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虞歸塵眼望著一地淋漓紅色世界,日頭熱如guntang鮮血,熱如人心跌宕,他轉身看了看神色依然倉皇的趙器: “秣陵縣南郊有個鍛劍的鋪子,叫如意居,你把鋪子里一個人稱老馬的老人帶來,就說烏衣巷虞歸塵有事相求,即刻就去?!庇輾w塵異常從容,持劍而立,“讓人駕車帶你過去,留神行蹤?!?/br> 趙器不敢逗留,快馬加鞭去了秣陵縣。如意居有兩鑄劍師傅,乃前朝鑄劍大師親傳弟子,江左世家子弟佩劍,不少便出自這兩位師傅之手,只是兩位師傅出活極慢,三年磨一劍。此間地勢偏遠,等尋到了,目之所及,也不過一片簡陋茅舍之所。 紅星亂紫煙,富有節奏的叮叮當當聲傳來,趙器往里試探,只見一須發皆白的老者正專心打鐵,老人神態如入無人之境,趙器只得上前打斷他: “敢問老人家可是,可是姓馬?” 老人似是未曾聽見,仍一心一意忙著手底活計。趙器頓了頓,提了聲調:“烏衣巷虞家虞歸塵公子請您去一趟?!?/br> 仍是毫無反應,趙器不禁生疑。趁老人抬首換步時,才瞧清老人相貌,鷹鼻,深目,面上溝壑縱橫,可臂膀仍堅實,錘起錘落間,滿是力量。 “烏衣巷虞歸塵有事相求,務必請老人家前去相見!”趙器不免心急,老人遂停了下來,不發一言,徑直走了出去。趙器趕緊跟上,“老人家要到哪里去?” “自然是到虞歸塵那里去?!崩先瞬痪o不慢說道,趙器一時怔住隨即明白過來,帶著老人回到聽濤小筑時,暮色已經籠罩四野,正是時候。 見兩人進來,虞歸塵并無半分詫異。 “多謝老人家肯來,”虞歸塵說著便拿出那柄長劍來,“老人家為何人鍛造此劍?” 不容置喙的語氣,趙器忽意識到仿佛第一次聽虞公子說話這般冷硬。 老人甚至不曾接劍,只抬首打量了幾眼,神情同樣淡漠:“這不是我的活?!?/br> 虞歸塵神色不變:“您既一眼看出不是自己的活,也一定能看出是誰的手藝。整個如意居,除卻您和您的師弟,我猜不出第三人來?!?/br> “你知我早不為權貴鍛劍,尤其是烏衣巷子弟,但我管不著別人?!崩先溯p飄吐出這句話,虞歸塵表情一時滯澀:“多謝?!?/br> “十七郎,我不欠你什么了,日后再無相見的緣由,告辭?!崩先舜鸱撬鶈?,竟真的轉身去了,虞歸塵打了個眼神,趙器會意,忙提腳跟了出去。 七月流火,鳳凰六年的夏日本不該如此。他靜靜望著案幾上的寶劍,鮮血已拭,鋒芒盡現,再不肯自賞于匣中的錚錚作響…… 亮晶晶的金龜子被捉來飼在窗前,遠處兄長們并肩坐在亭亭如蓋的老樹下閑話,風聲獵獵,暮色四合……兩日后,琬寧是突然醒過來的,不知是夢是真,好半日辨出那熟悉的帷帳,身子微微一動,便牽扯地四下劇痛,四兒引一干人來探看,見她欲要起身,忙持手相援。 琬寧抓住四兒的手:“大公子呢?” 一語方落,她才發覺四兒幾人眼睛是微腫的,急道:“他是不是傷勢很重?”說著便要下床,四兒忙阻止道:“賀娘子,大公子這時還在昏睡中,您自己好不易剛醒過來,大夫說您雖未傷及要害,也需好好靜養,您這樣去看大公子,大公子如知道了,也必不心安?!?/br> 她半信半疑披上衣裳,果真是動彈不得,后背火燒一般,遂望了望黑漆漆窗口,難過道:“四兒姊姊,我睡幾日了?” “娘子睡了兩日,吃些東西罷?娘子好的快,自能去探望大公子了?!彼膬汉醚韵鄤?,轉臉方打了個手勢示意婢子端食盤過來,院子里忽傳來隱隱的哭聲,以致于眾人細辨時,那聲響竟越來越大,再無可隱瞞,再無可忽視,一行人皆變了臉色。 琬寧被這聲音籠著,魔怔一樣,再也忍不住,連鞋子也未穿,光著腳踉蹌出了園子,果有無數人影在眼前交錯晃動,她站在燈火闌珊里,艱難拉住過往一個婢子,看著婢子滿臉的淚痕,顫顫問道:“這位姊姊,你為何要哭?” 這人咬著唇,只是哽咽搖首,兀自往前趕去,四下盡是一派兵荒馬亂之狀,直到琬寧聽得不遠處有人帶著哭腔道了句:“大公子既去了,自然要請二公子快些回來奔喪的!” 第239章 燈火爛漫, 整個成府都在忽閃不定的光中漂浮,琬寧慢慢朝說話的人群走去,恍惚的影子向她施禮,她不由自主囈語道:“大公子他去了哪里?”眾人見她癡木, 一時拿不定主意, 不知如何開口,小心翼翼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賀娘子,先穿上鞋子?!?/br> 琬寧回身,扶著四兒雙肩滿目盡是楚楚的天真:“四兒姊姊,你告訴我,他們說大公子去了,他去了哪里?” 四兒抹了抹淚,旁觀幾眼四處, 一切皆了然得不能再了然, 別過頭去,垂下眼簾低低道:“賀娘子請節哀?!闭f著朝前方望了望,吩咐身旁婢子道:“你們幾人照料好娘子, 我去看看?!?/br> 一個婢子泣道:“四兒姊姊, 這個時候賀娘子是否要到跟前去?” 她們不禁擔憂地看著琬寧,只是奇怪賀娘子這般愛哭的一個人, 此刻面上竟是一滴淚也沒有,怕她是一下被刺激得神志昏迷了, 待四兒走后, 幾人面面覷著, 上前勸道: “賀娘子,您還有傷,請先回閣內等候?!?/br> 琬寧竟認真地點了點頭:“好?!彼鰪澫卵?,扶著一人直嘔,心肺間霎時猶如熱水鼎沸,燙得她無處可遁,似要將心腸統統嘔出才得解脫,無名無形的一股重力已將她摧折到極處,一下下擊碎她脊骨。婢子見狀好一陣手忙腳亂方托穩了她,待琬寧緩緩抬首,婢子們再去瞧她,心里咯噔一沉,賀娘子的眼睛再不是往昔里她們熟悉的閨中情態,一雙眸子化作兩朵黑色的蓮花一般沉在湖霧間,再也辨不出任何東西來。 自此她便真的也如蓮花般,閉合沉睡于一方床榻大小的天地間,只留一脈氣息。 鳳凰六年七月十五,中元節戌時三刻,驃騎將軍成去非身染重疫兼遇刺重傷不治而亡的消息已走出烏衣巷,時人所受震蕩絕非言語可形容,盡管自成去非染病以來,似有似無的種種臆想便一早存在:烏衣巷的大公子也非刀槍不入,百毒不侵,然當成去非的死訊真的流出,時人的駭然中再無暇顧及半分先前的料想,徒剩駭然而已。 而烏衣巷另一座府邸中年輕的主人,安靜面容下,是一顆并不安靜的心。年輕的烏衣子弟明白,早于遣出暗殺的刺客時,便已是一種覆水難收,木要成舟,翩躚的候鳥要遷徙,稀薄的日頭要墜入西山,這人世的種種,本就是如此,他的弓已滿,箭便不能落空。 一個人倘是盼望一事太久,得手時的喜悅竟要折半,這是顧曙未曾預料的,可死事者,皆已死得其所,在收到成去非死訊的那一刻,他懸而未決的心只松弛一剎,復又緊繃:似乎一切太過順利,他們這些子弟,自出生走的便是一條康莊大道,這本無稀奇處。但他不是,他的路猶如他的心:不平,坑坑洼洼,雨過的積水間可窺得一二月色,照著他的烏衣,從來都不是糞土人間利與名。既是如此,他不能不懷疑,只因那人實在像不死魂靈,顧曙忽就笑了笑,輕輕拂過自己文士一般修長的手指,記起少年時同樣做過的關于邊疆的綺夢,命運何嘗不是在補償他?他這雙手,不能于黃沙萬里中挽長弓,馭駿馬,卻大可在巍峨宮殿之上,一樣攪動風云捭闔,當不啻于那人的縱橫,過癮而不焚身。 “公子,荊州的信件?!倍掖叶?,顧曙閱畢甚是滿意微微一笑:“邵逵為衛寶所殺,荊州也不過如此?!倍Φ溃骸八麄儾贿^粗俗武人,哪里經得起公子的撩撥,只是現下成大公子既死,不知荊州那邊是否還愿再來襄助?” 顧曙一笑踱步出了園子,桐間露落,柳下風來,他朝成府方向望了望,嘆道:“此刻,當是成家為大公子招魂之時?;曩鈿w來,君無上天些,君無下此幽都些……”一時心有所慨,卻沒有回頭往前緩行接上方才的話頭: “他們有何立場不來?” 而一直留心顧曙神情,見自家主人心情大好,語氣又十分篤定從容,不甚明白其中彎道,壓慢了步子跟在顧曙身側,想了想道: “小人還是不懂,公子說荊州提防江左尤其是大公子,唯恐奪了他荊州大權,如今心頭大患已不在,那些人緣何要來?” 顧曙隨手折一柳枝在手間把玩,道:“不是每個人都如許士衡一般,他底下那幾員大將要起花花心思,許士衡現如今也管不到不是嗎?荊州今日所圖,在于劃地自守,分權地方,與天子共治而已?!?/br> 而不解道:“荊州難道不是一直如此?” 顧曙回頭冷笑道:“許士衡手下是悍將,是驕兵,一無畏上之心,二無忠誠之念,你以為天子不借許士衡之手,能壓制得住這些人才?當初成去非為何能得以調動許士衡?只因許士衡再怎么衡量相權,到底還有為君之故,衛寶姜弘他們心里便只剩許士衡了,如今許士衡故去,中樞于他們,不過是個討價還價的地方,他們不知天子忌憚成去非?不知百官忌憚成去非?正因如此,他們才更要來分一杯羹,成去遠要回來奔喪,成去之要主持殯葬,還有比這更好的時機嗎?屆時正大光明清君側,立下奇功,再跟天子開口,天子焉有不應的道理?” 徐徐夜風吹得主仆兩人面上清爽,草無忘憂之意,花無長樂之心,而人事總是可以細細籌謀的,人心也總是望風而動的,顧曙駐足,目光仍鎖在成府方向,一笑有如自語: “徐州當初便是想走這條路,父業子承、爵祿廢置、殺生予奪,中樞莫想插手,可惜還是漸落成去非手中,荊州不得不警惕我們的大公子哪一日再來這一手,他荊州攢了多少年的家底,一夕葬送,便是死,也難能瞑目的?!?/br> 而經他點撥一番,終漸漸醒悟過來,卻還是遲疑道: “公子同荊州這是各得所愿?但公子也曾說過,這天下不當是這樣,地方各自為政,如荊州、如幽州、如徐州,自祖皇帝末年伊始,皆尾大不掉,中樞對其的控制力向來顛簸不定,倘這一事成,荊州得如此之利,其他藩鎮照貓畫虎,豈不是江左之患?豈不是中樞之患?” 顧曙忽轉身持柳枝點了兩下而肩膀,笑道:“你倒是長進了,能想到這一層,已是不俗?!?/br> 夜幕中,而看不清主人神情,只聽顧曙繼續道:“荊州有荊州的主意,我有我的主意,衛寶他們一旦來了建康,可就不是在他們自己的地盤了,百姓有句俗話說的妙,拔了蘿卜地皮寬,這種事,誰人不想呢?只是你一心要拔蘿卜,自己未必就不是他人眼中的蘿卜,荊州軍和涼州軍,你說誰能碰的過誰呢?” 顧曙的聲音平靜而漠然,而聞言忽地起了一層戰栗,問道:“今上斷然不會允許成二公子帶兵奔喪,公子的意思是成二公子必定暗中會有……” 顧曙冷笑道:“有或者沒有,兵將相離,也是成不了大事?!?/br> 這一句,而是徹底不能體悟了,還想再問,顧曙已敷衍道:“到時你自會明白?!?/br> 正說著,有匆匆人影一閃而至,打斷兩人交談,而回首,見不過是家中一小廝,皺眉斥道:“公子這里不經通報,也是你能擅闖的?”小廝忙垂首惶恐道:“丁總管,小人本不敢壞府里規矩,只是外頭大司徒遣人傳話,請長公子準備,一刻鐘后在成家府前匯合?!?/br> 而一愣,望向顧曙:“公子,這還遠未到吊唁的時候?!鳖櫴锍P擺了兩下手:“告訴來人,我這就去?!闭f著正要往回走,喊住小廝又補問道: “除了大司徒,可還有他人?” 小廝慌忙扭頭答道:“好像還有幾人,不知是誰?!币婎櫴锊辉賳栐?,才往門口趕去了。 而望著那小廝遠去,方跟上顧曙腳步,此刻似得開竅,一顆心登時跳得緊了,低聲詢問道:“公子這……”顧曙隨手一丟柳枝,從它柔軟的身子上踐踏而過,笑道:“不錯,你看,有人比我們還要急,這倒不怪,要怪,就怪大公子怕是狡兔三窟,他就是詐尸起死回生了,咱們的大公子也不是做不出來?!?/br> 而面上轉的煞白,下意識看了看周邊夜色,勉強笑道:“公子說的滲人,他本就染了瘟疫,又身負重傷,再是個厲害人物,也不是神仙?!?/br> 顧曙道:“當初大將軍可是親眼開棺,”他嘴角漸漸凝成蔑然的笑意,只神情還是那般淡然雅致,“不過,太傅幸有幾個好兒子將鐘山一事籌劃得至纖至悉,他成去非卻沒有,”說到這,他笑意更重,“無論如何,你我都不得不承認,大公子確可謂不世出之人,即便如此,單就一點,他無子嗣,就是真正的孤寡之人,上天看來也并非真的厚愛此人,細想此人也并無可艷羨處?!?/br> 而心底默默重復了他那一句,也是慨然,成去非膝下無兒無女,四姓子弟里年齡上下者,除卻他,再無第二人,正漫不經心想著,忽聽顧曙道:“這樣也好,儼然傳奇,屆時蓋棺定論,無父無君,無妻無子,唯‘權臣’耳,他這一生還真是完滿?!?/br> 月緩緩爬了上來,顧曙在換好衣裳后,施施然往成府方向行去,直到借長燈瞧見熟悉的身影輪廓,方調適好表情,風撣動著他的寬服大袖,極佳地掩飾住了那顆將將要悸動起來的心。 “世伯,”顧曙上前朝虞仲素微微欠身施禮,抬首時才發覺周家周云行亦在,知四姓這是聚齊了,再往后一瞥,虞歸塵果然也在,只是整個人裹在夜色中看不太清神色,沉默得異常。 一行人彼此見過禮,虞仲素滿面凝重,沉聲道:“于情于理,我們幾家,都應先至慰問,去之年紀尚輕,許多事怕應付不來,”他仰面瞧了瞧成府那已換上的兩盞大白燈籠正在風中搖曳不定,幽幽嘆氣,“也再見伯淵最后一眼罷?!?/br> 說罷親自提袍上了臺階,對早在一旁相候的成府總管福伯道:“先去通傳一聲?!边@幾人福伯自然悉數識得,卻仍是睜著朦朧的淚眼辨了辨,才頹喪答道:“請幾位稍候片刻?!闭f著牽袖按了按眼角,吩咐家仆道,“去告知小公子,就說大司徒、大尚書、仆射、散騎常侍皆來了家里?!?/br> 顧曙默默一笑,成府的大總管傳聞已是眼花耳聾,老朽不堪,此刻觀得,倒清明得很,可見這成府上下,慣于揣明白裝糊涂者,比比皆是,他陡然思及此點,收住心神,立于成家院門打開的宅邸入口處,透過黑暗中浮漾的燈光,定定往里看了。 第240章 靈堂已粗粗搭起, 成府上下繁而不亂,一如當日太傅殯葬。 預備喪服等一干事,皆由杳娘一手布置,于制, 成去之等人屬齊衰不杖期, 他此刻只是著簡單素服,在等杳娘制好齊衰。聽得家丁來報,神情舉止間并未見異樣處,也未借故推辭,先問趙器: “杳娘開始為阿兄凈身了?” 趙器應了聲“是”,一旁下人卻止不住想要偷偷打量成去之,不過幾載,由斬衰至齊衰, 怎不教人傷懷?現下大公子不幸離世, 帶給成府的驚惶遠甚當日太傅病故之時,至于小公子要如何從兄長肩上接過重擔,蓋因小公子年歲實尚青春, 讓人不能不多層擔憂, 然只要細細回想當日太傅會葬一事,小公子之冷靜鎮定頗有其兄之風, 日后他那一雙眼睛,未必就識不清成府足下的路程。 “將客人請至正房?!背扇ブパ壑星鍦I, 緩緩吩咐, 趙器身子微微一抖, 領命去了,成去之揉了揉雙目,疾步往正房趕來,見杳娘正為尸身牽來白布覆上,朝她略略點頭,杳娘會意,默默退出這才命人將虞書倩桃符請進來。 等虞書倩母子跪在一側往那長明燈中低幽啜泣添加紙錢時,大司徒幾人也來到門前,于簾外先默默見禮,方由趙器打簾恭請魚貫而入。 成氏族人皆留外安頓各樣事務,室內獨見成去之及虞書倩母子,一時彼此碰了碰目光,相對無言,雖是幾人主動來探看,大司徒等卻未主動言談,唯上前揉了揉虞書倩肩頭,撫慰之意盡在這一動作起落間,稚嫩的聲音忽響起打破這一片死寂: “母親,他們都說伯父死了,什么是死?” 虞書倩霎時蓄滿了淚,擁著桃符低聲呢喃:“就是桃符再也見不到伯父了……”桃符埋首于母親胸前,兩只小手死死攥著紙錢,嚶嚶哭道:“我不要伯父死,母親快讓伯父回來吧!” 一時間只剩這孩童的凄凄哭聲,大司徒深深一嘆,望向成去之,輕聲問道:“去之的齊衰還未制好?”成去之流淚點了點頭,面上眼目已腫,兩邊鬢角已亂,他抬起頭來,靜靜看了看四姓的這幾位可謂最親密的客人,遮袖拭去淚水:“去之替成家謝幾位大人記掛阿兄……”說著忽匍匐于地施禮,虞仲素忙伸手將他扶起,手臂處傳來清晰的顫意,以及衣袖間頃刻便沾滿了這少年人的無盡涕淚,成去之再度抬起那張滿是傷痛無措交織而成的敗相之面時,虞仲素已道: “去之,有應付不來之處,盡管提出來,同我們是不必心存生分的?!?/br> 成去之抓住虞仲素胳臂似是終忍不住傷心,深深垂下頭去哽咽道:“世伯,家父不在了,阿兄不在了,他們都不在了,晚輩實不知日后要怎么過……”虞仲素摸了摸他頭顱,正欲安慰,不料成去之雙肩抖得越發厲害,那淚水也流的越發洶涌,一時竟不好再說什么,略略環顧左右,見這幾人皆默然不語,只得任由他放縱痛哭,旁側顧曙則不動聲色審視他良久,此刻也不過微微往后動了動眼風:那一直跪著的老婢不曾抬頭,唯不時牽袖按眼,前襟早濕了大塊。 待成去之稍復平靜,竟無半分怔忪與遲疑,望向幾人問道:“大人們既來了,就再看看阿兄吧,明日小殮后,大人們再想見阿兄,只怕……”一語未了,成去之眼淚又滾滾而落,顧曙聞言,心底早突突跳起,暗暗看了一眼大司徒,虞仲素卻道: “斯人已矣,我等還是不要再去叨擾伯淵,讓他安息,去之,你放心,遇刺一事,定會水落石出,還你兄長一個公道?!?/br> “正是,去之,大司徒帶我幾人來,是來看看你可有難處,至于伯淵,”周云行黯然接口,風忽涌進來,吹起覆著的白布一角,竟露出一只枯黑的手來,驚的周云行不由道,“去之,伯淵他的手……” 他既突然低呼一句,幾人紛紛投望過去,俱是一怔,因時令緣故,尸身四周已布滿冰塊,正冒著裊裊涼氣,可那手突兀而顯,更覺可怖,成去之卻分毫不懼,呆呆走向那尸身,輕撫了下那枯手,低聲道: “阿兄病重時全身已漸潰爛,加之劍傷,治無可治,嚇著大人們了么?” 眼見他說著竟欲要掀開那白布,虞書倩自一旁起身含淚攔下他動作,轉臉看向幾人,道:“兄長因病之故,容貌受損,還請大人們體諒?!?/br> “璨兒可見了最后一面?”虞仲素頗為傷感地看著虞書倩道,虞書倩點了點頭,不覺將那白布蓋好,虞仲素微微頷首:“那便好,總歸少些遺憾?!?/br> 虞書倩于是低垂眉目道:“成家遽遭變故,還請諸位大人多伸援手,以度難關?!彼赞o懇切,然而姿態卻絕非求人的姿態,即便是身處這緊要關頭,二十余載清正貴重的教養,讓當初的少女在身為人婦身為人母之后,愈加清正愈加貴重,哀而不傷,臨危不懼,這樣的氣度,同樣大可折服在場的諸位男子。 成家得這樣的媳婦,正是成家之幸,顧曙默默注視著虞書倩,心頭亦起漣漪,自幼相識的聰慧女童,到舉止大方的少女,再到處變不驚的婦人,原來一個女子可這般成長,璨兒不再是他熟知的那個璨兒,但又分明還是那個璨兒,當初江左愿得虞書倩作新婦者不在少數,那么,眼下虞書倩恰到好處的說辭,是否讓大司徒嗟悔無及?他們倘再堅持,便真的不近人情,而非表露真情,顧曙目光一動,正看見虞歸塵垂下眼簾剎那間順著睫羽陰影淌出的兩行熱淚,一如西風走過,他的傷痛顯而易見卻又如此沉默。 虛言虛辭說盡,客人再無逗留的借口,在踏出成府大門的剎那,顧曙終同虞仲素似有若無對上了目光,兩人心中皆清明得不能再清明,他們當趁夏末的最后一點躁動,趕一程赴賭的路,他們誰人得勝,自迷于這錦繡鋪陳的設局,凌駕于這勾心斗角的廟堂—— 那便要看天意了。 是以第二日,天子方得消息,顧曙緊跟建言,云成去非既乃國之棟梁大廈,功業彪炳,天子不宜僅限于東堂發喪,更應親臨府邸以示圣主對重臣的厚愛憐惜之情。二者除卻京官當具喪服行奉禮節,各大州郡刺史當遣人入京吊唁,尤以驃騎將軍建立功業并州徐州兩處,更應前來吊喪以示其情。三者驃騎將軍其弟成去遠由中樞遣人接應奔喪,路途不該有誤。刺殺一事尚且可延后再查,然當下如何安慰成氏一族人心方是當務之急,天子如何在天下人前做出相應姿態方是當務之急。奏呈一出,不明內里者,自是應和,紛紛追憶起驃騎將軍為政數十載的各項功績,于死人而言,他們再不無慷慨的道理。而仆射的種種提議,無一不顯驃騎將軍喪葬之禮規格之高,遠甚其父,遠甚立國以來諸多重臣喪禮,恰彰圣主之恩隆。 天子猶自處于不可言喻的震驚之中,卻仍往深處思想仆射的這番陳詞,在忖度良久,群臣議畢后,準尚書仆射顧曙所奏,又下敕旨,命大鴻臚監制喪事,賜東園溫明秘器,朝服一具、衣一襲,緋練百匹,絹布各五百匹、錢百萬、榖千斛以供喪事,諸所施行,皆依本朝親王故事。又著祠部擬定謚號協助喪禮等雜務不一而足,待退朝后,天子留大司徒仆射二人于殿內,再細問當日驃騎將軍遇刺及日后東堂發喪具體事宜。 待殿內獨剩君臣三人,天子便也直言不諱:“朕驚聞此事,幾欲心膽俱裂,實不能信,成卿于大尚書私宅養病,怎就突遇刺客?” 虞仲素道:“臣等同樣驚詫,因事發時,驃騎將軍身側只有一侍妾相伴,那侍妾亦重傷昏迷不醒,除卻他二人,當時情形并無人知曉,三司既已介入,還請今上耐心相候,現下如何讓驃騎將軍入土為安方是第一要緊之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