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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權臣本紀在線閱讀 - 第117節

第117節

    英奴便問那御史:“你是從何處聽來的?”御史答道:“臣本未親耳所聞, 因有人奏報,是以臣外出勘察,街頭巷尾,果在傳唱?!钡紫氯撼紓冸m不言語, 一雙雙眼睛卻轉來轉去, 仔細辨著這里頭話音。

    英奴動了動身子,目光在眾人身上滾了兩番:“朕這么問吧,你們中間都有誰也在外頭聽見這童謠了?”一眾人面面相覷,有搖頭的,有點頭的,坊間出了這種犯上招忌的童謠,乃不祥之兆,誰人也不想應付此下光景。

    但百官的心思是活絡的, 君不君, 臣不臣,豈是這一時之態?自宗皇帝薨逝,人主駕馭不了臣子, 百官看得清楚, 甚至有人往更深處推演,當初先帝放任建康王, 難保沒有借此打壓幾大世家的意圖,先帝雖無大智, 卻不至于糊涂昏庸, 只可惜先帝既無祖皇帝之魄力, 又無宗皇帝之心機,如何讓宗室和世家兩頭掛的天平保持平衡,先帝并未做到,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怕也只是在荊州人事安排上不曾走眼,不過時人并不以為這是天子的英明識人,蓋因那許侃是厚道人罷了。

    “御史說說看,這童謠如何解?”英奴問道,既無人起頭,不如請始作俑者一馬當先,不料御史一副事不關己的口氣:“臣只是聞風奏事,不過,百姓有云,這童謠唱的正暗含朝中一員重臣,臣不敢妄言,還請今上明察?!?/br>
    眾人心頭自是一凜,不意連這樣的話都出來了,風頭驟然清晰起來,百官彼此覷了幾眼,殿上更是死水一灘。成去非在一旁聽得心寒齒冷,隱忍地吸了口氣,目光似是生了根,落在眼底酒盞上,一動也不動。

    坐上天子英奴心中則怒火亂竄,面上自顧笑道:“哦,那就是諸卿里頭出逆臣了,”他的目光望向了虞仲素,頓了一頓,“大司徒,你德高望重,一雙慧眼,你說,這童謠唱的何人?”

    于群臣看來,天子問話毫無機巧可言,卻足夠震懾人心,大司徒不慌不忙道:“今上,這大殿里沒有逆臣,臣等雖不才,忠君事君還是懂的,自祖皇帝創業以來,臣等的先人無一不選擇跟隨明主,君臣有始有終,如今一首童謠,就可離間君臣之心了嗎?臣以為不可?!?/br>
    在座諸人無一料到大司徒如此接話,那理解不理解的,面上皆松弛下來,然而大司徒話不止于此:“此為其一,其二,百姓不懂政,卻又關乎政,下情如何上達?借口耳相傳罷了,今日御史所言這歌謠,老臣不敢欺瞞圣主,臣亦有所聞,只是今日冬至筵席,妄自掃圣主興致,老臣深覺不妥,是故未提。京都既傳出這類歌謠,一味壓制,臣也覺不妥。古者周天子尚采詩以觀民風,田野樵夫之辭未必就不能代表民意民情,悠悠之口,堵不如疏,京師,天子之居也,不可不慎,這一事,還請今上命有司詳查,以察民心,以諒民情?!?/br>
    大司徒精于此道,將云里霧里的廢話說的聽上去有著十二分的道理,圓潤不露鋒芒,英奴冷眼聽出他藏掖的那份意思,被他一口一個圣主明君叫得不耐,便有心攪亂這一池水:“大司徒既如此說,可見還是有逆臣的,”他忽而一笑,“想必諸位心中都有個人選,朕不想引得爾等互相攻訐,誰是君子,誰是小人,誰是忠臣,誰是jian佞,不是靠嘴吵出來的,方才大司徒說了,歌謠未必就不能代表民心,朕深以為然,且不說那前兩句混賬話,只說這后頭,莫去破土,朕想問問,當下所指何事呢?”

    天子的口吻變得循循善誘起來,當下所進行的第一大事,無外乎罷佛,眾人見天子順著大司徒的話往下引開,更不好對付,此事發端在于何人,無人不清。眾人難免要回想上一次御史彈劾臺閣之事,再將眼前聯系,似乎更加確定了什么。中書令張蘊思想半日終起身回話道:“今上,民謠多有隱晦,此事還是等有司查清了,再議不遲,大司徒方才所言不無道理,可臣同樣覺得,有時也不過是無稽之談,今上大可不必在意,諸位同僚也大可不必在意,只要把心思多花在中樞的事上,落在實處,能為君分憂,臣以為就夠了?!?/br>
    “臣附議?!鄙驈偷葟執N說完,很快接上。有人問道:“中丞大人近日沉默得很,出了這等大事,中丞大人沒有耳聞?”半路殺出這么一句,沈復便答道:“臣同大司徒一樣,有所為有所不為。汝怎知某過了冬至宴就不會稟明今上?”中丞大人反擊有力,對方一時無話可說,遂閉口不提。

    “莫去破土,臣以為,”一向真正沉默的光祿勛大夫顧勉忽輕聲啟言,卻無異于平地起驚雷,現下當口,諸人避之不及,他將將跳出來,矛頭所指,百官不能不往一人身上想,果真,顧勉接言道:“說的便是當下罷佛一事,驅趕僧人,毀壞佛寺,百姓亦嗟怨有時?!惫獾搫状蠓虻拿嫔先缤0愠翋炂届o,眾人愣了片刻,似是不能信他便如此輕飄將此事道出,但不多時便明白過來,即便如此,旨意仍是自天子出,事情行進到緊要關頭,即使此乃民意,是要倒逼天子,還是倒逼當日涉及臺閣決策的諸位重臣要臣,只有顧勉自己清楚了。

    英奴見狀會心一笑,目光掃向成去非:“此事是成卿總知負責,莫不是底下執行時,出了岔子,招了民怨?”天子并未否定顧勉之辭,仿佛直截了當便定了調子,破土非此事莫屬,且以迅雷之勢向成去非發難,百官又是一怔。

    成去非再不能避,也未曾想過要避,此刻只是持笏緩緩道:“臺閣為此事,挑的皆為向來干練嚴明者,戰戰兢兢,只為王事,其余人臣不敢下定論,但臺閣之中,只要是臣等親自遴選的曹郎,臣可以替他們回一句,所行所言,皆出自圣意,不敢造次,倘真出了岔子,招了民怨,非臺閣之過?!?/br>
    他聲音不大,然自信不疑的姿態,言外之意的暗示,終惹得百官不禁暗道大公子口氣未免太甚,成去非垂了垂目光,復又抬首,頗是平淡:“臣是在兩日前聽得這歌謠,同諸位但凡聽到的一樣,也暗自心驚,”他鎮定如昔,目光始終在百官身上游來蕩去,“帝非帝,臣非臣,如此大逆不道之辭,一藐視天子之尊,二毀謗群臣之忠,大司徒所言甚是,當徹查源頭。至于方才光祿勛大夫云破土乃暗指罷佛一事,臣亦贊同,除卻此事,眼下還能是何事呢?”

    英奴怔了怔,他如此情態甚是扎眼,把那些明知于他不利的話全盤接了過去,從容得讓人生疑。他大可裝聾作啞,由著殿上鬧出洪水滔天,自無礙他不動如山,可成去非此刻偏不要韜光養晦,迎浪而上,那便是無人能解的了。

    “正因如此,臣憂心不已?!背扇シ呛庇械匾荒槼钊?,“這歌謠細品,實在可怖,臣不知同僚們如何想,只是臣近日在家中思量有時,如坐針氈,冷汗如漿?!?/br>
    百官一片愕然,成去非何曾這般夸夸其談過?他素日風格不過有事說事,甚少抒情感慨,忽端起如此言語,果真有人終是忍不住問道:“敢問這歌謠錄公品出了何樣深意?”成去非眼中一沉,望向坐上天子:

    “前兩句的大逆,臣無須再多費口舌。就從莫去破土,破土出真龍說起,破土影射罷佛,怕已是共識,今上獨運遠略罷之,寶剎伽蘭皆為俗宅,沙門釋種悉作白衣,乃強國富民之上策,而吊詭處正在那后頭一句‘破土出真龍’,臣不由想起當初勘檢佛寺之時,查出諸多兵器一事,彼時大和尚云此乃為佛寺自衛所鑄,此言聽上去并無破綻,但細想,便知荒唐,天子腳下,他們是要防著何人?是向來甚少干涉佛寺的官家,還是手無寸鐵虔誠純善的黎庶?天下僧徒眾矣,佛家子弟們時時號稱欲普度眾生,臣在想,這實乃悖逆之辭,天下之民,是今上之民,倘真需普度,那也是今上來普度,靠的是今上天恩浩蕩,勵精圖治。他們如真要普度眾生,小了說,越俎代庖,大了說,便是包藏禍心?!?/br>
    他聲調仍是不高,卻無一字不鏗鏘有力,殿上眾人終漸漸聽出他這半刻是如何懷了玲瓏心機來將此歌謠硬生生詮釋出另一片天地,一時間左右私聲相議,成去非不以理會,將余下的話說盡:“破土出真龍,如此要挾,如此露骨,臣不知這些人意欲何為,是為造勢而起?是為蠱惑黎庶?而這歌謠,是黎庶已迷亂于斯,受人指使渾然不覺,為其壯勢?還是百姓心系天子,作此民謠,借此暗示警醒?臣本實在難能猜測一二,不過幸甚末了還有一句,有天無日頭,讓臣還是愿意相信,這一曲質樸上口的民謠,正是百姓有意為之,傳唱四方來警示世人,倘有那所謂真龍而出,定將為所欲為,更甚往日,屆時民不聊生,民心生變,國朝必有傾覆之險,是故臣方才說,一旦細品,當真讓人不寒而栗。至于此事如何勘察,是壓是放,最終當由今上定奪,臣不敢置喙?!?/br>
    英奴不防他洋洋灑灑忽說出這一番話來,一時思緒凝滯,只覺無從判別,棘手異常,他不知成去非如何就輕易將歌謠圓場至此,便放眼去看成去非,成去非迎上天子的目光,僅一碰便垂落下去,卻絕非出自于膽怯,僅僅因恪守臣子的禮節。

    殿上再度陷入難堪的靜默之中,英奴側著身子,環視群臣,許久見無人言語,才問道:“成卿這些話,解讀得新鮮,諸位是怎么想的?”

    “臣以為雖有道理,但就普度一事,未免小題大做,有摘字取句,羅織罪名之嫌,是否有些太過?”既有人帶頭,剩下的聲音很快起來:

    “臣倒贊同成大人所言,佛云度眾生,以救眾生脫離苦海,實不知眾生倘能安居樂業,便是脫得苦海,而眾生安樂,靠的并非是吃齋念佛,那安樂也并非從天而降?!?/br>
    “不管其他如何,臣覺得佛寺藏兵器一事當引今上慎重?!?/br>
    “此首歌謠總歸惑亂人心,臣建言當明令禁之?!?/br>
    百官發起堂皇之論,一時不能止,英奴忽覺得胸悶氣短,只覺又成一場鬧劇,但那句“帝非帝,臣非臣”到底狠狠扎進心窩正上,而殿上風云詭譎,回天轉日,盡在口舌之間,一剎而已,他默默看了眼風平浪靜的成去非,心底涌起淡淡的嫌惡,而喋喋不休的群臣,同樣讓天子滿心不豫,英奴忽覺乏味透頂,坐擁天下,然而臣非臣……他瞧見那些附和的,反駁的,或者更為精明者始終不發一言的,不禁伸手扶了扶額頭,直到一句“難道今上真的不知,這臣非臣說的是何人嗎?”忽又注定掀起別樣的風暴來。

    第213章

    椅起身的乃新進御史馬儒, 鄰座的已嗅出他滿身酒氣,遂冷眼看著,英奴不知他這是要興什么風起什么浪,問道:“卿有話要說?”

    馬儒挺直了身子, 還未開口, 且先打了個響亮的酒嗝,聽得百官紛紛嗤笑不止。沈復瞧見是他,暗叫不好,提拔上來皆因沈復考察時大體覺得其人剛正,相處一段時日,便摸清這馬儒實乃愣頭青一個,沈復不免擔憂,今日他倘是瘋言瘋語起來, 那自己身為蘭臺長官, 定是要領這份失察的罪了。

    “臣以為,但凡國之巨蠹,皆可謂逆臣亂臣!”馬儒聲音洪亮, 兩頰染了一抹緋紅色, 雖語出驚人,眾人卻當他不過發起酒瘋, 沈復附近的官員打趣道:“中丞這要遭殃了?!?/br>
    天子并不以為意,仍問道:“卿這是要翻糧倉的案子嗎?”馬儒立刻搖了搖頭, “不, 臣要說的是現下朝局, 臣愿意為今上一解緣何會有那帝非帝,臣非臣之說!”

    這便是投入湖中的一塊巨石了,百官方來了精神,馬儒誰人也不去瞧,只炯炯看著坐上的天子,激昂道:

    “今上為何不看看,這殿上文武,有幾個乃寒庶出身?尤其臺閣諸位尚書,哪一個不是公卿世家?再有門下中書,哪一個家中不是良田無數,奴仆成群?自古云,天子富有四海,可在臣看來,諸位同僚卻個個富可敵國!”

    風浪驟起,將將打到眾人臉面之上。然坐中諸人心思卻不盡相同,唯一一致的便是皆心道,這等蠢貨,當真不知官場之中,尤以他這種破格開恩提拔上來的寒素子弟,該如何立身處事?不過有人卻也替他想的明白,正因此等出身,孤注一擲,倒不稀奇,不過倘再多想,如此為官不易之機,這人孤注一擲在此事上,又有何益處?

    英奴顯然也未曾料到他竟有如此之膽,公開撕破長久以來君臣之間心照不宣的那張薄紙,一時僵坐在御座之上,待回神方問:“你想說什么?”

    馬儒振奮道:“臣要說的,便是這童謠所指!”他口齒越發清楚,“今臺閣選舉,徒塞耳目!九品論人,唯問中正,故據上品者,非公候之子孫,則當涂之昆弟,二者茍然,則蓽門蓬戶之后,安得不有陸沉者?高門華閥,有世及之榮,庶姓寒人,無寸進之路!選舉之弊,由此至極!世家占據中樞高位,且把控軍政大權,豈不就是帝非帝,臣非臣!更甚者在于,這些人中又有多少尸位素餐者,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既提中正,他馬儒的頂頭上司沈復便是一個,本就錯愕不已的臣子,如此一來,更是瞠目結舌,完全料想不得此人心智竟錯亂至此,于一干世家大族面前任意抖落成火,哪怕是天子,也不禁皺眉問身側近侍:“他方才說的是什么話?”

    近侍唯唯諾諾不知該如何回應,底下群臣互相目視一番,英奴已側眸掃了兩眼馬儒:“卿的意思是,在座的有不少逆臣?”馬儒點頭,毫不否認:“臣就是這個意思,府庫緣何空虛至此,難道不是世家之過?是故臣才說,國之巨蠹,皆為逆臣亂臣!”英奴冷笑,草草環視一圈,道:“諸卿聽見沒,大殿之上,就他一個人是忠臣!”馬儒隨即道:“臣沒有這樣說!”

    “顧仆射,”英奴先不理會,忽點了顧曙的名,“你如今算是尚書臺最高長官,你來說說,臺閣是否就有他說的那么不堪?”

    顧曙不禁同虞歸塵對視一眼,持笏出列道:“御史的職責,便在于彈劾百官,馬御史能不避權貴,指陳弊政,臣也佩服,”顧曙聲音仍清雅如昔,馬儒可撕破臉面大放厥詞,他們這些人,哪怕心底早已恨不能將對方摧骨揚灰,然面上卻依然需春風細雨,殺人并不是非得用刀子的。

    “不過馬御史指責九品官人法,臣不敢茍同,定品選官,乃各州中正及吏部、大司徒三層把關,馬御史難道不是中正所定的鄉品?最終御史一職難道不是經由大尚書所授?馬御史直言不諱,剛正不阿,實在感人,就單說此點,可見九品官人法并無可指摘處。至于所謂尸位素餐,臣更不能茍同,臺閣中諸位尚書,出身高門,是為不假,可臺閣理事,向來力求當日事當日畢,從無懈怠敷衍之時,而尚書們夜宿于內宮也是常有的事,我不知馬御史所謂尸位素餐之論是如何定下的,朝中諸多事務,臺閣也皆存根留檔,大可一查,”他微微停頓,朝馬儒看了看,“御史倘仍存疑,現下就可考量某?!?/br>
    坐中無人不知顧曙有武庫之稱,但凡經他手理過的實務,無一不清不明,本想這下總歸把馬儒駁無可辯,馬儒卻道:“請仆射來解釋,那為何如今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不過因定品任官乃是看家世而來,難道寒門之家就無才德兼優者?難道高門里就皆是才德兼優者?仆射說到某,某也明說,凡清貴之家,哪一個肯去御史臺?先帝年間,有尚書郎轉任御史,竟視之為恥!也請仆射再來解釋解釋,為何御史臺但凡彈劾貴胄子弟的奏呈,卻時時沒了下文?”

    顧曙一笑:“御史這話是在指責今上?御史彈劾的折子可不是呈給臺閣的?!瘪R儒冷哼道:“某說的何意,仆射大人心底明白?!?/br>
    “我不明白,還請御史將話說清楚?!鳖櫴镌挿揭怀隹?,百官直想跺腳,果真,那馬儒漲得滿臉通紅,大聲道:“好,那某來告訴仆射大人,御史臺彈劾無效,皆因權貴把持朝政,就是今上也不能約束爾等!”

    四下一驚,顧曙目中沉沉,轉而向英奴道:“今上,御史鐵心要借此發揮,臣方才已把該說的說清,臣同御史再無話可辯?!?/br>
    英奴點了點頭,不再瞧馬儒,望了望最前面的錄尚書事的四人,道:“你們就沒有要說的?”四人出奇地沉默,英奴一嘆便看向沈復,“你是蘭臺的長官,他這么說,沈卿沒有看法?”

    沈復答道:“馬儒所言九品官人法,是有其弊端,不過方才長篇大論,實則語焉不詳,他今日飲了酒,平日本就直人直語,此刻腦中不明,還請今上恕罪?!?/br>
    “中丞這話有道理,”張蘊沉默有時,開口道,“今上,容臣來問御史?!闭f著轉向馬儒發問,“御史把九品官人法說的罪大惡極,我想問御史,這世上可有完美無瑕的用人之制?你自己看一看,這殿上,可都是無能草包的人物?九品官人法有不足之處,御史可以提,可以跟今上建言,但跟這童謠有何干系?照御史的意思,既然殿上多是逆臣,是不是都要拉出去殺了,今上身邊就只有忠臣了?御史直言奏事,乃本分,倘無聊演義,信口開河,那便是為臣子的大過?!睆執N說完,見馬儒還欲申訴,扭過頭去,看著天子道:“那民謠不管意圖如何,已損天家威嚴,事態不可再擴張惡化,當徹查澄清,而御史所說,也請今上擇其善而聽之,他今日既醉酒,難免過火了些,今上還是命人先將他叉下去,免得再招物議?!?/br>
    沈復感激地看了張蘊一眼,而馬儒正要起身,已被身后同僚扯了衣袖,英奴看在眼中,擺了擺手,一側金吾衛上來,將馬儒立即帶了下去,卻聽馬儒口中還在一通亂喊,也不知真醉假醉。

    英奴微微松口氣,撫了撫額頭,今日殿上鬧出兩場,已把天子攪和得煩悶不安,童謠到底何人所授?那破土真龍代指何人?馬儒此舉又意在何處?背后是否亦有人授之?小小新進御史將話陳述的痛快淋漓,慷慨萬分,英奴自己卻幾乎身陷窘迫,因為年輕的天子實在清楚,這天下不是他與百姓的,而是他與這些高門士族的,天子心底憂郁不已,市井歌謠,空xue不能來風,御史彈劾,亦不是口說無憑,而天子卻只覺疲憊無力,不咸不淡收了尾:

    “中書令已把話說透,不管爾等有話無話,今日且都先到這里罷?!苯桃姞?,忙高呼一聲“起駕”,百官目送天子離去,便都看向了大司徒,等他發話,大司徒同光祿勛大夫顧勉低語兩句,才道:“時辰不早了,諸位也都散了為好?!卑俟俾勓?,一面彼此議論,一面窸窣起身,今日鬧成這般,毫無益處,徒壞興致,眾人各自穿戴好氅衣,鉆進自家馬車,也不再多言,一時御道上唯有轆轆的車輪聲。

    成去非回首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宮闕,同顧曙虞歸塵兩人略一頷首示意,也上了馬車,趙器在前猶猶豫豫,欲言又止。街頭巷尾唱遍的童謠,他不能不為主人擔一層憂,成去非輕輕叩了叩車壁:“沒事了,回家?!壁w器心中一松,扯緊韁繩,低喝一聲,駕車往烏衣巷去了。

    第214章

    童謠一事隨著年節的臨近, 而慢慢淡化,每至于此,臺閣分外忙碌,底下各州郡亦在為鳳凰六年的元會而準備, 因考課法頒布近一載, 元會當是天子收驗之時。西北雍涼勉強度了難關,并州則有佳音傳來:劉野彘等將領擊破匈奴人的一次偷襲,絞虜逾千人。寫給中樞的軍報十分克制節省,措辭平淡至極,中樞雖大力贊揚,卻對封賞一事只字不提。天子喜憂參半的心境,臣子們許可猜測,便是百官本身, 也是各據一份心思, 并州于虎狼環伺之中,短短半載,經營頗善, 劉野彘等寒門武人, 帶著一眾囂兵悍將,再加上沉穩持重的劉謙, 并州似乎大可鍛造自立國來最好的局面。

    并州的書函送到成府時,成去非正展了雙手, 一旁琬寧在為其束帶, 聽趙器在門外求見, 琬寧方猶豫著是否要避嫌,成去非已徑自走了出去,趙器見他出來忙道:

    “劉將軍的信?!?/br>
    成去非揮手示意他退下,拿著書函又進得門來,坐到幾案前,甩開仔細看了兩遍,這些私人信件,劉野彘向來將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很懂話表三分意,冰山只露一角,如此謹慎,成去非十分放心。這已是第二封回函,第一封早于軍報送抵成府,中樞對此次邊關防戍的勝績似乎毫不關懷,成去非唯有親自去書安撫將士,且將成家各處田莊所得貲財悉數撥送前線,以示犒勞之意。劉謙劉野彘二人早將此事看得十分清楚:并州軍被已中樞乃至整個江左理所當然地視作成家私人,中樞當初給成去非軍功的封賞尤為不倫不類,既遷驃騎將軍,卻刻意不授開府之權,國朝沒有這樣的先例。中樞的態度不難體會,他二人也不難體會成去非的處境,書信往來間難免偶泄怨念。

    許久,琬寧看成去非只是盯著信函,不知在沉思些什么,遂躡手躡腳退至外室,無聊擺弄起那九連環來,唯恐擾他靜思。

    直到嗅出一股似有若無的燒火味道,琬寧便起身悄悄看了眼,原是成去非正點了蠟,燒那書函。成去非瞥到她身影,探頭探腦的,一面搖滅了那火折子,一面笑道:

    “我這可是有把柄落到你手里了?!?/br>
    琬寧一下便漲紅了臉:“我尚且不知道大公子看的什么,這算什么把柄?”成去非待眼前灰飛煙滅,拍了拍手道:“你如有心,隨便想出個名頭來構陷我,不是難事?!辩幤^看著他,思想片刻,才笑道:“大公子這么說,倒提醒了我,我是要好好想一想,將來大公子也有受轄制的一天?!闭f完“嗤”地一聲又笑了出來,忙拿帕子掩了口。成去非抬首看她眉眼彎彎,笑靨動人,哼笑道:“你如今膽子是真的大了,這么跟我說話,不怕我拿鞭子教訓你?”琬寧面色微微一變,想起當日的難堪苦楚來,遂把臉背過去,不聲不響,只緊緊抿著嘴。成去非施施然走了過來,俯了身子去挑她下頜,打趣道:“我看看,是不是又說哭了?”琬寧一掙,紅著臉推開了他,成去非不以為咎,隨意岔開了話:“家里給你做新衣裳了沒有?”琬寧輕輕點了點頭,成去非略略一笑,審視她有時,似在醞釀著什么,琬寧被他盯的久了,還是害羞,便抿了抿唇又坐下來胡亂解那九連環,他的一雙手不覺搭到她肩上,語氣卻淡:

    “我已給你入了籍?!?/br>
    琬寧手底一滯,身子微微顫了起來,成去非低聲道:“我父母皆已不在,這件事我自己做主便是?!辩幍皖^看著那九連環,輕輕問道:“殿下呢?”成去非撫了撫她纖瘦肩頭,默了片刻,才答道:“她從一開始便知道的?!彼D了頓,又接言道:“有些事,不是我不為,而是我不能為,委屈你的地方,你多擔待可好?”琬寧皺了皺鼻子,酸楚得很,心底牽出隱隱的痛,不知該如何應答,成去非見她垂目不語,遂趁勢坐下,擁住她橫臥在長榻上。

    琬寧的發長,順到腰間,她在他懷中慢慢翻過身,仰躺在他膝上,青絲便悉數攤開,成去非五指微分,輕梳她那軟而滑的發梢,指尖游走處,玉一樣的清涼。

    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成去非低首投望,琬寧的一雙眸子此刻亮如晨星,顧盼間卻仍是不勝嬌羞,她微微避開他的目光,柔聲道:“外頭好像落雪了,大公子?!背扇シ切Γ骸霸趺?,你聽見了?”琬寧再與他碰上目光,入眼的是熟悉的面容,這張面容似乎有了些變化,卻又好似從來沒有。他依然是冷峻的,沉默的,不可探測的,孤寡異常。成去非見她凝視自己入定了一般,薄唇動了動,卻只是無聲一笑,未說什么。

    直到琬寧輕輕搖了搖他手臂,咬唇道:“大公子,你奏一曲給我聽好不好?”成去非微覺詫異,只當她女孩子的心事難以捉摸,便也不拂她意,低頭在她額間輕啄一下,隨之借掌力將她扶起,取來古琴后方問:

    “你喜歡哪首曲子?”

    琬寧此刻心頭漾滿了歡喜,溫順地坐到他身側,望著他淺淺笑:“大公子最喜愛的哪首曲子?”成去非略一思忖,一面調弦,一面道:“靜齋做過一首《山河賦》,你想聽么?”琬寧默默點頭,“我聽大公子所愛的?!?/br>
    “無須如此,”成去非停下動作,“你定也有自己所愛,說來聽聽?!辩幒叽鬼骸拔夷暧讜r在家中聽兄長奏《猗蘭cao》,十分喜愛,不知大公子能奏否?”成去非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我也甚愛之,只怕我琴藝不如你家兄長,姑且一聽?”琬寧仰面又問:“奏完《猗蘭cao》,再奏《山河賦》好么?”成去非面上無甚表情地睨她一眼:“得寸進尺?!辩幟嫔弦患t,知他口氣雖冷淡,但意思是應了的,便小心往他跟前湊了又湊,成去非剛要挑弦,手忽停放下來,扭頭問她:

    “我險些忘問你的意思,嫁給我,是愿意的罷?”

    琬寧不料他如此相問,急忙躲開他投過來的目光,也不言語,成去非想了想,道:“你不說話,我便當成是愿意的了?!?/br>
    調子剛起,一陣急驟的叩門聲響起,琬寧身子一顫,不由想要起身,成去非已放下琴,掀了簾子出來。

    “大公子,司隸校尉大人請你速往公主府!”趙器近前一步稟道,“馬已給您備好!”

    “說是何事沒有?”成去非正問趙器話,身后琬寧抱著氅衣追了出來,見他要走,忙奔上前去,蹙眉替他穿戴好,唇翕動了兩下,果真下著雪呢,她終究什么也沒說,只抬首望了望他,成去非隨手整了整衣裳,道:“進屋吧,外面冷?!闭f罷折身同趙器匆忙去了。

    風雪漸迷人眼,琬寧心頭是說不出的悵惘,呆立了片刻,方轉身進屋。

    因落雪的緣故,天本分外陰沉,此刻半條長干里,卻被火光映成緋紅的瀑布,長鋪而去,雪花夾雜著沖天的熱浪,一時說不清是寒是暖。

    司隸校尉朱治的肩頭眉頭已落了一層雪花。

    一眾中都官徒隸手執火炬,分作兩列,朱治就站在這兩隊中央,那邊飛來一徒隸報道:“回大人,已粗略查清,長干里被殺百姓百余人,被毀店鋪十余家,那些被捉住的僧人,好似瘋子一般,只知屠戮,其余一概不知,屬下懷疑這些僧人像是用了某種狂藥!”

    蜿蜒的血跡一直延伸至公主府大門階下,朱治掩面咳了兩聲,血腥之味在清冽的雪中更為刺鼻,接到長干里有沙門聚眾造亂后,他半分也未耽擱,快速集結了千余中都官徒隸直朝長干里撲來,卻不料那些僧眾正野獸般在街上砍殺無辜百姓,朱治驚駭之余,忙命人圍上絞殺,最終還是有一撮人逃脫,一路順著蹤跡摸過來,再抬首,入目的竟是赫赫的公主府,朱治不由倒吸一口氣冷氣,遣人上前試探,不過橫遭白眼,那本就只露一條縫隙的大門又重重闔上。

    “報!”又有人下馬飛奔而來,“今上口諭,命盡快捉拿僧犯,押送廷尉署!”

    這已是天子急下的第二道口諭,朱治不由朝烏衣巷方向又張望了一番,旁側屬官見狀道:“大人,今上可并未下旨讓大公子插手此事,您看是不是……”

    朱治抬眸看了看公主府那幾個大字,冷冷一笑:“倘真是跟殿下有瓜葛,那便也是成府的家事,你可知今上為何不下這道旨意?”

    屬官愣了愣,朱治已自顧接道:“眼下還有誰能比成家大公子更適合來盤查此事?別忘了,后面還有廷尉署在等著?!?/br>
    屬官似懂非懂正要點頭,耳畔只聽一陣得得的馬蹄聲,回眸相看時,朱治已抖了抖身上積雪,朝那馬匹來的方向大步去了。

    成去非策馬行至朱治面前,方翻身下馬,朱治上前見了禮,一面陪他往公主府前走,一面將事情細說了遍,直到成去非在那府前站定,又低首往四下里打量了有時,朱治方道:

    “錄公看這事接下來要如何應付?某實在是不知如何是好了?!?/br>
    成去非一張臉在火把的映照下沉浮不定,手中仍持著馬鞭,默了片刻,徑直往臺階上走了,朱治見他如此,遂朝屬下打了個眼風,立即有兩人提劍隨后跟了上去。

    第215章

    公主府內。

    眾僧圍繞著盤腿打坐靜如止水的殿下, 他們已經爭議很久,明芷只是沉默地看著他們。

    “殿下,”一家仆跌跌撞撞跑進,嘴巴直打別:“大公子, 大公子也來了, 管事沒敢給他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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