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他很想伸出手為她拭去那guntang的淚水,卻深知自己這雙手并無資格來如此唐突佳人,他只是略顯彷徨地問了句:“賀姑娘,你為何要流淚?” 琬寧徐徐搖首:“顧公子,我欠您許多,我還能再為您做些什么嗎?” “不,”顧曙輕聲否定了,“賀姑娘,我險些害死了你,也險些害死了你的夫君,你從不欠我什么,到頭來是我欠著姑娘?!?/br> 琬寧垂下眼簾,無言半晌,方輕聲道:“公子可還有什么話要同我說么?” 顧曙點了點頭:“有的,我有一事想問姑娘,有一物求之于姑娘?!?/br> 琬寧掏出帕子,拭去清淚,她的睫羽上還有晶瑩余光:“公子請說?!鳖櫴锿^上那燦爛金釵,恰似一段被裁來的驕陽,照亮了這晦暗囹圄,他的面龐便生出如月般柔潤的暈輝來,心卻退避了一刻,良久方道:“敢問姑娘何處人氏?” 琬寧眼中那點晶然始終未去,此刻凄凄一笑:“我怕要讓公子失望了,我本是一名棄嬰,被人抱養了去,幾經輾轉,再無從得本源的,我到底從何處而來,公子,我自己竟也不知的……” 她的聲音變得迷惘,寥寥幾句驀地便在他的心頭劃出幾滴鮮血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他和她的緣分注定今生就此寫盡,來世不必期待,他以為他尚可回答那陰司一句的: 故人建康賀琬寧。 然而然而,他了無機會,一如她這一生的命不由己。 顧曙鄭重伸出雙手,這雙文士一般的修長十指,同樣可潑墨丹青,同樣可作筆文章,同樣可揮灑意氣,唯獨不能懷抱心愛之人的柔軟身軀。 這是他的悲哀,他這一生,卻不單這一樣悲哀。 “賀姑娘,請將金釵贈與我罷?!彼谒?,在她略顯驚異的剎那之后卻終將金釵于髻中取下遞過來時,雙手捧接過來,極其珍視地置于掌間輕輕握住,仿佛把這只屬于他一人的情愫徹底遮蓋了,他微笑道: “謝姑娘成全,請姑娘再給大公子代句話,我也多謝他的成全,”他稍稍側過臉去,“我沒有什么要同姑娘說的了?!?/br> 他清朗明凈的面容便定格在此刻,琬寧看他慢慢轉過身去,不再言語,只留給她一襲隱在昏暗光線中的寂寂背影,琬寧也再度流下因他而起的酸楚淚水,無聲福身亦轉過身來,終于離開他所在的這黑暗囹圄。 她不知的是,那年輕的罪臣在聽到牢鎖落下的一霎,垂首望著手中金釵,眼角慢慢濕潤起來,溫柔道出一句唯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言語: 愿在發而為釵,常依鬢而照玉容。 她不知的還有,在她得以伏于良人懷中久久不能平息心境時,那年輕的罪臣已于囹圄,用她所贈,他所求的瀲瀲金釵,挑斷一手血脈,任由那鮮血在他腳下蜿蜒而出,像極了他素來最愛用的狼毫,蘸飽的不是墨,而是朱砂,意猶未盡且又窮盡地將此生的最后一筆勾勒得綿長渺遠…… 第250章 鳳凰六年八月初九日, 常朝,百官就位。此時,自七月上旬東堂所引發的種種事端,因仆射顧曙的畏罪自裁、主薄姜弘、皮子休伏法而暫且告一段落。 具體結案的卷宗已由三司攜手出具, 這其間卻是半點阻礙也無, 蓋因東堂一事事發突然,眾人又是駭懼又是懵懂,最終的結局也和眾人只在自家府邸的私議相差無幾,是故天子于朝堂之上仍是匆匆命有司向百官宣布結果時,眾臣除卻對光祿勛大夫報之以無尚同情之心,所余不過是一面嗟嘆同樣木秀于林的仆射竟就此殞命于四姓的同室cao戈,一面不忘揣度那已大獲全勝的驃騎將軍所得所失間將權勢只加于己之一身,朝中中書令病體臥榻, 大司徒年事已高精力不濟, 廟堂之巔,已難逢敵手,加官進爵自不在話下。 果不其然, 并州征北將軍劉野彘不再避諱身份, 帶頭上表進言:驃騎將軍素來坦蕩忠誠,公私可察, 今因jian佞險蒙不白之冤,然終力挽狂瀾, 除君側之惡, 當大力嘉獎。 奏呈雖只粗略一提, 卻已然開局。百官暫撇去此案仍存的部分疑點不提,案件已了,亂臣伏誅,同鳳凰五年并州戰事消弭后所臨局勢如出一轍—— 獨剩建功者的褒獎需天子坐落。 然事情又非鳳凰五年不可比擬者,驃騎將軍于東堂事件中已然是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梟雄人物,鳳凰五年留于并州的一部將士,業已羽翼豐滿,真正經過邊陲風雪鍛造的軍隊,足勝于江左所控王師。 即便如此,在天子召集群臣共議,賞賜將定未定之際,關于驃騎將軍于此事的人情震驚、議論紛紛卻從未停止,是以天子詔書明令驃騎將軍以本號開府儀同三司后,群臣一片訝然之中回神,不免暗嘆驃騎將軍勞而無功,圣意竟是如此清晰:亂局之中,天子所寄予者實則不過是鳳凰五年當就所寄予者,況且開府儀同三司于國朝不過虛銜,所加封者眾矣,并無稀奇之處。 既是如此,驃騎將軍當堂再三婉拒的姿態,也只是加劇群臣的臆測:如此獎賞,只要不癡不傻者,自當拒之不受。 大尚書此刻則同樣不避身份,道出其間不合理處: “臣以為今上宜尊舊制,我朝三公、大將軍、驃騎將軍、衛將軍等位同公皆可開幕府治事,不存有儀同三司之說,今上既以圣明之德,謙恭任賢,且此次荊州趁勢勾結叛首,順江而下,公然挾制京畿,今雖不得不回,然于江左終是虎狼在側,不得安寢,今上欲將大任托付于將軍,當遷將軍為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事,以振天子之威,壓四方之勢?!?/br> “大尚書此言,臣不敢茍同!”一列班末的御史忽高聲反駁道:“天子何須借他人之手來壓四方之勢?今上萬不可做此,以現當日大將軍之禍!” 言者又乃中丞屬官,百官詫異之余頗帶深意望了望著年輕御史,中丞終忍無可忍出列道:“國朝武官最高職位者都督中外諸軍事,乃慣例,天子統率百官,各司其職,德信布于遠方,再者,驃騎將軍一不是來自異邦的客卿,二來世代蒙受國恩,服侍三朝,太傅當初同樣都督中外諸軍事,汝可見太傅有稱王裂土之心?汝何來這些搬弄是非羅織罪名之辭?古者樂毅竭誠事燕,卻只能垂涕出奔,諂言詆毀高行,jian邪敗壞美德,這才正是關涉社稷存亡的禍患!” 中丞的回護之意不懼于大庭廣眾之下顯露至此,一時引得遍地狼煙,臺閣中諸位曹郎同御史臺諸位御史間就此挑牙料唇,相爭不下,而真正的主角驃騎將軍卻是一臉的剔透淡漠,肅肅靜默,全然一副置之事外的模樣。暗箭角逐、風水輪流,事關門戶利益的一場場攻訐也好、非難也好,得勝的方顯才具,失意的不過愚拙,有余的自備繁華,不足的徒見蕭索,亦有那不聲不響,權作旁觀者的,蓋因陸沉于俗,避世于金馬門,宮殿中大可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 直到退朝,事情仍無塵埃落定之勢,天子低眉一振袖口,淡淡道:“諸卿既各執一詞,且先回去具本,下次朝會再議?!?/br> 天子拂袖而去,有司提醒一聲“退朝”,群臣方三五結伴而出,這一路不斷的依然是方才話題。 成去非因尚書郎李濤枉死于此次事件之中,今日目之所及觸到原本屬于李濤的站位,心底似也空出一處來。往者不可諫,來者是否猶可追?他在邁下臺階的那一刻,不禁微微仰首,看這已一碧如洗的高空之下,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盤盤焉,囷囷焉,他和他的尚書郎同樣步履匆忙于此,那人亦曾追隨他親下山河湖海,風塵間布滿一臉的霜色……成去非忽記起他的鼾聲來,如今即便想要再聽上一回,也是不能夠了。 這又到底是何人之錯? “錄公!”有人自身后叫住他,原是度支部郎李祜,李祜上前來微微見了禮,面有難色道:“請錄公留步,屬下有一事欲報之錄公?!背扇シ且娝惺乱?,回首望了望宮門,果見路上朝臣已朝他二人張望,并不理會,只往道邊走了走,他知道吳冷西還急等著相見,以為李祜要說方才朝堂一事,遂敷衍道:“說罷?!?/br> 李祜卻吞吐道:“這個時候,屬下也知不該拿此事叨擾錄公,也許只是屬下的杞人憂天,錄公姑妄聽之?!背扇シ腔仨咝σ宦暎骸澳愫螘r也學會了滿嘴廢話?” 李祜臉上一熱,清清嗓音忙道:“這一陣,我幾人將仆射之前一手所管計薄等事務清點交接,有些地方頗為可疑,三吳的賦稅是單獨征收的,較之他處,尤顯吃重,且早征發到了鳳凰九年,可府庫里錢數卻對不上,數目出入很大,我幾人不敢隱瞞,所以前來告知錄公?!?/br> 成去非想了片刻,吩咐道:“將臺閣里所存檔的賬簿都再重新查看一遍,有存疑處,你一一記下來,具文呈給我?!崩铎镞@邊應下,又提及另一事:“屬下還聽聞一事,祠部宋永前一陣回會稽老家丁憂,竟路遇一小撮流民起事,所幸官府及時趕到,才未釀禍,屬下在想,這兩事之間不知是否有關聯?!?/br> 鳳凰六年夏洪澇連兼疫情,一時有流民四竄,倒不足為奇,但倘是形成義軍,便不能再疏忽大意,成去非皺了皺眉,思忖道:“中樞早于災情之初不就布置了相關賑災事宜?事后也下了旨免除災區徭役賦稅,官府只管出兵鎮壓是不夠的,要查清原委,是當初賑災不力,還是中樞的政令出了建康便是廢紙一張,你著人去辦,告誡底下府衙,萬不可掉以輕心,千丈之堤,以螻蟻之xue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這件事你提醒的好,我記下了,先去罷?!?/br> 待李祜領命而去,成去非不由冷笑兩聲,阿灰果真便是死也要給他戳個天大窟窿,等著他來費心費力補救,顧武庫,顧武庫,成去非忽覺無比諷刺,這名銜正是自己所贈,江左的顧武庫將他這一身本事,且都用作禍國殃民來了。 吳冷西已在成府外恭候多時,見得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忙奔了過去,見成去非打簾要下車,阻攔道: “師哥莫要下來了,請隨我去一個地方?!?/br> 成去非聞言心中已有數,朝趙器點了點頭,趙器便伸手將吳冷西一把扶上,吳冷西坐定方對趙器道: “往建康縣方向去便是,那底下有個叫里圩的地方你可知?” 趙器點點頭:“倒還真去過一回?!彪S即揚鞭呵斥兩聲,又駕車駛出了烏衣巷。 “師哥,您讓我查的那事,已有了著落,大司徒私下鑄造兵器的處所正在里圩這個地方?!?/br> “人都控制住了沒?”成去非問道。 “鄭重帶人早控制住了,師哥,大司徒當真謹慎,建康東西兩處冶所隸屬揚州,他雖是揚州刺史,卻尋出這么一所僻靜處來,確是隱秘?!眳抢湮鲊@道,江左世家私下冶鐵煮鹽,早將觸角伸至帝國的政權的各個角落,既可以權謀利,獲利最豐者,鹽鐵也,自當染指不提。大司徒可謂一舉兩得,不能不讓人嗟嘆姜果真還是老的辣。 “師哥,我說句僭越的話,國之巨蠹,怕說的正是大司徒這一類人,此處他經營幾載,其間不知獲利多少,且又私造如許兵器,包藏禍心,”吳冷西忽咬了咬牙,嗓音暗了下來,“師哥,倘這次證據確鑿,師哥可有把握將他一舉拿下?”他抬眸望了望成去非,眼中閃爍著些許意味,成去非看他一眼,道:“子熾,你未忘記的,我同樣銘記于心,”他掀開了簾子一角,目光停在遠處隱隱青山,藹藹流云之上,“這江山社稷,我也不會放由他們這些人作踐糟蹋?!?/br> 吳冷西只聽得心中激蕩,不由落下兩顆淚來,泣血道:“老師在天之魂,倘聽到師哥這般言語,定也欣慰?!?/br> 說罷一抹清淚,靜了靜心緒:“師哥方才那話不假,世家與國爭利,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如聽之任之,國將不國,我再說幾句僭越的話,師哥,”他語氣不覺間有些輕顫,“我如今倒是想清楚一事,從前我本以為,他們這些人,即便是改朝換代,也是不怕的,無論誰來做這個皇帝,他們只需重新站隊,依舊可做他的高門大族,可他們為何還愿一團和氣尊崇今上,不過因今上并非一個鐵血君王,大可糊弄。當初為何在鐘山一事里愿同師哥并肩而戰,原因就在于此了。因那大將軍一旦得以主持神器,自不能放過這些豪門世家,同樣的道理,他們之所以忌憚師哥,怕的也是這一層,所以即便日后變天,他們要選的,也絕不會是師哥,不過是另一個今上罷了?!?/br> 他的一番話,將局面點的不可謂不透,成去非默默聽著,繼而問道:“子熾,你想說什么?”吳冷西淚痕未干,垂頭無語,不知車馬顛簸了多久,方直言道:“我是想說,事已至此,師哥乃逆水行舟,別無他途,唯化家為國耳?!?/br> 他文弱書生的面容上此刻微瀾不止,成去非無言半晌,避而不談,吳冷西深深望他良久,從他那漠然如常的神情中辨不出一絲一毫的暗示來,一時還欲再說,成去非已道:“子熾,不必多說,這樣的話,我并不是第一次聽,也不會是最后一次,東堂一事,你以為就沒有耗損?去歲并州一役,就沒有耗損?外侮內斗,無一不在消耗著國家根基,從先帝末年伊始,國家的元氣就未曾真正復原過,要如何做,我自有打算,這件事,”他輕吁一口氣,漠漠地看著簾外風光: “暫且放一放罷?!?/br> 話已至此,吳冷西無從再勸,順著他的目光也望向了這片江南佳麗之地: 雖已至秋,然青山依稀如黛,河水照舊東流,不必感懷秋風蕭瑟天氣涼,不必感懷草木搖落露為霜,因一旦春日再來,那滿目定然是古道遠芳,楊花滿路。 第251章 大和尚法秀自虞府出來時, 恰巧碰上從聽濤小筑回家的虞歸塵,法秀忙拉低風帽欲疾步而去,不意虞歸塵見他身形鬼鬼祟祟,輕呵一聲“什么人?”已錯身攔住法秀去向。 法秀知無從掩飾, 只得低聲見禮:“公子, 是老奴?!?/br> 莊園中的事,虞歸塵雖甚少留意,卻還是辨出他的聲音來,遲疑問道:“留白叔?”法秀勉強一笑,見虞歸塵不住打量自己,知他定要起疑心,遂往四下里看了兩眼,道:“公子有話還是問大人罷, 老奴不便久留, 告辭了?!闭f著竟真的匆匆讓禮,就此去了。 等進了父親的園子,虞歸塵先行攔下一名婢子:“方才大人會客了?”那婢子道:“是, 客人剛走片刻?!彼麚]揮手, 接過婢子手中的托盤,立在閣前輕叩了兩下門, 喚道: “父親?!?/br> “是冬郎回來了?”大司徒略帶慵倦的聲音從里頭傳來,虞歸塵應聲而入, 將藥畢恭畢敬端呈過去, 方慢慢退身立于一側道: “父親今日覺得如何?可好些了?” 大司徒未參與八月初九的朝會, 因前兩日秋雨忽降,天氣轉涼,一時著了風寒,此刻鼻音仍是沉重,卻笑道:“小疾而已,冬郎不要掛心了?!?/br> 虞歸塵一面將漱口的青鹽水取來,一面輕聲道:“方才我見著留白叔了?!彼⑽恿藙友酆?,聽得父親喘息聲似又粗重兩分,父子二人沉默有時,大司徒卻問道: “靜齋,我一直未問你,你和璨兒,是不是一早皆知成伯淵的事?”虞歸塵默認不語,自成伯淵染病以來的這顆心,從未真正落下來過,此刻終經由父親打破,反倒讓他沒來由地一陣輕松。 “你和璨兒,根本不知他要做什么,是不是?只不過他囑咐你們什么,你們就照做了,是不是?”大司徒眼中細細碎碎晃著的一些情緒,虞歸塵抬眸拾盡,一時竟有些無所適從的意思,大司徒瞇起眼睛細細看著愛子,半晌眼神中透出光來,“時人都說你和阿灰是如玉公子,那些眾人如漆,爾獨如玉的場面話倒也不錯,阿灰那塊玉,這些年已磨得那樣狠,早就開了機鋒,你呢靜齋?” 無銳溫潤亦剛烈,沉靜不言非無才。 虞歸塵搖了搖頭,低沉應道:“阿灰的事情,我心底也難過,他本不必如此,其實有些事,”他艱難地將目光略微一轉,“我也早想問父親,當日東堂之上,父親為何說出那樣的話來?西州城的將士為何被小周將軍壓了下去?還有方才,留白叔為何通身是那樣的打扮?” 這其間的疑點密布,他只要肯沉下心來將此事前前后后細致梳理一番,便自有所悟,自有所得,然每每于此,他斷然不肯要這份所悟所得,以至于此刻將這話和盤托出,竟無疑又像是一場釋放。 大司徒喉間滾涌出一陣長吟,默了良久,緩緩起身,將手輕輕置于虞歸塵肩頭,似有若無地點了兩下頭,聲音里已滿是蒼老疲憊之態:“靜齋,是我讓你為難了?!?/br> 輕飄的聲音猶如一記重拳狠狠打在心口,又好似雪花般無盡的鋒銳薄刃,一刀刀片在他肺腑各處,虞歸塵雙膝一軟,不由跪倒,一絲懼意倏地地從脊背竄起直打得腦仁巨痛難忍,他語調踟躕,目光且都不知往何處投放才好: “父親為何……定要如此?” 大司徒低首望著愛子失神而無助的模樣,竟是頭一回見到,愛憐地近身將手放于他頭頂,一面撫著那冰涼青絲,一面仰首喟嘆: “早于嘉平末年,我便讓留白去了東林寺經營,所應付者,不過大將軍,這一事,太傅也是知道的,至于后來緣何至此,你同他共事幾年,焉能不知?我說過,倘他父親在世,也絕不許他如此行事,唯有廢掉他,方是維持平衡之道,一旦成伯淵時乘六龍以御天下,事情便無可再控,他出身世家,卻容不得世家,他到底是糊涂,他倘不是姓成,何來今日之赫赫權勢?他自己要眾叛親離,誰人都沒辦法的?!?/br> 虞歸塵無言以對,額頭已布滿冷汗,靜默半晌,方輕聲問道:“父親日后要打算如何做?”大司徒一笑道:“這一回,倘不是你和璨兒,他這戲也不能做的如此真,靜齋,你可知他今日下了朝會,去了什么地方?” 虞歸塵微微一愣緩緩起了身,大司徒卻已向門口走去,獵袖背手,冷道:“他馬上就查到這上頭來了,東堂一事,在明者,在暗者,成伯淵都要以絕后患的,”他徒留一襲背影給愛子,“靜齋,如易地而處,你會給他的父親一條生路,你可曾想過,他是否會給你的父親一條生路?” 腰側的玉佩忽無端斷掉墜地,那上頭玲瓏的一顆玉珠清脆作響,跳躍著不知滾向了何處,虞歸塵心底大驚,俯首一看,那美玉竟跌作了兩半,他一時怔住,唯余啞然。 這玉佩他戴的年份久了,仔細一想,正是十六歲初識成伯淵那一年,家中拿所得上好的羊脂玉請江左最好的雕玉師傅打磨所出,十余載歲月竟失得毫無聲息,就這樣一點點泅渡過光陰大潮來了。 他口中苦澀至極,不再言語,默默朝父親施了禮,無聲行至自己的閣中,也不盥洗,也不除服,就此臥于榻邊,一宿無眠。 一連兩日并無朝會,是時風涼拂面,成去非因琬寧的緣故特地囑咐趙器將煙雨趕緊接來,不料趙器很快回來稟道: “這幾日抄家混亂,小人沒找到那煙雨姑娘,問了其他人,也無人留意其去向?!?/br> 成去非一時犯難,倘是尋不到那煙雨,琬寧又不知如何傷懷哭泣,只得交待道:“務必找到她,帶到家里來?!彼鱿肫鹨皇?,思想片刻,遂道:“你去雞籠山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得到那女孩子?!壁w器很是不解,卻也連忙去了,甫一出門,竟見福伯正言笑晏晏招呼著虞歸塵,他因知些內情,此刻見著了虞歸塵,渾身上下不由自主不自在起來,卻還是忙上前躬身見禮,待虞歸塵跨進府中,趙器凝神望了望他那一襲十分類似顧曙的清雅背影,略一恍惚,才拔腳牽馬去了。 無人通報,成去非正于窗前執琬寧手耐心教她作畫,無意抬眸間見虞歸塵的身影閃進園中,便松開琬寧,道:“你先練著,我有客來了?!辩幋丝桃部吹搅四鞘煜さ纳碛?,點頭道:“我明白,大公子快些去罷?!?/br> 成去非一面放下袖管,一面走出門來,迎上他,略略一笑,方要開口,虞歸塵已笑道:“你我許久不曾去落日馬場,今日天氣還算宜人,不如出去走一走?!?/br> 既如此相邀,成去非不能不應,換了身衣裳,命家仆挑了兩匹馬來,兩人便騎著往落日馬場去了。 落日馬場四處倚著一片楓林,天高水清之下,已呈半邊飄紅之勢。這一路駟馬風塵,到了馬場,縱橫幾圈下來,方才的那一番八表快意驟然化作一腔的虛渺悵然,虞歸塵望向天際,目與云齊,兩人一時無話,便都只是跨坐馬背,看著這方圓佳景。 “伯淵,我二人許久也不曾比試了,不如今日試一試?”虞歸塵忽翻身下馬,于射臺處隨意挑來兩樣兵器,將那長矛擲給成去非,自己留了槍,成去非揚手接住,看了看他,點頭道:“也好?!?/br> 兩人重新一躍上馬,幾乎同時出手,成去非本是熟極而流,此刻卻只是使出了三分力氣,卻不料耳畔風聲呼嘯,身軀不由朝側方傾了一傾,錯開虞歸塵這一擊,槍影再度撲上面來,成去非用力一擋便截斷長槍去勢,兩樣兵器連連撞擊不止,直到光影一閃,爆出一聲巨響,那槍與矛已牢牢架在了一處,彼此相持,一時間兩人較量起臂力,竟是不相上下,成去非到底經歷沙場鍛煉,時間稍久些,虞歸塵明顯體力不夠,松動剎那,那長槍猛地被成去非挑去半邊,兩人再度錯開,虞歸塵馭馬連連向后退了數步,竟從馬上跌落下來,成去非見狀忙下馬奔來,將他扶起,才見他臉頰處已擦出一塊青紫,不由眼光一鎮,愧疚道:“靜齋,我出手太重了,傷到你了?!?/br> 虞歸塵吐出一口血沫,笑道:“技不如人而已,倘真在戰場,你再上前一步,便可置我于死地了?!?/br> 成去非看他嘴角那一縷殷紅被他擦抹斜飛至面頰,很是不忍,只得勉強掩飾笑道:“隨我去西北打一仗便自可突飛猛進?!?/br> 兩人從未這般尷尬過,將兵器還至原處,方牽馬走了出來,一陣風過,漫山遍野的紅葉此起彼伏,虞歸塵拈起不知何時飄至成去非肩頭的一枚葉子,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