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你自己信么?”成去非哼笑,芳寒肩頭微微一抖,卻也忽想明白一事,殿下并無不可告人之事,自己方才的維護又是為何?她不禁懊悔自己的想當然,此刻倘再改口,不過更添嫌疑,只好噤口不言。 “你去吧,我不難為你?!背扇シ鞘栈啬抗?,此時燭影幽浮,龍涎香的氣息似仍流轉于斗室之間,他忽就厭惡至極,一側,芳寒仿佛不能信他如此輕而易舉放棄問話,而是給她輕飄飄的不乏善意的一句許可,這反倒同樣給了她畫蛇添足的勇氣: “大公子,殿下她,她剛出生時便沒了母親,輾轉于后宮妃嬪手中,輪流撫養,直到出閣前幾年,方由當今太后代養,殿下她雖養尊處優,實則孤苦,這是奴婢僭越的話,只是盼您莫要怪罪于她?!?/br> 成去非看了她片刻,道:“你不過供人差遣的奴子,反倒憐憫起高高在上的他人?芳寒,你雖微賤,悲天憫人之懷,卻不為一己之身,只可惜你的殿下,尚無這等覺悟?!?/br> “大公子……”芳寒抬首不由低呼一聲,她意不在此,成去非揚手阻斷了她未出口的辯駁,“你的殿下倘問起來,你如實說,”他譏諷笑道,“想必你是不會替我隱瞞的?!狈己唤獾乜粗扇シ?,卻終究是畏他那一副無從探查的神情,默默見禮退下了。 那方羅帕,成去非拈在手中,用一種頗為無聊的眼神打量了許久,對婢子吩咐道:“裝起來,放我案頭?!彼D身往內室床榻走去,俯身拎起那一雙翹頭履,抬腳出了房門。 窗下紡織娘叫得正歡,琬寧用了飯后,在園子里坐到露水下來,明星鋪天,才在四兒的催促中進了屋。琬寧想起那具樗蒱還在,遂尋出來,正要和四兒試著擲色子,成去非已經進門。 兩人并不知,還是前來送茶點的婢子見成去非入來,忙提醒道:“賀姑娘,大公子來了?!辩幣ゎ^起身朝他行禮時,已瞥見那雙新履,臉微微一紅,道:“大公子?!背扇シ穷h首坐了,瞧她又只是松松挽了個髻,首如飛蓬的模樣,引得他欲發笑,“我是來興師問罪的?!辩幱袔兹詹灰娝?,送履時的情形她還戚戚然于心,此刻見他似笑不笑的,目光只在自己身上翻來滾去,微覺羞赧,偏過頭去,胡亂收拾著道: “大公子要問何罪?” “你自己看,”成去非笑道,琬寧無法,折身相看,他順勢丟過來一個眼神,琬寧只得蹲下身來,替他將鞋子換了,這一回,嫻熟有了,卻發覺手底發緊,琬寧一怔,原是小了?明明就是從杳娘那里討的尺寸。 “你起來,”成去非扶她起身,隨手拈起案上清掃塵跡的塵尾,朝一側指了指,“站好了,我要問你話?!辩幉恢@又是什么名目,只得依言立在了那。 “你不曾親自給我丈量尺寸,無憑無據的,就敷衍做出這么一雙來?既無乖嘴蜜舌,為何不在行動上用些心,沒有你這樣求容取媚的?!彼麛苛诵?,半真不假的,琬寧聽得心中難過,垂首不語,那塵尾卻掃了過來,掠及臉頰,微微一癢,成去非道: “在腹誹我?我記得你是有這個毛病的?!?/br> 如此言辭,是無理到極處的,琬寧退避三舍,隱約意識到他像是想找名頭發作,正憂愁不已,成去非已笑道: “琬寧,你做我的夫人可好?” 琬寧一時怔住,心動得異常,仿佛要頂破了胸腔一躍而出,她咬了咬唇,終忍不住攥緊了衣裳。成去非見她動作,遂踢了踢自己腳上的翹頭履,“女有四行,我對你要求沒那般苛刻,德,不必才明絕異;容,不必顏色美麗;言,不必辯口利辭;功,不必技巧過人,不過,琬寧,”他調轉過塵尾,拿柄指著她那發髻道,“盥浣塵穢,整潔有度,沐浴以時,身不垢辱,這總該能做到吧?還有,”成去非低首掃了一眼腳上,“鞋子再努力做合腳一點,也不為過吧?” 琬寧未及思想“夫人”語,已被他后面這番話說的又羞又惱,不由抬手拿帕子掩面,仿佛低嘆:“大公子這幾日不忙么?我記得大公子是十分忙的?!彼幸庵府斎毡凰@嚇之事,成去非聽得出來,一笑道,“我那日只當遇到探耳小賊,不知是你?!辩幋嬉?,偏頭問道:“大公子的書房,誰敢呢?” 成去非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抬起她下頜,捏住了:“你不就敢么?跟我說說,都探到了什么?”他問的同樣半真不假,琬寧被他這半日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只能先從他手底掙出來,搖首道,“我并未聽見什么?!闭f罷方醒悟過來他話中的試探,心底微微一涼,這事已過去好幾日,他到底還要親自過來一趟。琬寧無端想起鐘山舊事,方才的微涼便化作了一股滲透肌膚的寒意,再想那“夫人”相關幾句,心頭更是黯然,遂輕聲問了句: “大公子同殿下怎么了?” 成去非不答,只道:“你真是聰明,琬寧,你還不曾回答我?!彼扑袂?,如常的風露清愁,這是他所習慣的,此刻入目,倒有些惘然,婢作夫人,他亦是不肯的,然而,這一縷惆悵卻如云繚繞。 他付之一笑:“你無須醞釀圣人之辭了,”說著揉了揉她細密的一頭軟發,“我的確是忙,怠慢你的地方,還請多包涵。你的夫君,向來不太懂姑娘家的心事,忍一忍吧?!?/br> 語氣中的自我解嘲,琬寧并未聽出,只是覺得心酸,成去非卻忽提及方才的話:“我同殿下如何,你不是一直都清楚的么?” “大公子……”琬寧輕喚他一聲,但并無話要說,亦或者只是無言以對。成去非一笑放手,一面往外走,一面道: “有空再重新給我做一雙吧?!?/br> 他的聲音瞬間遠了,琬寧靜靜看著他的身影亦遠去,不無悲哀地想道:她并不是越來越懂他,僅此而已。 第196章 是夜,吳冷西自烏衣巷回廷尉署, 仍不見鄭重一行人消息, 遂在小榻上和衣稍作歇息, 因白日里奔波,忙得足不沾塵,很快便睡得深沉,直到燭臺爆出一聲火花,嗶啵作響, 吳冷西驀地驚醒, 起身詢問時辰,方知東方既白, 自己竟一覺睡了過來?吳冷西伸展四肢, 不由輕咳幾聲,鼻息已稍有些沉重,等撿起不知誰給他蓋上的薄衾,丟往榻邊,便朝外頭走來。 小吏見他醒了,很有眼色, 忙上前道:“鄭大人還不曾回來?!眳抢湮麟S即著手命人前去相迎, 不多時, 遣出去的人飛來相報:鄭大人回來了! 原是鄭重帶人回來路上,碰巧遇上一老農家水牛深陷泥潭爬不上來,一眾人絞盡腦汁想辦法去弄那水牛,不覺耽擱了時辰, 眾人累得人仰馬翻,草草買些東西胡亂吃了,歇息半晌,暮色便下來了,鄭重一行人翻身上馬要趕夜路,走到一半,前面火炬晃動,人聲喧嘩,一隊州府衙門的親兵喝道攔了他們,一問方知,前頭橋斷了,三四十人落了水,親兵正在撈人。鄭重心里罵了幾句,也只得改道繞路,既不是原路折返,且夜路難行,直到天際翻出一線魚肚白時,才趕回了廷尉署。 “人怎么不進來?”吳冷西問,小吏笑道:“鄭大人他們,一身上下,泥打滾似的,正都換衣裳洗漱呢,怕熏到大人?!备蒙舷轮绤抢湮鲪蹪崈?,自然不會一身臭烘烘來見他,等了半日,鄭重終裹了一身澡豆味進得門來。 待鄭重把事情來龍去脈一一陳述清楚,吳冷西才輕笑說:“鄭大人此舉,可謂丙吉問牛,讓那些風月主人顏面無存?!编嵵睾呛且恍?,“大人想夸我,大可直言,偏說些下官不懂的,大人白費口舌?!眱扇斯彩乱丫?,雖為上下級,卻相處得越發融洽,鄭重本比吳冷西年長幾歲,且在廷尉署供職比吳冷西要早許多,即便初時對此白面書生私下里不是沒有微詞,但吳冷西所言所行,很快讓人心服口服,如此相處日久,廷尉署倒上下一心,公務上雖常需伴風搭雨,卻也無人有半分怨言。 門外小吏叩了幾聲門,得了應允,方送進來些簡單的茶點之物。鄭重也不拘著,亦因著實餓了,挽了袖子往案幾走去,三兩口吞了幾塊甜糕,道:“東林寺……”話剛出口,便噎得不輕,忙飲了盞茶,順了片刻,撫著胸口繼續道:“私匿不少人口,下官重點查了寺院的牒譜,諸多比丘并不在牒,這東林寺還有一事很不尋常,下官讓小沙彌引路,幾個都不愿意,最終里頭一個說漏了嘴,說在東林寺,不敢隨便亂跑的,怕撞破好事,下官本還想細問,他便死活不肯說了。后來,”鄭重不由皺了眉頭,“下官正四處查著,沒著意是從哪個方向走出幾名女子,看裝扮應是高門大戶之家,只是那神情姿態,竊竊私語間又飄來只言片語,下官……”鄭重像是很難啟齒,素來玲瓏的一個人,竟也會覺得臉紅,吳冷西望了他一眼,端起茶盞來緩緩喝了一口,微笑道,“你懷疑她們是來赴**之約的?” 鄭重不由放慢了咀嚼:“大人莫不是在開善寺也查出此類骯臟事?”吳冷西一想到那帕子,心思便重幾分,并未正面回應,只問:“可還查到些別的?”鄭重咽下最后一口點心,抹了兩把嘴角,沉聲道:“倒真查出了些可疑的東西,大人可知東林寺藏了什么?”吳冷西稍稍抬了抬眉毛,鄭重冷笑: “兵器!” 吳冷西一凜:“數量呢?”鄭重搖首:“為數不少,寺里多是青壯男子,又藏有這般可觀兵器,大人還是盡快往成府去一趟?!眳抢湮鲬?,鄭重不可謂不敏銳,一語道破玄機,便笑道:“鄭大人不虛此行?!彼牡酌靼?,凡此種種,怕都比不過暗藏兵器這一條而已。 “正經吃頓飽飯,鄭大人還得回東林寺,”吳冷西斂容沉吟,“多帶些人手,寺里藏兵器……”他隨即起身,“不外乎有三,僧人自衛所用,或者僧眾意欲不軌,再者,”吳冷西凝神,同鄭重的目光碰上,剩余的話并未出口,兩人心照不宣,吳冷西回首看看更漏,“我去成府,鄭大人就不必隨行了?!?/br> 就在吳冷西再度去拜會成去非的這日,亦有僧人于夜色中悄悄潛入了大司徒府前,來人輕叩三下別院的小門,極富節奏,很快有人應門,待看清面容,悄無聲息迎了進來。 “容我先去回稟大人?!奔移偷吐暤?,扭身往里小跑去了。這人等了半刻,家仆已回來引他去見虞仲素。 還未及進屋,便聽見里頭飄起悠悠然的兩句詩來:龍游碧海魚游池,百川歸流一勢清。來人正欲細品,只聽里面笑道:“留白,進來吧?!边@被喚作“留白”的中年僧人便提起袍角,進了室內。 大司徒虞仲素依舊是尋常最愛的裝扮:著白綸巾,小冠寬衣,一側則放著鑲有白玉象牙之物的塵尾。由此可見,清談方散,留白笑著見了禮:“虞公越發高邁?!庇葜偎夭恢每煞?,沖他招手,“你來的正好,陪我對弈?!?/br> 說著命婢子擺好棋盤,布下座子,雙方分別執煙執白,就此開局。留白提白子侵角起勢,虞仲素煙子應對,口中卻提起方才的詩來: “留白聽那兩句如何?” 留白跟隨虞仲素近三十載,本是虞府莊園的大典計,而自嘉平三十年伊始,轉去東林寺,幾年間便升為寺中大和尚,此時聽主人發問,遂笑回道: “在海為龍,在池為魚,勢也,不過為龍為魚,到頭來也怕是皆成空?!?/br> 虞仲素笑道:“大和尚看如今何人為龍,何人為魚?”留白道:“小人見笑于大人,大人不是說了么?龍者,魚者,百川歸流,一勢清也,大人無需擔憂,只是今日,”留白話鋒陡然一轉,“廷尉署的鄭重去東林寺突襲,說來抓流竄的重犯,敢問大人,可有此事?” “嗯,”虞仲素抬目想了想,前幾日,廷尉署似是給上了道折子,言及當下一件命案,就發生在京畿重地,百官并不以為意,總歸是他廷尉署的職責所在,留白見他面上些微閃爍,道:“真有此事?” “似有這么一事,不過廷尉署的人,如何跑到東林寺去了?” 留白道:“既有此事,小人想了,一來真是為查流犯,畢竟之前寺中藏匿jian人,實有先例,”虞仲素忽抬眸打斷他,“你說什么?”留白恭敬地垂下了頭顱,“大人可知那顧家長公子顧曙的事情?小人知道顧家長公子,是為大人所喜四姓子弟,是故未將此事稟報,另有層原因,則是因彼時小人也未著意,今日廷尉署來查,方想起此事?!?/br> “你將此事細說來與我聽?!?/br> “是,東林寺二十里外,有一小寺,今夏某日,那小寺主持遣了幾個比丘來討要法器,想供奉幾日再與歸還,小人應了下來,因天實在炎熱,遂命人且招待幾人用些瓜果冰飲,不料幾人許是松散慣的,脫了半邊衣裳,身上竟帶著墨刑,后來暗地里查探一番,才知道這些人,乃當時顧六公子一案的從犯,皆為顧長公子所保,于寺中藏身?!?/br> 虞仲素笑了笑:“這事你知道就好,莫要再走漏了風聲?!绷舭c頭,“大人看這顧家公子,意欲何為呢?”虞仲素撫須輕笑,“他想學成伯淵,還差了些意思,當初成伯淵那三千死士,不到司馬門前,誰人知曉?便是事后,還有一些不肯信的?!?/br> “成家大公子,心志拔群,處事鎮定,喜怒不形于色,叫人毛骨悚然?!绷舭讎@息,兩人一邊敘話,一邊落棋,幾十手下來,虞仲素的棋路仍如往常般中規中矩,可無論留白翻騰變化,虞仲素的棋力都且從容應對,巋然不動,叫人無從搶占先機,這便是大司徒的厲害處了,留白領教幾十載,至今無破敵之術,他自問這幾十載間棋術精進不少,然終是不敵對手,一局下來,好一番纏斗截殺,才勉強和局。 “留白,你這攻勢一如既往的凌厲,是故輸了?!庇葜偎貋G手,“你看看我口中?!?/br> 留白納罕,卻也只得湊上前去,觀看一眼,虞仲素笑問:“看見我牙齒沒?掉幾顆了?”留白道:“小人沒數清,大約兩三顆?”虞仲素又問:“舌頭還在嗎?”留白失笑,“大人……” “舌在牙先墜,柔者難摧挫,剛者不堅牢?!独献印防镆灿性?,敢于用則殺,勇于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你處處在明,爭強好勝,這,才是輸的原因。此為對弈小道也,治國大道亦是如此?!庇葜偎氐囊环捚湮稛o窮,留白思索半日,似有所得,方道:“縱是百煉精鋼,也抵不過繞指之柔,看來小人想要說的其二,不必言明了。不過有一事,小人得請罪,那鄭重查到了寺里武庫。是小人的疏忽,未及阻攔?!?/br> 說著留白已起身,長長作揖躬身下去。 虞仲素眉毛動了動:“當時如何解釋的?” “小人當時不知,待廷尉署的人走了,小沙彌才告知此事,廷尉署當時并未揭穿發難,是故小人才覺害怕,是以趕緊來此相稟?!?/br> “你起來坐吧,”虞仲素打了個手勢,“此事多半是你想說的其二,不過事先倒無半點風聲?!?/br> 留白道:“大人覺得成家大公子這是想要做什么呢?小人聽聞大公子也已加封錄尚書事……”虞仲素聽了,略略頷首,“這件事,他做不成的,之前土斷,天家跟那些寒庶,自然高興,可這事不一樣,他但凡不傻,也不會跟所有人作對,不過,他確實愿意當個蠢貨,我身為他的長輩,也是攔不住的。他這個晚生,就是過剛了?!绷舭姿枷胩翟跁r,成去非所作所為,道:“成家大公子,并非不講謀略心機,就說鐘山一事,足以可見其城府之深,如今行事反倒張揚起來,小人很是不解?!?/br> 虞仲素的淡笑里唯獨有他自己才能察覺到的微諷:“年輕人讀了幾本書,便想著要救蒼生救黎庶,天下大治,伯淵的缺憾還是太年輕,火氣旺,待上了些年紀,世道自然會教他該如何做人做事,他比他父親,差得還遠,且先由他折騰去?!?/br> 大司徒一席話,似十分中肯,又似不夠能一言以蔽之,留白一時無語相應,見虞仲素自始至終,一臉并無出奇之處,知他養氣功夫深,遂討要對策:“倘廷尉署再來盤查,小人如何應對為好?” 虞仲素道:“就說東林寺僧徒眾多,且地處城郊,佛經寶物貴重,不得不加強防備?!绷舭走t疑道:“那廷尉署幾人并非善輩,人精一般,怎會相信?” “給他廷尉署一個解釋足矣,信與不信,是他們的事,不必自亂陣腳,一個廷尉署,伯淵勢必弄得人人皆酷吏,如此胡鬧,豈能長久?”虞仲素緩緩闔了眼,“先這樣辦吧?!?/br> 留白見他似有倦色,起身見禮,方要告退,虞仲素幽幽道:“你再去查一個人,伯淵的老師,水鏡?!绷舭赘且苫?,“那水鏡先生,聽聞常年云游四方,行蹤不定,大人要小人查些什么呢?” “查他身世?!?/br> 外頭繁星似水,風露中宵,留白覺得面上微微有了涼意,遮掩好面目,自司徒府出來后,行出很遠,才變作那東林寺的大和尚法秀。 第197章 這日并無朝會,成去非卻于卯時就進了宮, 差人甫一通報, 不多時便獲宣入殿。時辰尚早, 英奴想是剛起身盥洗完畢,正伸展著手臂,由宮人伺候穿衣,見成去非入內,笑道:“成卿等上片刻吧?!庇址愿蕾n座。 成去非謝過恩, 并不急于入座, 只垂目在一旁相候,英奴時不時瞥上兩眼, 看不出他神情, 君臣二人無語相對間,唯有綢衣摩挲聲。過了一刻鐘,英奴梳發戴冠,一切事了,也只是依榻而坐,示意婢子給成去非奉了茶, 方問道: “是有何急事?” 昨日朝會剛過, 東堂之上, 無非報些瑣事,即便是臺閣,也無多少要緊的,原還有個考課法懸而未決, 如今也早下敕令,告知四方。除此,度支尚書報了一通并州善后撫恤之事,足復述了兩刻鐘,已然詳備。英奴思及昨日諸多事態,并不覺有異樣處,成去非一早不請自來,這不曾開口,便莫名教他覺得有些頭疼。 成去非不及開口,有內侍垂首進來呈上奏章:“廷尉署剛遞的折子?!庇⑴恿?,一面打開,一面示意成去非:“成卿繼續說?!?/br> “臣幾日前,曾陪殿下去開善寺奉養,無意碰到僧人拿井水當圣人賣錢斂財,且迷惑百姓,阻其患者醫治,以致不必要的傷亡,此為其一,其二,”話說到此,成去非已留意到天子眉目間閃過的不悅,卻也只是一頓,“上一回,高僧支林在虞府做客,臣也在場,席間就沙門是否敬王者一事辯了良久,坐間諸人依然認為沙門應不敬王者,臣不以為然?!?/br> “什么?”英奴聽得支離破碎,只留意手中奏折,成去非便把方才的話又復述一遍,英奴拿捏半晌,笑道:“成卿這是告狀來了?!?/br> “臣只說事實,此次迎佛骨,臣敢問,今上是為何故?”成去非轉口一問,越矩處十分明顯,英奴心底竟微微發虛,成去非已道:“臣大膽猜想,今上應是為國祚祈福,為黎庶祈福,以今上之賢明,當不出此二者?!?/br> 英奴未曾料想他口風轉換如此自由,而他的神情,又是如此坦蕩,仿佛發自肺腑,年輕的天子不免揣度起年輕的臣子,而成去非避得一干二凈,英奴斷不信他所言出自真心,成去非自然亦不信天子聽得當真,君臣之間卻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然而今上一片赤誠于佛,沙門卻不臣于君,毀君臣之份,無忠君之心,必促國禍?!背扇シ堑?,他不再言說百姓愚冥,易惑難曉,亦省去寺中傷風敗俗之事,只在末了說的意味沉重,英奴猶豫片刻,把那折子丟給了成去非: “成卿既說到此,且先看看這個?!?/br> 熟悉的字體映入眼簾,成去非上下看了一遍,遞回去正色道:“今上可知僅建康所轄三大寺,有多少僧眾?而除卻三大寺,整個江左有多少座寺廟多少僧眾,國朝各州郡,加起共有多少寺廟多少僧眾,今上知否?” 英奴顯然被問住,道:“朕實不知,成卿告訴朕,朕便知道了?!背扇シ菂s搖首,雙目泠泠:“臣也不知?!庇⑴苁且馔?,他連珠炮問了半日,竟是自己也不知?還有他不知道的事么? “正因做臣子的不知,今上亦不知,是故當務之急,今上應下旨勘檢所有寺院及其所屬僧尼、奴婢、財產之數?!背扇シ俏⑽⑶妨饲飞?,“廷尉署追查要犯,卻追出酒器兵器,另查出寺中藏有無盡錢財,今上可曾想過,建康三大寺中眾僧徒里,年輕力壯者為多數?如今寺院,有人,有錢,有兵器,可謂功德圓滿?!痹掽c到此,無須說盡,英奴心頭猛將掠過幾道陰影,默了半晌,“朕會遣廷尉再查此事,不過,照成卿所言,勘檢之后要當如何?” “僧尼不織不耕,毋需徭役,是以原屬國朝的編戶,紛紛投之門下,這同投之世家,并無兩樣,近年來,佛事大熾,臣雖至愚,必知今上不惑于佛,做此以祈福祥而已,所以臣有一言進諫,還望圣裁?!背扇シ呛銎鹕黼x席,額手行大禮道: “臣請今上待勘檢之后,圣心甄別,是否宜行滅佛之舉?!?/br> 英奴陰郁地望著眼前之人,心中驚悸至極,此人就真的不畏鬼神,不畏神佛?滅佛這種混賬言語,言說間臉不紅心不跳,大約類之于當日司馬門前的手起刀落?風雨波瀾,他的一顆心到底拿何抵擋? “今日之語,成卿可思量清楚了?”英奴問道。 “言與不言,在于臣,行與不行,在于今上,國朝是今上的,亦是黎庶的,而國朝的命脈——府庫,卻一直實實在在難為著今上,西北外患未平,州郡內憂尚繁,如此內外夾擊,天子之財不入府庫,天子之民不納戶籍,臣敢問,今上是在猶豫么?倘是,那么,今上在如此困境之下,又在猶豫什么?”成去非依舊平靜似水,緩緩抬首,他的目光中似乎只是柔和的不解,但他分明又是如此篤信,他的君父,眼前的天子,會兩相權衡利害,既然拿此作態來轉移人心之注意的目的已達,眾口可以爍金,積毀可以銷骨,活人的功績,死人的功績,皆可被掩埋,那么,天子實在沒什么可再猶豫的。 而成去非不可怨,不可恨,不可寒心,他要裝作一切不知,無論是來自于至高的君父,無論是來自于同根的世家,無論是來自于不怕事多只怕無事的一切閑雜人等。任何人的居心叵測,他唯一要做的,便是不聞不看不思不憂,攬轡澄清,浪蕩乾坤,才是烏衣巷大公子的天命所在。 “容朕再想一想?!庇⑴嘣诩毤毸剂克某甲?,他無從判斷,在這一事上,成去非從中獲利為何?他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那就請今上先下勘檢的敕旨,”成去非道,一字一頓重申,“爭天下者,必先爭人,人與土地,立國之本,無人則土不守,土不守則國亡,茲事體大,還請今上三思?!庇⑴徽?,隨即點頭,動了動身子,“這個可以查,你正式遞個折子吧?!?/br> 成去非一雙深目忽就變得十分漠然,他見禮后徐徐退出,出西堂時,正迎上黃裳邁著碎步而來,黃裳已看見了他,默默行禮,成去非只是微一頷首,就此去了。 “阿公這又是來催朕的?”英奴一轉身便瞧見了黃裳畢恭畢敬在門口立著,“朕本是要陪母后用早膳的,成去非有事要奏,朕這才耽擱了,走吧!” 英奴一笑,出了殿門,乘輿而行,走得十分緩慢,黃裳則帶著淡淡的笑意隨行在側,英奴仰面看了看那極高極遠的天空,忽俯首問黃裳: “阿公信鬼神么?” 黃裳笑道:“敬鬼神而遠之,這不是圣人的話嗎?老奴跟隨大圣人?!庇⑴哉拼笮Γ骸鞍⒐娼苹?,這話倘是太后問,阿公便是另個答法吧?”黃裳見他動作大些,忙道:“今上小心,今上貴體不可疏忽?!庇⑴灾皇切Γ骸鞍⒐婪讲懦扇シ歉拚f什么嗎?他想要朕下旨滅佛?!边@句說完,臉上的笑意便淡了,黃裳并無訝異神色,只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