也看看罷?!?/br> 史青接過認真瀏覽起來,很快發覺果與中樞尋常邸鈔不同。尋常邸鈔除卻中樞政令、官員升黜獎懲等政務,另有地方上呈的章奏表疏進言,丹陽府衙的邸鈔卻……旁側石啟已道:“回大司馬,這確是不同于中樞的邸鈔,此乃下官命主薄他們將底下各鄉縣所生要事條陳記下,再分發給各級府衙長官,以便勘察民情?!?/br> “大司農,”成去非不應石啟的話,卻轉面看向史青,“你看出什么民情了?” 這份邸鈔未免也太不尋常,史青看著看著心中已是滿不自在,一時閱畢竟無從下口回話,思想有時,也未斟酌出該如何應對,只得含糊道:“丹陽郡逸聞軼事多,某實在是蟬不知雪?!彼绢櫦笆瘑㈩伱?,亦捉摸不透為何丹陽府衙勘察民情如何就只勘出了這些子虛烏有、誕妄不經的事來,遂不好妄下言論。 不料石啟是不要這份顏面的,笑道:“聽聞大司農耿直,怎的此刻卻替某遮掩起來了,大司農只怕覺得這邸鈔實在是荒唐罷?”說著掉頭看向成去非,“大司馬也當如是想,邸鈔上除卻太上老君仙君玉女云云,便是所謂撒豆成兵、驅使鬼卒之事,大司馬從不語怪力亂神,這些自然看得不順眼?!?/br> “少些廢話,直言罷?!背扇シ且恍?,“你往日言辭鋒利,今日確是賣了不少關子?!?/br> 石啟搖首:“這件事絕不是下官要賣關子,下官在剛看見時,心頭無明業火也是燃得旺,以為是主薄幾個戲弄下官,直到勸課農桑之際,下官親自跑了些地方,方知主薄所記,竟是實情。大司馬當聽聞過天師道,此教如今信徒遍地,尤以普通黎庶為甚,狂熱異常。不敢瞞大司馬的是,府衙里不少屬官也頗為熱衷此教,是故記下諸如此類?!闭f著輕咳了兩聲,“大司馬當知如今的會稽內史沈內史也是天師道信徒?!?/br> “這件事,我倒真不知?!背扇シ撬尖馄?,想不起從舅有此嗜好,石啟解釋道:“原大司馬竟也不知,下官是在山陰時聽人說起,不過幾載既過,內史不再信奉此教也未嘗可知?!?/br> 史青此刻終插進一句:“府君說到這事,某也記起一事,上一回吳縣流民起事,聽聞便由這天師道信徒起頭。某的四鄰,也不乏信此教者?!?/br> “這就對了,大司馬,邸鈔中所言可撒豆成兵,可刀槍不入者,正是這大天師,此人據說神通極大,百姓對之信服不已……”石啟還未說完,只見成去非揚手阻止,遂停裝茬,聽他問道: “吳縣流民起事,主謀者不是已按罪下獄?” 此事吳縣縣令上稟過,中樞也未太著意,主犯伏法,該治罪治罪,事情便算了結。成去非此刻記起,才回想出那份上表中表述簡略,只粗粗將結果一說而已。時值東堂之事余波未了,他亦未再深究,倘認真串聯,倒也能窺得內情絕不是一日兩日之積,正理著思緒,史青又道: “拙荊娘家便在吳縣,那主謀并不是尋常百姓,家中略有貲財,且有個妹夫曾在中樞做過御史,不知因何事被罷了官,就此回鄉不提。某在想,許有懷恨中樞這一層干系?故攛掇流民生事?” 成去非微瞇了瞇眼,思想半日,方抬抬下顎,示意石啟答話:“這事你又如何打算的?” “牧民之長,百責所從,大司馬的話下官不敢忘懷,”石啟正襟危坐有些乏,遂往前抻了抻身子,“此事下官不是危言聳聽,大司馬絕不可大意,歷來這樣的教義最易蠱惑人心,敗壞風氣,一旦為別有用心者利用,那便是國朝大患,下官再察辨些時日,如有妄書,取而火之,如有妄人,為首者定嚴懲不貸,絕不姑息養jian?!?/br> 成去非笑了笑,同史青碰了碰目光:“大司農聽聽,府君這是在巴蜀偷讀了不少書,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大司農可有要說的?”史青謙虛一笑:“民者失于教養,府君還需多費心,誠如府君所言,此事當慎之重之,是故定讞也當慎之重之,勿使蔓為大獄,延禍無辜?!彼芈勈酉韧?,此刻委婉提醒,成去非早聽出其間深意,點頭道:“大司農所言,也正是我所想?!?/br> “大司馬仁心,大司農仁心,下官受教?!笔瘑⒉莶輵?,心下卻不以為然,小民亦有jian邪之心,小民亦無是非之明,身居高位的大司馬還是太過仁慈了,正如是想,成去非一面遮袖飲茶一面已問道:“看來府君并不認同?!?/br> 石啟一驚,愣怔片刻,卻也不否認,索性道:“大司馬一直說治國之道,首在立法,法之不立,民不知其所從,有功不賞,有罪不殺,就是堯舜那樣的圣人也不能大治,大司馬勿要小瞧了這些黎庶,趁空生亂懷有歹心的大有人在,那愚昧無知的也大有人在,下官牧民歸牧民,但該懲治者,絕不會手軟?!?/br> 史青笑接道:“大司馬,府君可謂深諳《尚書》所言威克厥愛,允濟;愛克厥威,允罔功??!” “你是丹陽郡長官,自然照你的規矩來,”成去非聽他所言也有些道理,不再多言,看看外面天色,似是黯淡幾分,春雨密如絲,這大約是最后一場春雨了,他起身踱步至門前,“今日所談之事,待有了定論你再修書陳詞罷,你身上有傷,就不擾你休養了?!?/br> 話說間他已往外走來,石啟忙跟著相送。 屈指數春來,彈指驚春去,成去非途經院子里兩株果樹時,抬首見那杏子已然熟透,不禁問道:“怎么熟的這般早?”石啟答道:“這叫麥黃杏,眼下麥子正該收割了,要不下官打下幾顆大司馬帶上?”丹陽郡稻麥兼種,因此間旱地不少,麥、粟、菽等中原作物反倒適宜于此地種植,頭年十月種下冬麥,來年的五月便可收獲了。 日暮杜鵑啼,隔著細如煙的雨幕送至耳畔,成去非凝神聽了片刻,一笑搖首:“罷了,留著你們嘗鮮,天一放晴,便是農忙,你還要多費心?!闭f著同史青一同來至門口,正欲上車,忽又想起一事,吩咐石啟道:“大司農所撰《農政全書》你府衙里可有?我記得那書里說,取菊為灰,可止小麥生蠹,那幾卷書你無事時看一看,讓底下屬官也多看看,有百姓尚不知的一些東西,大可推廣開來?!笔瘑⑿牡装祰@大司馬心細至如此地步,方想起之前中樞確是下過一道詔令,命各州郡府衙謄抄《農政全書》,他遠在巴蜀時便觀摩過一二,后來實在因政務繁冗,遂撂手棄之,此刻經成去非提點,便認真應下了。 等回到司馬府中,已是該用膳的時辰,成去非一面吃,一面將幾樣要緊的公文看了遍,一時也不急著處理,簡單整飭一番,命趙器備車往烏衣巷來了。 嘉木庭樹,芳草如積,雨水洗過的園子透著淡淡草木清香,成去非自木葉閣先順手折了朵正開的紅芍才往橘園里走,見那燈火果真還亮著。 雨露滋潤,倒好似含著幾滴春淚,成去非進得門來,低首看了看手中花,當真是艷艷錦不如,夭夭桃未可,嬌美異常。他發覺一室安靜,往里來方見琬寧已和衣斜臥繡榻,便輕輕走了過去,見她面容安詳,唯睫羽微顫,遂將那朵紅芍慢慢插進她蓬松的鬢云中,端片刻的相,無聲一笑,正欲起身走開,琬寧卻悠悠醒了,待視線中的人影清晰,莞爾笑道:“大公子您回來了?!?/br> 一語方了,兩頰已是緋紅如霞。 她慢慢起身,重新端坐好,不禁揚手撫了撫鬢邊鮮花,含羞問道:“這是大公子送給妾的么?”成去非拿過蒲墊就勢盤腿坐于她榻下,笑道:“前幾日我見那紅芍欲開,方才來時無意想起,捎帶給你掐了一朵,不過惠而不費,你不必謝我?!?/br> 琬寧這方知道他給自己戴上的是離草,心中一動,卻只是笑道:“合歡消忿,萱草忘憂,明年春日園子里倒可添這兩樣?!闭f罷仍含笑低首,好半日無言,似有心事。成去非伸出手來,握住她一只道:“怎么了,有什么要對我說的么?” 她輕輕咬了咬紅唇,余下的那只手攀上自己發燙的面頰,一顆心直跳,終緩緩站起了身,立于他面前,垂目凝視著他,目中柔情無限。 成去非一時不解,這才發覺自他進門來,她便有些異樣,不及相問,琬寧已將他的頭顱攬至自己小腹處,聲音低不可聞: “大公子,您要做父親了……” 成去非一怔,心底隨即悸動起來,不禁抬首看眼前這雙瑩潤透亮的眼眸,流轉出徹明光芒,依舊欲語還羞地望著自己,向他綻開這世間最溫柔的笑靨。 他一時竟無話可說,重新伸出手來,置于她尚光滑平坦的小腹上輕輕摩挲,良久,他才開口: “幾時的事?” 琬寧在他相扶下仍安坐榻上,赧然道:“昨日又請了個大夫,杳娘怕別有誤,”她聲音越發微弱,“我身上葵水遲遲不來,近日又十分嗜睡,杳娘便尋了大夫……” 焰光映在他輪廓鮮明的面上,他的神情并無多少變化,眉眼間的笑意依舊淺淡,只將她的手再度握于掌心,他的掌心溫暖,足以告慰。 “大公子歡喜么?”琬寧柔聲問他,他笑了笑,起身在她額角落下吻,低低應了一聲。 他最初想過的那份私心,曾猶疑過的那份私情,終得完滿,盡管這份完滿,在經歷了這幾載的如許動蕩變故之后,已恍惚久遠,然而在他指下,就在方才,他的指下,所觸及者,正是他骨血所在,正是他希冀所在。 而她,是他孩子的母親。 “妾盼著是個男嬰……”琬寧將一側面頰靠近他懷間,纖細的素手輕輕撫著他的衣裳,喃喃低語。 成去非亦低語回道:“無論男女,皆是你我的骨中之rou,倘是男孩,我定當好好教導,讓他成材。倘是女兒,我也會好好教導,視她為掌中珠,待日后成人,也定會為她擇一佳婿?!?/br> 琬寧聞言,忽仰面撲哧笑了:“倘是女兒,我只怕她不好嫁人?!?/br> “這話怎么說?”他托起她下顎,戲謔道,“成大司馬的女兒會愁嫁?” 琬寧搖首笑道:“正是因她有個極厲害的爹爹,是故,我怕無人敢來提親?!?/br> “唔,”成去非刮了刮她秀挺的鼻峰,“那倒是,世間確是尋不出像她爹爹一樣好的郎君了?!?/br> 兩人相視一笑,成去非將她小心抱起,低頭伏在她頸窩處:“妊娠辛苦,你自己當也留心,我會多來看你?!?/br> 紅燭背,繡帷垂,他帶著她熟知的氣息,像最溫柔的十里春風,暖意無限,將她擁在懷中,喁喁說著密語。漏聲迢遞,窗外雨潺潺,春日雖將闌,但她卻知曉,春日永不會逝去了。 第267章 丹陽尹石啟路遇劫匪, 卻勇猛殺寇的消息很快為京畿共知。石啟一連幾日足不出戶,一面靜心養傷,一面盤點前一陣所查計薄。這一日到了巳時,李統正協助他整理土斷結果, 忽有皂隸進來通傳: “府君, 人已到齊了?!?/br> 石啟點點頭:“照先前吩咐的去吧?!闭f著一躍而起,拍拍李統的肩膀道:“主簿隨我來?!崩罱y懵然朝外看了看,不知他設下何種玄虛,見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忙提步趕上。 是時風清日朗,府衙后院早擺設一新,主薄領進的兩隊賓客魚貫而入,一隊乃丹陽郡轄區各級主官, 一隊則乃京畿四方當地豪強, 這一隊人中除卻羊、夏等幾大戶姓氏,家族中雖未能出得進中樞為官者,然卻也經世累積, 更有中樞門閥旁支于地方亦作豪強。 今日的名目取于立夏宴, 石啟略略掃了一圈,見丹陽丞幾人身在, 滿面笑意迎了上去。此次石啟分外有心,兩旁座次正有士庶之別, 那幾人本并不愿意前來, 無奈石啟命人一請再請, 仍上一回議事的陣勢,幾人心中厭惡,卻又聞此舉不成,府君要親自登門云云,這幾人更是憎煩到極處,因石啟門第寒素,倘他真上得門來,是迎是拒,實乃一樁煩心事,遂只得虛言應下,挨到今日也是姍姍來遲。 待酒宴鋪排陳列完畢,石啟居主位,攜眾人坐了。那當中設有銅壺一具,看情形,當是主事者欲命各人即席賦詩,不能成頌者須罰酒一杯。此種附庸風雅宴酬作樂之事,寒庶不善,愣愣觀望不知如何應對。士族不屑,已有人暗笑道:田舍兒,強學人作爾馨語! 一時竟尷尬至極,無人應和,見眾人皆一副事不掛己姿態,親厚者彼此低首私語,疏遠者則左顧右盼裝作觀景,虧得那園中幾株花樹乘著最后一股信風,枝頭開得熱鬧。 羊氏、夏氏等幾大豪強今日前來者,本已對石啟恨之入骨,亦不過是勉強應命而至,且不知新來的府君拿官府搭臺,到底懷著哪一樣心思,心道過來一看也當解悶罷了。 石啟毫不以為意,微笑道:“某今日宴請諸位,不為其他,只談公事?!?/br> 此言大為怪異,眾人兩兩錯目打起眉眼官司,席間登時泛過一陣議論之聲。石啟執酒而起,踱步環繞,漫聲道:“平日在府衙一本正經談公事,難免無趣,怕委屈了諸位,今日你我在這酒席上議事,可謂一舉兩得?!彼月砸活D,“自某赴任,奉中樞之令,行土斷,丈量土地,檢括人口,承蒙諸位同德一心,已略見成效,不過此事任重道遠,還需你我快馬加鞭,方不負今上天恩?!?/br> 一席陳詞濫調聽得人乏味,有早聞他名聲者,兀自納罕石子先幾時變得如此作態,石啟卻已返回入座,把臉面一沉,掃視了兩眼底下豪強座次: “話雖如此,但某來此間,倒遇了幾件咄咄怪事,不得不同諸位來對一對?!?/br> 不及眾人反應,他已厲聲道: “建康縣羊異來了嗎?” 席間豪強羊氏羊異聽他忽連名帶姓提到自己,先是一愣,隨即冷冷看向石啟,應道:“府君,大名小字,能直呼某姓名者,某只認君父同生身父母,府君出身微寒,身在宦海多年,還能如此一派天真率性,實在可貴可嘆?!?/br> 石啟亦冷笑不止:“少跟我扯這些無聊東西,”他將手底酒碗重重一擊,“我問你,你家中養賓客數千,且私藏逃亡人犯,是以府衙小吏不敢上門清查。還有,你羊氏子弟平日好游俠,斗雞走馬,以武犯禁,可有此事?” “青天白日,府君欲要含血噴人?”羊異哼笑一聲,“府君倘真有如此通天本事,為何不去查一查大司馬?某聽聞鳳凰二年鐘山一事,大司馬正是靠死士得以誅殺的大將軍,府君可否告訴某,這些死士又是些什么人?” 幾句話大有醒神之效,眾人恨不能為羊異拊掌激贊,一時只能忍下,唯用眼神支援,鼓之舞之。石啟略略點了兩下頭,這邊手底忽抓起幾上酒盞劈頭便朝羊異擲去,罵道: “你放肆!大司馬養死士乃為誅殺逆賊,挽救社稷,你他娘為的什么!就你也配提大司馬?” 說著斷喝一聲“來人!” “在!” “將他給我綁了問話!” 牛駝、方勇兩人得令立刻撲上前來,輕而易舉便將他反手擰住,羊異方才好不易躲過那酒盞,暗嘆險些砸破了頭,此刻又驟遭此罪,因羊氏同韋家丹陽丞韋邕這一支私交甚篤,平日且都是橫行閭里,目中無人,又因家貲雄厚,將一眾官吏打點到位,更是無所顧忌,不曾想過石啟會貿然動手,一時驚怒交加: “府君太過無禮!你這是何意?!” 石啟笑道:“我出身微寒,不知何為禮,禮豈是為我們這種人設的?”說著又即刻喝道,“今日我還就無禮定了!牛駝,讓他閉嘴!”牛駝高應一聲,不知從哪尋出一團干皺手巾,結結實實往羊異口中一塞,立刻堵得他只能拼力椅腦袋,臉漲如豬肝。 眾人被他失心瘋一樣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何曾見過這樣的長官,正各自慌亂,石啟已從容要了盞清茶,仰面灌了幾口,潤一潤喉嚨,方悠悠看向羊異: “我這段時日于府衙養傷,沒能騰出手來過問土斷事務,聽聞丈量你家東園時,你給了我衙中屬官不少好處,好一番威逼利誘,軟硬迫之,命他們記下錯謬田畝僮客數。先前查出的人口,也遲遲不肯登記在冊,中樞政令視若無睹,仗豪強之勢專恣跋扈,”他拍了拍手掌,立刻有人呈上一絲織錦袋,走到羊異面前捏住底下兩角,傾瀉倒了,只見錢幣叮當亂跑,另有金銀珠玉等物跌滾一地,石啟眼風掃過:“果然出手闊綽,就是丹陽府衙上下的薪俸加在一處,怕也不能勝之,”他彎腰撿起一串手珠,哼笑兩聲,“你家中珍寶無數,卻仍貪得無厭,建康縣林氏母子,有幾本家傳古籍,你欺人孤兒寡母,硬是逼死了人,將古籍奪來,”石啟忽將目光調至丹陽丞韋邕身上,“阿諛諂媚,獻給了丹陽丞?!?/br> 席間諸人此時又驚又懼,見石啟將羊氏所為一件一件抖落出來,已猜出他今日設下的正是鴻門宴,臉色不由大變,再看身后立了一眾魁岸虎賁,各自于心中叫苦不迭,惴惴不安。 另有各級主官炳若觀火,明了石啟用意所在,一個個雖與此事無甚干系的,也都正襟危坐了,不敢分神。石啟將手珠一擲,一踩而過,踱碎步至夏氏夏存華處,扭頭仍看向羊異,“即便如此,你等還是嫌命太長,”他忽狠狠剜向夏存華,咬牙道,“六天前,是誰來刺殺的本官?!” 這兩人皆是一驚,夏存華不由道:“府君看我們作甚,難道府君以為是我們做的?” “你說呢?”石啟冷哼,朝牛駝打了個手勢,眾人目光立刻移向牛駝,只見這勇士手中托出一張薄薄皮狀物什,石啟拈起來,向眾人展示,笑道:“當日我力戰,雖負傷在身所幸生擒幾個賊人,那第一個問話的,死活不肯吐露實情,某不得已將他頭蓋骨的皮揭下,諸位不知,這塊頭皮作燈罩最佳,”他略微舉高,迎著日光,繼續指點,“實在是剔透得很,實不相瞞,某的書房里正有這樣的一盞燈,長伴某夜讀理事,”石啟仍只是笑,“不過這幾載,某難免手生,好在這一塊還算完整無缺,依舊可算上品,諸位,誰倘是喜歡,某現下就贈與他!” 末了一句偏又豪氣頓生,話到此時,石啟酷吏本色方暴露無遺,眾人聽得已是面色慘白,無人敢應,卻也終明白過來,以往此人剝人皮傳聞絕非空xue來風! 見無人接手,石啟一笑,轉身就將頭皮砸至夏存華面上,驚得夏存華下意識抱住了待稍一回神,避瘟般又給扔在地上。石啟不理會眾人反應,負起手來,不緊不慢道:“雖有人是釘嘴鐵舌,卻也不乏識時務者,帶人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