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第218章 荊州刺史府照例在為元會做著準備。 雖然刺史大人已纏綿病榻月余。 榻上許士衡聽著外頭幕天席地的雨聲不斷, 苦笑想道,老母已耄耋之年,雖常抱小恙,卻從來不難康復, 自己倒還不如那八十歲的母親。 他是在執行完中樞罷佛之策后, 便一病不起。這一日,感覺似輕了幾分,遂強撐于臥榻批閱公文,理一理鳳凰五年入冬以來的諸多事宜。就在當日中樞罷佛旨意下達荊楚時,湘州刺史病逝,中樞立刻遣虞鳳池接手湘州,這背后意圖,許侃看得十分明白, 卻也并未放在心上, 反倒是手下那幾個將領憤憤不平,湘州乃荊楚項背,中樞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拿虞鳳池來牽制荊州而已, 眾人不免替許侃不值,刺史大人雖一生忠勤, 保一方平安有余,全靠自己打拼積累而來, 然中樞始終信任不足, 警惕有余。 而江州刺史也已在半年前由顧家顧繡接任, 中樞的煞費苦心,荊州怎能不明?許侃正覺心緒茫茫,長史周密攜文書進來,見過禮,小心將東西置放了,先問候一番,方道:“大人,建康那邊又出了件事?!?/br> “年節將臨,建康也不安生嗎?”許侃勉強在侍女的扶持下,欲起身走動,周密見狀忙也幫襯一把,為他披上衣裳:“因罷佛的事,一眾僧徒竟直接在長干里殺起百姓來,聽聞此事還同殿下多有干系,殿下如今,被人喚大乘佛主,也不知是個什么名堂?!痹S侃猛咳幾聲,搖了搖頭,“中樞向來如此,一事下來,八方掣肘?!彼^腦昏昏沉沉,沒走幾步,只覺胸悶氣短,眼目不明,只得回榻上仰面歇息,周密見他如此,不免憂慮,刺史大人雖年逾花甲,卻素來體健,從不見害病至此,這一回本以為幾日歇息就可痊愈,如今日子不但久了,病情也不見多少起色,周密憂心忡忡地思想了半日,待回神,許侃鼾聲漸起,原是又沉沉睡了過去。周密幽幽嘆息兩聲,替許侃掩好被衾,正欲折身退出,忽見一方帕子自許侃袖管滑落,待撿起看了兩眼,一灘污血赫然入目,瞧得周密一顆心砰砰直撞,默默放好,轉身走了出來。 方行至檐下,見主薄姜弘正收傘打著身上雨水,忙上前悄聲道:“大人剛睡去,勿要再擾?!苯胫坏猛坏莱鰜?,關切征詢:“你看大人今日狀況如何?” 周密無聲搖首,再抬眼望天,藹藹重云就盤旋在刺史府飛檐一角,雨中不知何時夾雜了片片雪花,氣候寒透,觸目乃完全陰濕世界,不由嘆息:“若日頭出來,大人興許能好得快些,也不知這雨雪何時能止?!苯胍嘤X千斤壓心,思及大夫那句“倘能挨過冬春之交,大人也就好了。倘不能,便不好說了”更添愁緒,遂問:“將軍們今日可來探望了?”話音剛落,就見邵逵、衛寶、皮子休、劉藻四人遙遙往這邊趕來。 兩人忙一同迎了過去,彼此作揖讓禮后,自然是交流起刺史大人病情,這些時日,幾人翻來覆去,不過照例是那幾句話,年節雖近,因許侃久病不愈之故,刺史府也幾無過節的喜慶氛圍。姜弘遂提議道:“還請將軍們進屋議事?!边@幾人應下來,找一間屋子,紛紛坐下,姜弘端著熱茶斟酌道:“大人此次病情糾纏,大夫的話也不全然是危言聳聽,某以為,不管大人如何想,將軍們心中當有數,早做打算?!?/br> 皮子休性急爆,立刻睜了兩眼瞪姜弘:“主薄這是何意?什么叫不管大人如何想,我等打算什么?”衛寶拍了拍他肩頭:“聽主薄把話說完?!苯肜^續道:“一旦中樞知曉大人病重,或是到時更壞一層,將軍們以為中樞當作何布置?某的意思正在未雨綢繆,大人倘安然無事,你我自不必cao勞此事,某說句不吉利的話,倘大人生了差池,正是中樞良機,到那時,荊州的局勢,怕是多方插手,你我這些人到時又該如何自處?” 周密便將方才所見順勢道出:“我見大人咳了血,不是好兆頭,主薄這話,有道理,幾位將軍不可全無安排?!边@四人難免震驚,建康幾大世家雖早垂涎荊州多年,然荊楚軍根基深厚,許侃領導有方,百姓愛戴,建康欲平白無故插進來,絕非易事,盡管如此,湘州江州的局面卻也證實了建康鞭亦夠長,幾人熱議一陣后,姜弘滿面凝重: “徐州的前車之鑒,我等不能再犯。那成去非盡管遙領刺史一職,卻不斷往徐州安插心腹,前刺史的少公子,又極為信任他,徐州府兵之權,早晚要落到成去非手中,府兵乃捍衛北方門戶之本,實力不容小覷。我還聽聞,并州當初留了他不少私人,雍涼等地有他二弟,而建康除卻他本人,還有個幼弟身在禁軍,他那從兄雖因糧倉的案子免了職,可日后若有事,成去非還是得靠自家兄弟,重新任職不過手到擒來。他如今在中樞,顯然已是百官忌憚的人物,不過,四姓可不再是鐘山政變前的鐵板一塊,江左從來講究的是政出多門,成去非欲一家獨大,便是四姓也難能容得了他?!?/br> 姜弘一番話,已然將成去非視作未來可預見的最大隱憂,眾人聽他分析地不無道理,紛紛應和起來,唯邵逵并不能十分認同,并州之事,時人皆云成去非不過為增個人聲望,以壯權勢,倘真如此,他自不必屢屢以身犯險,身先士卒,拼力抗敵,如不慎丟了性命,要那權勢又作何用?況且,成去非于江左所行種種,無一不利于國朝,無一不利于百姓,便是許大人亦時時稱贊成伯淵乃真人杰,不為門戶私計。邵逵的沉思很快被姜弘打斷:“邵將軍為何獨獨不語?”邵逵回神道:“主薄既言徐州前車之鑒,江左未必就想不到,四姓若來爭荊州,彼此僵持,成去非未必就能全勝,今上斷然也不會任由四姓連荊州也奪了,能讓大家都滿意的,無非還是如同當初許大人出鎮的法子?!?/br> 旁側衛寶冷笑兩聲:“那要看烏衣巷的大公子有沒有這份心了,他要是打定主意做權臣,或是更上一層樓,你我還真不得不防,許大人在一天,揚州那幫所謂高門大姓,定不敢輕舉妄動,但說句難聽的在前,即便日后許大人不在了,揚州也休想拿荊州當軟柿子捏?!?/br> 四人中最年長的劉藻沉吟接道:“主薄的話,我等可先放心上,現下還沒到劍拔弩張的時候,江左向來熱衷于內斗,只要中樞不來無事生非,天子照例是我等的天子,朝廷也是我等的朝廷?!?/br> 話至如此,幾人大略有了方向,一時散了,周密同邵逵走在后頭,兩人仍小聲交談著,邵逵道:“此事還須探探大人的意思,當初鐘山那么大的事,大人尚沉著氣到最后一刻,長史以為呢?”周密掂量道:“邵將軍說的也有道理,先帝初年,荊州一度同揚州僵持不下,人心惶惶,動蕩迭起,直到大人出鎮,這十幾載間,荊揚才算基本相安無事,皆為大人之功。日后大人百年,荊州能維持此局面,再好不過?!鄙坼訃@道:“那是因先帝到底知曉,大人乃忠良,沒存一分歹心?!?/br> “邵將軍曾在并州同那烏衣巷的大公子也算共事一段時日,覺那成去非為人如何?”周密想起這么一茬,遂閑來相問,邵逵看了看前面也正在彼此交談的幾人,低聲道:“大人平日里如何夸贊的,那大公子就是什么樣子?!敝苊茌p“哦”一聲,不想一貫頗為倨傲的邵逵竟對成去非似多有好感,而“生子當如成伯淵”這乃許大人素日感慨,蓋因大人幾個兒子恰與成去非年齡不相上下,卻皆中人之姿,無甚拔萃之處……不過大人亦常作他語“惟愿吾兒愚且魯”,可見人太聰明了,未必就是美事,周密好一番思想,無奈搖了搖頭。 就在荊州一憂許侃之病,二忙應節物事之際,中樞忽下一道旨意:鳳凰六年的元會,各州郡長官需親自至建康朝賀。中樞的考量自是因考課法新行一載,驗收乃常理常情。臺閣中大尚書一眾人亦忙于京官這一年間的升黜遷徙歸檔,不遑暇食。這卻并無礙其余人等時刻度量于僧亂一事的進展,鳳凰五年的年節,注定難能過得成天平地。 三司既介入此事,案子便是要走最正當的流程,百官私下早議過天子此次直下中旨,無非為保全殿下聲譽,百官自以為參透機關,而刻意忽略僧亂背后極有可能所隱含的曹社之謀,一心欲洞燭其jian的成去非,于百官看來,不過是蕭墻之內,愈發顯山露水的鷹揚之臣罷了,天子既已表態,何故強硬封駁迫之?至于向來口稱三昧的殿下,心底是否還能浪靜風恬,外人亦無從探究一二。 然幾日過后,三司所呈結果卻是“拷治榜掠,無所得讞”,實因事發流血之日,首犯皆斃命于當場,余眾因服藥之故,尚有難能記憶者,讓三司讞治的幾人頗覺棘手,不過眾多兵械,仍不得不警醒人心,即便僧徒或因罷佛一事不滿,遭人慫恿鼓動,然如此數目龐大器械,絕非朝夕可備,必定早有圖謀,是單純僧首存犯上作亂之心,還是另有他人,三司出于此種考量,在上報天子而后,經廷尉監吳冷西建言,仍要從兵器入手再繼續讞囚。 夜色深重,吳冷西踏著打更之聲匆匆進了成府,卻被趙器先領至一室:“大公子正在同前揚州刺史周云冀周大人議事,吳公子稍候?!甭犣w器有意解釋得清楚,吳冷西心中大略猜想到一些內情,周云冀正是故去領軍將軍周休之子,因丁憂解職去官,揚州刺史一職便由大司徒暫領,天下州郡要職,不出幾大世家之手,不過現下即便是四姓之間,此消彼長,亦漸成微妙之態,吳冷西獨自飲茶沉思良久,等趙器再次進來傳話,方起身整了整衣裳,往橘園方向去了。 第219章 暖閣中置了幾盆水仙, 娉婷有致,盈盈照座。吳冷西入室掃及只覺屋內平添幾分生機,上前施了禮,成去非照例先問候了師哥穆涯, 才問向正事:“殿下拘在公主府了?”吳冷西答道:“只不允殿下再隨意出府, 其余事宜皆按舊例,殿下并沒有受半分委屈?!背扇シ禽p吁一聲,“是要顧及殿下的身份,她很聰明,死咬此事同她無關,難得殿下也有怕的時候。不過,倘她留在建康,終究是一隱患?!眳抢湮饕粫r無話可對, 唯有默默頷首, 殿下既能引出這幾千人來,下一回,又能至哪一步, 讓人不敢揣測。 成去非起身松動下筋骨, 踱著步子問道:“元會在即,這個案子不能再拖, 器械還是毫無頭緒?”吳冷西抬首看了看他:“那器械,是查到些眉目, 只是證據還不足, 今夜前來, 正是為說此事?!?/br> “你往下說吧?!背扇シ且写岸?,負起手來。吳冷西便望向他背影道:“上一回東林寺的事情,想必師哥未忘。大和尚神秀本是虞家的大典計,后來我細算了算,正逢鐘山一事前夕,大司徒作何用處唯有他自己清楚了。而后來東林寺陸續剃度的僧徒,有許多正是虞家莊園的僮客,且這些人時常離寺,不知所蹤,我懷疑,這些人入寺的當口,應是中樞下令土斷,清查百官田產奴仆之際,世家為躲避勘檢將僮客轉移至寺院,待風頭過了,自會再招回去。即便這些僧人暫時歸家,但整個江左,土無一日不并,地無一日不兼,”他略作停頓,“這話,是老師多年前所言,師哥應該也記得,那些人遲早還是要回到世家的莊園里去,屆時,中樞攤派的賦稅不變,甚至再添增些,那些未失去土地的百姓,擔子也就更重,長此以往,怕最終也不得不依附于世家了。如此循環,府庫空虛,黎庶疲乏,稅源兵源兩缺,癥結就在于此了?!?/br> “土斷的事情,我同史青議過,要防百姓托身世家,一要減輕賦役,讓百姓覺得自己種地更為劃算;二則防災年荒年,百姓賤賣土地,最后不得已轉投其下,鳳凰三年的土斷行的有些倉促了,是我思慮不周,以致無疾而終?!背扇シ谴瓜铝四抗?,土斷之效,微乎其微,且不知可維系到幾時,承認失敗并非難事,難的是要如何重振旗鼓,直至成功。 吳冷西卻道:“師哥是否還打算二次土斷?這一回佛寺穩住了,世家們再欲行此種避實就虛的伎倆,恐怕不易。冷西有些話,雖不當講,但還是想說給師哥聽,并徐兩地正是您的根基,再行土斷,以強勢武力壓之,結果自會不同?!?/br> 吳冷西說罷眉眼忽浮上一層黯淡:“不過倘真是如此,您便是同中樞為敵了?!背扇シ莿t撇下此節不提,默了片刻,只道:“這些事,為時尚早,接著說那批器械的事罷?!眳抢湮魉旖友缘溃骸按舜紊畞y,聚眾者大都來自建康幾大佛寺,不過為首的幾人,經查證,正出于東林寺,并不是尋常僧徒,而是班首寺主一類,可見早有籌劃,有意放出新佛出世這等妖言惑眾,且吹捧殿下為大乘佛主,多為借勢罷了。至于器械,審訊多次,僧犯里無一知其來源,器械本就是首領分發,首領一死,確是難以糾查。但下官斗膽設想,江左世家私營鹽鐵者眾矣,這批器械極有可能源自私人冶造,如要細查,探究源頭,恐怕需要一段時日。而且,到時查出來,于本案有多大用處,現下也不好估量?!?/br> 鹽鐵皆百姓日常所需,亦關涉府庫獲利,倘國朝實實在在能控制鹽鐵,便自可cao縱天下輕重之柄,然當下世家占固利源,乃是常態,于國于民兩無益,此等痼疾,非一日之積,不從源頭解決,不過是挖rou補瘡,成去非不禁蹙了蹙眉,倏地想通一事,無論此案結局如何,也許牽涉出國朝其后的隱疾才是至關重要的,也許鳳凰五年末發生的這一事,并不是讓他一定要尋出個不堪的事實真相來。 然事實依然冷酷,僅此次罷佛而言,倘上下一心,不過數月便可大功告成,立見奇效,本該簡單如斯的事情……成去非靜靜思想有時,冷冷道:“今上的一道中旨,亦有可取之處,昔日漢武霍去病的封狼居胥,便有罪人之功,眼下西北兵源緊張,送過去,是件好事,但送之前,謀逆論死的罪定要給這些人扣死了?!眳抢湮縻读算?,很快依言頷首,成去非的意圖他向來領悟得不差,腦子里不知怎的跟著冒出“奇貨可居”四字來,遲疑了片刻,補問道:“殿下……”成去非抬手敲了兩下窗欞,沉著面孔:“禁軍新遷的兩位將軍,亦有讓人不可容忍之處,殿下就不要留在京畿再來湊熱鬧了。三司介入,于她,足以公正?!?/br> 這一切,皆乃殿下自毀至萬劫不復,他不是沒有過施加援手,既已仁至義盡,便再無可回環的余地,殿下最終會知曉,大勢已去,自然無力回天。至于吳冷西能查出些什么,坐實些什么,他照例耐心相候,即便此刻動不了某些人,他也相信,總將有個契機,猶如當年鐘山拜祭一般,恰如其分,再完滿不過,再合宜不過。 世網塵纓,他生就屬于這里的,至于他自己將是何結局,成去非從不做多慮,將吳冷西送走后,反倒有幾分閑情,在那水仙前駐足了半晌。 直到身后熟悉的一聲“大公子”響起,成去非心中竟升起似有若無的輕便,他無須轉頭,也知來者何人,只淡淡問:“琬寧,你是來探望我的罷?” 琬寧默默走到他面前,柔聲道:“我知道大公子有客,方才趙器告訴我客人走了?!彼⑽⒓t了臉,不請自來,唯恐打擾到他。成去非將右手已伸至她眼前:“你仔細看看?!彼傄兹绶凑埔谎劭逼谱约核?,琬寧如是想,卻也當真小心捧在眼前,細細看了,抬首一笑:“我只當冬日里傷口好得慢,原大公子這種事也比人快?!彼龕蹜z地復又看向那只手,垂眸道:“大公子早不疼了罷?”成去非一笑:“是,你打算這樣捧一夜么?”琬寧羞窘,忙輕輕放下,顧盼時也瞧見了那幾盆水仙,不禁贊道:“大公子這凌波仙子養得很精神?!?/br> “靜齋昨日送來的,我勻給你兩盆可好?” 琬寧雖覺一陣驚喜,想了片刻,啟口道:“奪人所愛,于心不安,我想看,來這里看幾眼便是?!背扇シ堑溃骸安贿^幾盆花,我談不上喜歡與否,只是你女兒家總喜愛這些的,等開春,定會為你多置辦些花草,冬日里無非臘梅水仙,尋不出更多的花樣,我說給你,你且要了就是?!?/br> 既說到這份上,琬寧不再推辭,一脈歡喜的模樣,成去非打量她兩眼,冷嗤道:“兩盆花便愉悅成這個樣子,倘是給你開出片花圃來,豈不是要忘乎所以了?”琬寧心里只道因是大公子您送的才這般歡喜啊,嘴上卻什么也未說,抿唇角一笑,見他案幾上有些紛亂,試探道:“我給大公子收拾罷?”成去非斜睨一眼,徑自往榻上躺了,擺手道:“莫要管那些,你來給我捶捶身子?!彼嫔下晕е┢v,語氣也淡漠得很,琬寧走了過去,跪伏于他身側,見他緩緩闔了雙目,那雙冷靜無波眸子里的閃爍情緒,她便再也尋不到半點,遂只是安安靜靜替他輕捶著雙腿。不知過了多久,她手腕漸漸乏力,也不聽他作聲,以為是睡了,便遲疑低喚了一聲“大公子?”成去非果然沒有應聲,琬寧抬眸定定注視了他半晌,心底忽微覺酸楚:他定是累了,眉尺間似還不曾舒展開,他的面容即便在睡夢中也依然緊繃,越發凸顯那薄唇狠且寡。琬寧移了移麻了半邊的身子,悄悄捧起那只右手來,愛惜地輕撫著,隨之置于唇底落下一吻,仍覺不夠,便讓它緊緊貼著自己的面頰,恍恍惚惚望向那臨窗的水仙。 她什么也未去想,只覺此刻靜到極處,便也好到極處,為何靜極便好極,分明又說不出緣由。明日在何方,春日在何方,都不打緊,她就愿意這般碌碌置身于此,冬日的夜風呼嘯酷烈,天上的星子冷寂寒冽,也無關系,這里溫暖甚于漫漫春光。 “你做什么?你這樣,我沒辦法睡的?!背扇シ潜净璩撩悦?,卻隱約察覺不便,半睜了眼,就看見琬寧正捧了他那手發呆,心底只嘆句“癡人”。他確是真的疲乏,過度勞累的頭腦同過度勞累的身軀,已維系不住慣有的冷靜清醒,反倒生出幾分近似醉酒的懸空感,盡管他幾乎未曾醉過。琬寧早窘迫地丟了那手,羞赧起身道:“大公子要睡在這里么?”成去非懶得理會,低聲吩咐了句:“你去給我抱床被子來?!辩幈鞠朐賱?,見他將頭偏向了一側,忙折身把被子取過來替他蓋上,正猶豫著是否離開,卻聽成去非甕聲又道了句:“子時三刻左右喊我,我還有事未做完?!辩庉p輕應了聲,便坐到他身側,成去非忽默默伸出手來,將她勾至懷中,攬在了胸前,喃喃道:“罷了,你我姑且先這樣歇息著……”他的手慢慢松開,琬寧靜靜伏在他懷內,勻凈的心跳同勻凈的呼吸聲一同送至她耳畔間,綿綿不斷。凜凜歲云暮,涼風率已厲,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她獨獨只需在他溫暖的胸膛前柔聲低喃:“我會替大公子守著時辰,我會陪著大公子……”伊人的嘴角最終重新緩緩綻出一縷微笑來,此心抱區區,如是而已。 第220章 鳳凰五年小年當日, 關于臘月初三僧亂一事的旨意再次在朝言明:建康僧徒謀逆,兇惡悖亂,殘害百姓,死有余辜。幸而無成, 首犯既已伏誅, 從犯清醒者十六人依律凌遲處死,剉尸梟首,示眾盡法。各該族屬,不限籍之同異,逐一查出,交付廷尉,依律處決,財產抄沒交官。余者罪減一等, 以充并州。公主明芷包庇罪犯, 卷涉謀逆,褫奪一切封爵,免為庶人, 流放嶺南。 比之上一次天子所下中旨, 定罪不可謂不重,然其中可玩味處頗多, 國朝罕見動用如此重典,所期實效, 不過示眾盡法, 但余者所去方向, 不能不讓人腹誹一番。至于殿下慘加三木,流放蠻荒,抑不能昂首舒吭一鳴,于國朝百年歷史,對宗室的懲處,僅亞于當初鐘山大將軍罪責,自讓人心驚。即便如此,最值得玩味處,仍在于烏衣巷大公子,此案背后有無來自于大公子或重或輕的施壓,無人知曉。一切的一切,似塵埃落定,只待年節之喜慶來沖淡此案之陰霾。 公主府內雖無敗相,然一眾屬官家奴已自知眼下不但是鳳凰五年的盡頭,亦是整座公主府的盡頭,是以人人口中不說,面上的頹喪卻不可掩藏。尤其那眾屬官,恨不能免冠徒跣,以頭搶地,殿下所行向來乖僻,無人能勸,這是屬官的身不由己;如今天子的旨意,亦無人敢拒,這是人臣的葵藿之心,不過大約無妄之災無外乎于此,歷朝歷代,但凡公主安分守己,這一生大可過得水靜無波,富貴無虞,但無奈人心無盡,再言無用,眾人自殿下被拘以來,便惶惶不可終日,直到二十三暮色微顯,有人進來相告: “殿下,敕使傳旨來了?!?/br> 芳寒聞言,手底兀自顫個不住,忍著戰栗,將明芷從蒲團扶起跪下,自己在一旁也跪了下來。 當余光無意一瞥,芳寒心里咯噔一陣,果真,那宣旨的聲音響起時,她方明白自己猜得當真未錯: 竟是成去非親自來傳的圣旨。 兩側則眈眈立著一同前來的眾衛士。 明芷咬牙聽罷那冷清尋常的聲音后,抬頭一笑:“這個時候,你還要來示威?”她面上無驚無懼,無羞無怒,唯獨芳寒攙扶她叩恩再起時,方察覺出那隱隱的力道——殿下的確在極力相忍。 青天白日之下,成去非向風而立,在面對著既是正妻又乃罪人的殿下時,稍稍環顧了一圈四下布置,微微笑道:“殿下此處好氣象,”說著轉臉吩咐左右,“你們且先回避,我還有些話要同殿下說?!逼渌说茸詿o任何意見,本就不想牽扯他夫妻二人恩怨爭斗,忙不迭紛紛應聲退去。 明芷只是泰然冷漠地看著他,成去非報之相應的審視:“尋常不過得時而驕失勢泣,殿下果真不同于常人,衰樹寒蟬,泣露凄風,如扣哀玉,殿下斷不屑作此態,臣嘆服。人如成心畏懼,則觸處畏途,只是殿下,這前方必是畏途了,臣這次來,是為送殿下最后一程?!?/br> 他不乏真誠,明芷笑了笑:“你得償所愿?!背扇シ巧锨疤嫠蛄嗣虮伙L吹亂的鬢角,明芷嫌惡地偏過了身子,警告道:“你不要碰我?!彼揲L的手指遂停了動作,低低道:“殿下可明白了何為自作孽不可活?”明芷面上笑得諷刺:“我只看到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背扇シ菄@了口氣:“殿下這個時候還要作如是想,臣也沒有辦法,殿下于國于民,有害無益,不是一日兩日之事,還要臣再說得細致些么?殿下縱容家奴強占百姓田地,逼死了多少人,殿下不知么?殿下上不尊典憲國法,下視黎庶為草芥,斂貲充室,貪婪嗜財,殿下的心是無底洞,無論如何也填補不滿,臣實在不知殿下緣何就生就了這么一副心腸,或是殿下根本毫無心腸?!?/br> 明芷反問道:“我的心填不滿,難道你的心就填的滿了?成去非,你今日能左右此案,日后便能自行廢立,天生反骨的人,終究是掩飾不住的,到頭來,你原跟我那可悲的皇叔是一路人,只是將來九泉之下,你見了他,信不信他亦要笑你?”成去非蹙眉看著她,緩緩搖首:“殿下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臣,而對于自己的罪與過,總是眼瞎耳聾,所幸殿下日后不會再犯這種錯誤了,臣替殿下高興?!?/br> 公主府規格不小,可惜一春尚未得,倘真是到了來年三月,伊人也自會眉將柳而爭綠,面共桃而競紅,芙蓉玉碗,蓮子金杯,酣歌徙坐,取物為娛,如此,留在江南不好么?風絮煙雨不好么?成去非心中慨嘆,自袖管中取出一白瓷小瓶,遞了過去: “建康距嶺南,千里之遠,這一路,過???,下惡水,毒霧瘴氛,日夕發作,恐怕不似建康這般怡情,臣為殿下備了這樣東西,是以防殿下玉體不勝,求生無門,求死不能?!?/br> 明芷登時面色雪白,幾近透明,難以置信地僵視著他,成去非則傍觀冷眼,見她半日都說不出一句話來,方展露微笑:“殿下也不必心灰意冷,倘殿下到不了嶺南,鐘山如無殿下一席之地,雞籠山總該會有的?!?/br> 明芷的嘴角終狠狠牽動了一下,凝成冷笑:“成去非,你為何不直接殺了我,何必多此一舉?”成去非神色如常:“殿下的罪,不是臣所定,不過殿下一心認定我是權臣,那就將此舉視為歹意即可。殿下倘有不甘,臣可以告訴殿下,國朝內憂外患,弊政叢生,臣有臣的路要走,但一心阻攔擋道者,臣無他法,不得不除。殿下如只是安心禮佛,不問俗事,事情便不會是今日結局;殿下如在半途真心聽臣的勸告,就此改之,事情也不會是今日結局,此乃殿下咎由自取,二來臣已提醒過殿下,臣的手上,多殿下一條命,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倘殿下不為殿下,無此身份,臣也無須花費力氣,可惜殿下正是殿下,臣不得不防有人借題發揮,亂綱敗紀,殿下在,臣便無法安心,此乃臣委屈殿下處,這些,不管殿下聽懂與否,臣都已將話說得不能再透徹了?!?/br> 明芷哂笑不已:“你已把這江山當做你的江山,黎庶當做你的黎庶,卻不肯承認你實乃權臣,日后便是逆臣,冠冕堂皇的話,成去非,你自己不信,他人不信,何苦一遍遍表白心志?” 她的嘲弄,同他人并無二致,成去非遂沉默不言,只是將瓷瓶塞至她手中,察覺到她似要躲開,果斷緊緊箍住了她,這是他第一次同她這般看起來如此親密,然而卻也是最后一次,他同她皆清楚,這也本不是親密無間,兩人之間的角力到頭來盡在這一剎那,他微微俯下身子,將嘴唇附在她耳畔,一面把那瓷瓶置于她掌間隨之給死死覆上,一面低聲輕語:“不錯,這是臣的私心,殿下還是收下的好,萬一用得上呢?殿下會有感激臣的那一刻,因這是臣給殿下的痛快?!?/br> 他慢慢離開了她,垂眸看了一眼她被他攥得微泛青紫的手腕,淡淡一笑:“臣從不知如何憐香惜玉,得罪殿下了,”他長舒一口氣,“殿下還有什么想說的么?”明芷眉頭漸漸皺起,忽彎腰嘔吐起來,卻只是一灘酸水,再無其他,成去非漠漠看她最后一眼,而后躬身施了最后一次禮: “殿下既無話可說,臣告辭,山高路遠,殿下珍重?!?/br> 他語氣仍不乏誠意,轉身卻決絕,直到出來有心尋到一抹身影,徑自走到那看起來同樣清瘦纖秀的女孩子:“芳寒,我有話問你?!狈己卓戳丝此?,眼中早已噙滿了晶瑩的淚珠,在他啟口的瞬間,滾滾而落:“大公子……” 成去非將她引至一側,平靜道:“此事同你無關,你可愿意繼續留在成府?”芳寒愣愣仰視著他,凄然一笑:“奴婢謝大公子厚意,但是不必了,奴婢要跟殿下去嶺南?!彼郎I水guntang,儼然驟然打翻的烈酒,很快濡濕了前襟。 “你可知嶺南是什么地方?去嶺南又意味著什么?”成去非走近一步,扶住她不知是因冷或是因懼而顫栗不住的雙肩,芳寒乏力搖首:“奴婢不知,奴婢雙親早亡,幼年入宮,從一開始,便跟著殿下,奴婢只知,無論去何處,殿下身邊得有人伺候照料,殿下習慣奴婢伺候了,”她心頭悲慟難耐,似是想握住成去非的手,終究忍住未行僭越,只流淚繼續道,“殿下只是一時糊涂,奴婢陪她去嶺南總有一日殿下會想清楚的,還請大公子莫要忘了殿下……” 成去非見她神色凄楚,言辭哀婉,一時竟無話可接,只得緩緩松手:“好,我不勉強你,你可還有什么未了心愿?”芳寒默默搵去淚水,欲要提起一縷笑顏,卻終是苦澀不堪的神情:“請大公子善待賀娘子,也請大公子善待自己?!彼CH幌蛩奶幙戳藥籽?,視線朦朧間仿佛見那株杏樹開了層白霜似的繁花,可心底是清楚知曉此乃錯覺而已。成去非沉默片刻,拿出她當日為自己包扎的帕子來,還到她手中,輕輕拍了兩下,似有撫慰之意,低聲道:“那日多謝你,有心了?!彼念^掠過一陣惋惜,折身就此踏出了公主府門。 一次也不曾回首。 身后芳寒靜靜以手支額,跪倒在地,含淚一字一頓道:“奴婢恭送大公子?!?/br> 卑微至極的小小婢子,在抬頭目視他離去的背影良久之后,稍稍抬面望了望頭頂蒼穹,風煙俱凈,高遠蕭索,夕陽的余暉都已散盡,絲毫溫暖不在,淚水終再一次順著兩側眼角傾瀉而出…… 第221章 鳳凰五年趕在元會前夕, 僧徒謀逆一案前前后后諸事坐實的結果無非是此了。天子緊接著便下旨抄了殿下的府邸,田產家貲沒入府庫,奴婢沙門皆歸至原籍,重新成為國朝的編戶。卷宗既封, 此事到此為止, 雖這其間令人存疑處,并非沒有,然案件乃三司結具,旨意由天子而出,真正關涉者實則不出殿下,百官無一受那池魚之殃。唯獨臺閣清楚,此舉已然足夠:那些暗中或有將反未反,不管出自于本意還是他人煽動者, 就此偃旗息鼓, 不敢造次。至于東市施刑,百姓圍觀,又可視作其他警效。是以罷佛之事, 在鳳凰五年的最后幾日里, 最終成果以白紙黑字彰顯,以至于散假其間, 臺閣中圍滿了此次執行罷佛事宜林林總總各色人等。 “天下所拆寺兩千六百余所,還俗僧尼一十六萬五千余人;拆招提、蘭若數萬余所, 收膏腴上田數千萬頃, 收奴婢為編戶十五萬人?!?/br> 數據詳實, 另有幾十余名巡行天下的御史、從事一一將近三月的重要事宜、結果報與成去非聽,光此一項,耗去數個時辰,成去非一面默默聆聽,一面拈著冊薄比較核對,這一事下來,國朝獲益不可謂不豐。直到尚書仆射顧曙最終出面收尾,簡潔評之,眾人看了看外頭黑下來的天色,再看看已兩個時辰紋風不動的成去非,心底多少松下幾口氣。 “諸位辛勞幾月,還算圓滿,耽誤爾等過節,”成去非仍是不動,只是將冊薄輕放了,擺手道,“先回家去罷?!边@些人便紛紛見禮而退,獨剩顧曙虞歸塵兩人時,成去非方道:“阿灰,將元會參朝的官員名單拿來我看一看?!鳖櫴飸艘宦?,取出遞過去,成去非一路看下來,終發覺荊州刺史許侃并未在官舍登記簿上,這決然不符常情,主君宣召,他不能不來,以他的品性為人,亦不會不來,且仔細一算,許侃自鳳凰元年太后壽宴后,便未曾再踏足建康,他擁兵自重于上游,倘此刻不奉召入朝,定要引得朝臣遍地攻訐,成去非起身問道:“怎么不見許刺史?”顧曙答道:“刺史大人本要來的,臨行前,其母忽氣促高熱,頗為嚴重,刺史大人不得已,只能請奏今上,免其元會?!背扇シ屈c了點頭,“許母年歲已高,冬日染病,容易遷延不愈,倘撐不來冬春交替,確是危險?!?/br> 見他似要往外走,伺候的內侍遠遠看見了,忙把幾人的氅衣皆抱了過來,在一側靜候著。果真,這三人一同走了出去,內侍們連連上前將氅衣遞了過去,只不過這幾人素來習慣自己動手,內侍們也深知此點,并未幫其穿戴,施過禮便又都默默各自忙活去了。 成去非在同虞歸塵單獨話別時,忽將一路的揣測道了出來:“我懷疑,不是許母病了,怕是刺史大人不太好?!庇輾w塵扭頭看他,并未問他緣何作此語,只道:“荊州已經十幾載未有變更了,荊楚軍也異常勇猛,如果真是他病重不濟,會給天子上奏舉薦的?!?/br> 正因許侃盤踞荊州多年,其麾下猛將如云,無論治軍或是行政,皆整齊肅然,上游才日漸持重若此,他自是坐鎮一方的實權人物。不過也正因如此,加之建康又處于大將軍同世家長達數十年的拉鋸消耗中,荊州天高皇帝遠,遂幾乎成他許侃一家之私產,荊楚軍向來瞧不起中央軍,成去非于并州一役中多有體會,倘不是自己最終浴血得勝,怕也不能得邵逵一部正眼相待。 成去非于腦海中將許侃這十幾載功績大略過了一遍,沉聲道:“他幾個兒子皆不成器,平日疏于教化,無一人可比其父,真正有作為的是他底下那四大名將,但論才干魄力,坐鎮荊州,怕也比許侃差上幾分,至于是否忠心不二,許侃在和不在,恐不可同日而語?!庇輾w塵默默思忖良久,方道:“他一旦大去,中樞勢必要借機收回荊州之權的?!眱扇伺隽伺瞿抗?,皆未再往下深探,只因彼此心照不宣,荊州于揚州,始終是潛在威脅,許侃對朝廷遂事到如今未曾行出格舉動,但中樞從未放心過許侃,可笑者不過,人人卻皆愿得許侃之位,不管有無貳心,能得上游之重,在西北始終不穩的境況之下,畢竟可攜威以制揚州,這一點實在太過誘人,而屆時,時人亦明了,荊州爭奪大戰中,四姓必是當仁不讓主角,既無大將軍,四姓便再也不可能是原來的四姓。此一時,彼一時,勢也。 一事方定,隨即便懷抱別樣心事的成去非回到家中后,隨即換了便服直往木葉閣來,琬寧正神思恍惚背對著他低撫著什么,以至于毫無察覺他本就近似無聲的腳步,室內一個下人也不見,成去非靜觀琬寧舉動半晌,直到她肩頭微微顫了幾下,他方上前,一只手拂過她肩頭,順著胳臂停在手上,目光卻已掃到她手中捏著個白緞的猩包,琬寧回神,這才明白是他進來來,抬起隱忍得發紅的一雙眼,不無傷心道: “這里頭裝的是曬干的茉莉花,芳香仍在,”她隨即垂首將旁側的一雙春日尚可穿到的新履移至懷中,臉上落下兩行guntang的淚來,卻涼到心窩子里,“皆是芳寒姊姊留給我的,她托人送來,那傳話的人說,她已是罪身,不能親自來了……”暖閣中的溫意鼓蓬蓬地在她臉頰上流動,琬寧還是覺得冷的很,僵僵地望著成去非不動。 “大公子同殿下,緣何至此?嶺南之苦,大公子不會不知,”琬寧將手中物一一放下,目中有疑惑,有征詢,更有不解,“大公子這是要置殿下于死地,大公子當真就這么恨殿下?一定要如此嗎?” 成去非無謂看了她兩眼,轉身朝外室走去,自己斟了盞熱茶,漫聲道:“收好你的善心,此事不該你過問,你倘記掛芳寒,我大可告訴你,琬寧,我給了她機會,她不肯要,大約同你一樣,留在我身邊,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他不覺帶有譏諷,蓋因她同樣質疑他的目光,到底讓他不快,他來她這里,本不是要尋這無端的意氣的。 果真,這潦潦草草的幾句,登時傷透琬寧的心,她怔怔辨著他話語中的影射,成去非不覺間已走回她跟前,瞧了瞧她發呆的模樣,冷笑道: “琬寧,你又在思想什么呢?我來猜一猜罷,烏衣巷的大公子,把他第二任正妻推入了人間地獄?他這人當真有殺妻的嗜好?” 琬寧并未聽清,只是輕聲詢問:“大公子在說什么?”成去非嘴角微微上翹,笑意還未散盡,“我說,你倘是害怕,我日后便不再來叨擾你,免得你噩夢?!辩幎ǘ粗?,眼淚忽止不住噴涌而出,一句話也說不出。成去非挑眉回望著她,“你懂些什么?是非對錯,不是你坐在閨閣中想出來的,你心這般軟,又這般糊涂不清,我怕是在你跟前殺只兔子,殺只雞,你都要以為我兇殘無道,她犯的是國法,不是我要殺她,你可聽明白了?”他忽覺悲哀,不由聯想當日顧未明之事,無論何人,包括那犯下罪行的當事者,皆不肯正視己之大過,仿佛他才是那十惡不赦之人,只管恣肆殺戮,他幾乎忘了,她是讀君子之書的,她倘為男兒身,執筆青史,自己也必將在她手底永世不得翻身,他終究是不光明,不正大,他在她眼底心里,未必就不是那嶺南的毒瀧惡霧,或者亦如殿下所觀,九關虎豹的罪名,擔與不擔,盡在他人口齒之間,由不得他做主。 燈花燃了一瞬,復歸平靜,兩人出奇一致默了片刻,成去非不禁低嘆一聲:“我都忘記了我來你這里,本是想要做什么的……”他目光上下梭巡,見她穿著新做的衣裳,裝扮宜人,甚是秀美,可一雙眼睛已哭得微腫,睫羽上還掛著顫巍巍的淚珠,他不能不去在意她在他面前的軟弱,以及那些莫名的自以為是中夾雜的一縷固執,她的零淚如雨,不過為那無心無肺之人的罪有應得,而他的苦心孤詣,他的負芒披葦,她不是懂一些的么?緣何此刻,化為毫不在意,而徒留一腔指責? 琬寧卻忽起身跪倒在他面前,抱住他哽咽道:“妾知事已至此,不可挽救,但求大公子讓殿下同芳寒姊姊待春暖冰融再上路罷!”她只管嚶嚶直哭,心里宛若刀割,大半日里她是神游物外,她抑制不住去想當日阮家那些無辜的生命來,只覺摧心剖肝,此刻重溫一般淋漓地流血。成去非驚異地看著她如此動作,以至于漸漸泣不能仰,遂厲聲道:“你這是做什么?我方才的話,你還是未聽明白?你快起來,成什么樣子!”他本不想作色至此,無奈琬寧就是不肯起身,哀求不停,必要耗住他應下來的勢頭,成去非實在厭惡他人以此纏夾不清來要挾自己,忍無可忍時,便一把擰住了她手腕,提將起兩肩,狠狠往榻上一推,隨之欺上身去,一腳踩在榻沿,一面俯下捏住了她下顎:“你是不是又欠鞭子了?!我慣得你這般放肆!” 琬寧未做反抗,被摔得暈眩不已,不知是撞到了何處,脊背上火辣辣的一陣疼,成去非捏得她更是痛,淚花子在眼眶直轉,好半晌才喘上一口氣來,目光緩緩滑過他的眼角眉梢,唇畔指端,待他松手之際,終無力地將頭軟癱向一邊,仿佛一頭即要病逝的小獸。 他直起腰身,冷冷看她良久,才伸手撫平她因方才糾纏弄亂的鬢角青絲,漠然道:“我知你多半是物傷其類,但此事你干預不得,我倘是你這樣的心腸,早連敢都不剩了,罪孽之人,不值得你如此傷懷?!?/br> 反復地言說,他已覺麻木疲憊,她的眼淚從來都不只是為他一人而流,成去非終想起自己是要來問她年節還有無喜歡的東西,他好吩咐家中管事去為她置辦,他自嘲一笑,忽覺了無意趣,再也不想多說一句,只是探身查看了一番,確定她并未受明顯傷痕,便輕輕扯過被衾,幫她掖蓋好,大步走了出去。 隱約的爆竹聲似是貫徹長干里的東西兩頭,頭頂的冷星越發晶亮,成去非心底毫無預兆地涌起一陣從未有過的孤獨,只是一瞬,陡然又消逝了,但這足以讓他清楚地捕捉到難言的悵惘與失落,成去非再抬首時,趙器已慢慢走來,并未察覺到主人的異樣:“大公子,石啟的書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