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全部卸去武裝,解散回各自營里去,誰再敢鬧事,軍法處置!”韋少連莫名被牽連丟了顏面,隨即沖手下跺腳怒斥道。 “晚輩慚愧,多謝大人替我懲治不法之徒?!背扇シ且压沓茲┒Y,唐濟回笑道:“還望大將軍不要覺得下官僭越嚴苛,只是以往類似事由,皆如此處理,百姓才能信任府衙,百姓信任府衙,才不至于生亂?!?/br> 成去非深吸一口氣,再拜道:“晚輩受教,日后定會嚴加約束部下?!?/br> 唐濟擺手道:“大將軍這么說,折煞下官,想必也只是個例,下官這里囤有些余糧,大將軍且先拿去用,雖不多,但也聊勝于無,”說著就要告辭,似是想起什么,鄭重道,“還有一事,下官想跟大將軍稟明,朝廷派遣的一些邊關守將,唯有通商聚斂之意,皆無防寇御賊之心,甚至一度劫掠遠使商客,致富不貲,大將軍既來了這一趟,倘有得閑時,還請多多查訪此事以報中樞?!?/br> “大人心系社稷,晚輩自當查明情況,上報天子?!背扇シ茄粤T,回眸看了一眼韋少連,“你去送太守大人?!?/br> “不必了,大將軍?!碧茲恍?,拱手折身,成去非只得目送這老人同那一瘸一拐的隨從遠去了,而西河郡為何治理有方,百姓井然有序,幾未生過動亂,似乎也有了答案,唐濟末了奏明的一事,亦讓他陷入沉思。 作者有話要說: 最多還有三章大公子可以回建康。 第181章 晉陽遙遙在目,倘是秋日, 或許更能領略邊塞蒼茫之美, 眼下, 山巒如翠,猶如一幅跌宕起伏的壁畫,亙于天際,山河壯麗無比。數千帳篷,桿桿旌旗, 皆立于風中, 成去非等來糧草消息時,眾將們正圍坐一團議事。 回來的探馬連忙滾落下馬, 把馬鞭往帳外親衛手中一塞, 便疾步掀簾而入單膝跪地道:“大將軍,屬下打聽清楚了,豫州的糧草走得太慢,所以遲遲到不了,屬下已經傳達了大將軍命令;至于徐州北,屬下順著糧道, 沒見糧也沒見人, 后來屬下百般輾轉打聽, 還是一無所得。不過關中補給的糧草已到,糧秣官正準備清點分發?!?/br> 將領們不禁問道:“沒去彭城刺史府問問何故?天子既下了旨意,刺史該協理此事才對?!?/br> 這探馬面露難色低首不語,眾人當他辦事不力, 未曾跑刺史府,亦或者沒能見到刺史,便忙著回來報信也未可知,倒也不深究,轉而同成去非七嘴八舌議起下一步是否要再等糧草,倘被敵寇知曉他們糧草不過可拖延三五日而已,乍然反攻也不是不可能,如此吵了半日,雙方各執一詞,要持重靜等的,要閃電結束速戰速決的,皆不能很好地說服對方。成去非始終一言不發,等眾人吵完,才道: “三日后,我軍攻打晉陽?!彪x開西河郡的當夜,成去非已收到蔣北溟的書函,樂平郡因有一隊青州鐵騎駐扎,始終未落敵手,蔣北溟重價買來糧草器械,再加上可借青州鐵騎之力,祁軍大可一戰。成去非且又遣劉野彘阿大兩人親去勘查蔣北溟所言是否屬實,心中大略有數,此刻輕描淡寫解釋了一番,“建康有個巨賈,蔣北溟,諸位想必有所聽聞,他在邊關同胡人同官府皆有往來,聽說王師要來,早有勞軍之意?!?/br> 眾將雖有知道那蔣北溟的,但這個時候此人忽要勞軍,多少有些突兀,況且他一介商旅消息怎會如此靈通,這個中曲折也讓人不能解。成去非看出眾人的疑慮,起身道: “敵寇只剩這一處重要據點,主力已被我軍殲滅大半,余下的撐不太久,雁門郡不足為患,除卻糧草,我軍并無其他不利因素,至于蔣北溟,他倘是此次建功,我已答應他事后替他向朝廷討個一官半職,自古以來商者夢寐以求的也不過如此,他會盡心的?!?/br> “原那蔣北溟打的是這主意?!北妼⑿Φ?,心頭疑云消散,又議上半日,才各自準備去了。 待人散盡,那探馬走上前來小聲道:“屬下去了徐州刺史府,并未見到刺史大人,這本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屬下問了幾人,說法卻不一,前后矛盾,有說刺史大人偶染小疾在家中歇息的,有說大人去勸課農桑的,屬下要等,那些人卻不讓屬下耗費時間,只道會把大將軍您的意思轉呈給大人,好像恨不能立即把屬下趕走,很是蹊蹺?!?/br> 成去非按劍沉思了片刻,探馬方又道:“還有,這些人,有的對屬下很客氣,有的則十分藐視,兩方態度差別不小,屬下看那些人,似乎相處間也不是很融洽?!?/br> 就在成去非思想著徐州到底是否有事將生,還是業已發生了什么,徐州刺史蔡豹正靜靜躺在棺木里,四周堆滿了冒著絲絲冷煙的巨大冰塊。棺木之外,是洶涌的暗流激蕩。幾位幕僚在刺史大人病故之后,并沒有公開舉喪,而是選擇了先行隱瞞消息。 眾人聚集在蔡豹靈前,就到底要不要即刻往建康發喪而爭論不休。自建康去年數次從徐州官倉調糧一事起,眾人對中樞已漸生不滿,三吳之地,膏腴之壤,建康卻要費時費力從徐州運糧救災,不能不讓人懷疑中樞不過想借此試探徐州而已,鐘山事變的陰影終究未退,天子或者江左諸人想必對當時態度不明的幾大都督是心懷間隙的,即便沒有鐘山一事,江左世家亦覬覦徐州刺史的位置,卻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更加上鳳凰五年元日朝會后,使者回來所述見聞,不免讓人窩火,那些個每日輕裘肥馬的世家子弟,到底有何資格笑他徐州風土? 王師借道平并州之亂時,徐州方聞涼州那邊周將軍病逝,中樞隨即命涼州刺史李牧之子扶柩歸京,這其中意味再明顯不過,如今,蔡豹大人病逝,更引得一些人擔憂不已,這正是江左世家的絕好機會,他們絕不肯讓一個只揮塵談玄之人來統領北徐州,他們亦沒工夫陪其曲水流觴詩酒酬酢,燈前舞,醉后歌,這些于他們陌生且遙遠。凡上點歲數的將士,依稀記得,嘉平年間,江左虞家曾有人短暫領徐州刺史一職,徐州是建康北面門戶,常有邊地流民因戰亂災荒亡命至此,被編入軍隊,很多人皆流民出身,他們擁戴的必然是能讓其吃飽穿暖安身立命的統帥,而絕非那些無視徐州民意,只會享受北地胭脂風情的江南蠻子。虞刺史那句“今天下太平,汝曹能挽兩石弓,不若識一丁字!”的譏諷口吻猶在耳畔。忍氣吞聲的徐州將士,曾不止一次在夜間舉著火把,立于寒意逼人的夜風之中,為那些爛醉而歸的江左少年郎們照亮回府邸的大道。那些少年郎皆是虞家人幕僚,眾人的私下抱怨終積羽沉舟,等到一場暴亂起來時,虞家人狼狽渡江而回,天子急忙下詔,徐州才又漸漸重回安定。 前車之鑒,并不算遠,但國朝亦從不乏忠心臣子,有反對發喪的,便有建言上報中樞者: “徐州已維持數十年安穩,倘被中樞知道秘不發喪,定有瓜李之嫌,諸位是要自立門戶,改朝換代嗎?”長史環視一圈,問到點題處,眾將登時被問住,徐州雖大,也頗有實力,但改朝換代,卻是眾人想也未曾想過的,他們之中,尚出不了這類亂臣賊子,況且刺史大人生前恪守君臣之禮,從未有半點逾矩之處,眾將的希冀,似乎也不外乎是由他們自己來選出合適的新人選而已。 “既無此心,亦無此力,諸位何苦多生事端?”長史皺眉問,“天子遣來的監軍,已被諸位軟禁起來,他當如何想?蔡大人勵精圖治十年,才得今日之局面。而王師正于邊地苦戰,倘徐州生亂,王師必掉過頭來南下鎮壓,到時徐州生靈涂炭不說,得利的反倒是那胡虜,這是諸位想要看到的局面?況且,其他州郡,又豈能容我徐州謀逆?” 利弊分析得詳透至此,仍有人不甘雌伏,反問道:“長史忘了虞家之事?” 這一句仿佛又點燃希望之火,靈堂前再次沸沸揚揚起來。正眾說紛紜,忽有人簇擁出一瘦弱少年,乃是蔡豹大人獨子蔡元。少年人一身縞素,望著眼前同樣白茫茫一片的人群,稚嫩的面孔浮露出惶恐的神情來,他活像一只受驚的乳燕,掙扎著,退縮著,想要回到角落之中去,可一雙雙有力的大手鉗制住了少年人羸弱的肩頭,把他一步步推向棺前位置。惴惴不安的蔡元淚流滿面,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其中一些將士的跪拜,自幼浸yin圣賢書的白面公子,無法認同這些武人的粗糙僭越,一時間,堂前氣氛異常僵冷,蔡元求助的目光投到長史身上,他雖已驚惶至極,但并不糊涂,急中生智道: “如有大事,爾等應同天子監軍商議!” “公子,監軍怕是來不了了?!币粚⒁娝绱?,冷哼一聲,蔡元聽得身子一顫,他雖不是很喜歡這些將領,卻熟知他們的脾性,正想著對策,見長史似有若無飄來一個眼神,心下領悟,道: “既如此,我暫且聽將軍們的?!?/br> 歡呼鼓噪聲頓起,少年人只好佯裝先接掌了軍權以及刺史大印虎符等物。 趁著如廁的時機,蔡元悄悄同長史私議幾句后,把一心腹家奴喚到跟前,耳語一番,方快速提筆寫了封書函,交給家仆。家仆塞進衣中,匆匆而出,并無人留意。誰會有心發現刺史大人的公子身側少了一家仆? 一騎良駒,潛出徐州,快馬加鞭奔向建康方向。翌日趕在宮門落鎖前,蔡元的密奏已呈在天子案頭。 少年人的筆力還稍稍顯弱,可在是否割據一方的大事上,少年人卻表現出了同年齡不相稱的主見。英奴知道蔡豹老年得子,這蔡元也不過就是十六七歲的光景,英奴拈著這份奏章,于錯愕后終還是有幾分欣慰,并州接連大捷的戰報也還在案頭,成去非的功業似乎很快就唾手可得,收復失地之快,已超出江左預料……英奴打疊起精神,仔細又看了遍蔡元的密奏,轉身吩咐了近侍幾句,近侍忙不迭去了。 夜深人靜時,宮中杳杳鐘鳴忽起,傳到烏衣巷,傳到長干里,傳到該傳的任何一處角落中。 年輕的天子清楚,這個難題可以拋給眾臣,眾臣也許亦在等此機會,北徐州的事,不是好消息,自然,也不是什么壞消息。 天子夜召群臣,諸人慌亂,跌撞間趕往內宮的路上,問起小黃門,無人知曉,百官只猜想當是太后薨逝這等大事,才值得這般大張旗鼓,而面無波瀾的天子如常坐于上位,似乎在宣示著,事情并未嚴重到這一層。 很快,蔡元的密奏由近侍送入眾人耳中,眾人一陣sao動過后隨之冷靜下來,蔡豹身死,他的部將是鬧內訌,還是想同中樞談價,亦或者最壞處,北徐州亦想生叛?如此三者,江左大約看得清楚,第二種可能性最大,那么中樞自然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遣人去平亂。 此言一出,中書令張蘊便道:“臣以為無須小題大做,蔡豹其人生前安分守己,勤于王務,他的兒子既給今上發來密奏,可見忠君之士大有人在,其他有些小心思的,朝廷應當以安撫為主,不如就此順水推舟,讓蔡豹其子襲刺史一位,蔡豹手下那一眾人自然不會再生事端,日后時機成熟,朝廷再另遣人也未嘗不可。并州之患尚未除,不是妄動干戈的時候,請今上定奪?!?/br> 一語既落,御史中丞等人紛紛附議,卻有人提議道:“北徐州蔡豹帳下,多有西北流民,這些人,向來心思難定,雖身受國恩,然一有風吹草動,便起異志,朝廷不可不防,并州之患雖未除,然征北大將軍已收復大半,徒剩太原郡重地,今上可給幽州刺史下敕書,命其自雁門夾擊胡虜,建康王師則應速速南下,以防徐州生亂?!?/br> “劉大人此言有理,徐州乃我揚州北面屏障,倘生變于肘腋之下,揚州危矣,孰重孰輕,請今上定奪?!?/br> 附議聲同樣不斷,御史中丞沈復不禁皺眉道:“事態并未惡化到危如累卵的地步,并州之禍,此次勞師興遠,能徹底解決,再好不過,這個時候三軍撤回,倘功虧一簣又該如何?” “中丞大人所思不無道理,”虞仲素徐徐開口,“不過,徐州之事,正因情勢不明,是故也不可大意,以免禍大難消,臣以為,西北并州可留荊州一部,再命幽州軍協助,胡人主力業已消滅,剩下的,只是時日問題而已,建康王師當以徐州為重?!?/br> “尚書仆射怎么看?”英奴不置可否,而是看向顧曙,顧曙沉吟道:“大司徒所言,不失兩全,并州需繼續打,徐州亦不能不管,并州的局勢既已好轉,徐州離我京都實在太近,理當未雨綢繆?!?/br> 英奴似在沉思,底下仍交頭接耳不止,你一言我一語,越發激烈,他并未理會,良久,方微微點頭道:“也只有如此折中了,來人,給并州征北大將軍發敕書?!?/br> 第182章 因暴雨天氣,攻太原郡又推遲了一日, 蔣北溟便是冒著這陣雨, 趕到了中軍大帳。成去非正聽幾個牙將來報散兵情況, 這一路掉隊不能成行的,已快趕上了隊伍,參軍劉謙則趁此閑空,大略清點了下戰果,死傷人馬數量, 也報給了成去非聽。 蔣北溟撐著傘在外頭候了半個時辰左右, 里邊才出來一名親衛喊他進去,他輕輕撣了撣身上潲的雨珠, 沖親衛微微一笑算是致謝, 舉步進了大帳。 “小民蔣北溟拜見大將軍?!彼氖┒Y很有分寸,話永遠說的客氣,神態也永遠恭謹有加,但絕無半點諂媚的意味。成去非上下打量了他兩眼,見他這一身行頭依然講究得也很有分寸,虛笑應了一句, “蔣公子何必立雨帳外?”成去非本讓他去附近帳篷內候著, 蔣北溟卻堅持在他帳外等, 成去非也不勉強,隨他去了,此時留意到他一雙履早濕透濺滿了泥漿,接道, “我聽聞蔣公子素有潔癖,勞你跑這一趟,誤入泥淖?!?/br> 蔣北溟略一躬身笑答道:“大將軍言重了,小民并不覺得這泥淖有何不好,世人雖都厭惡它,可它柔軟,包容,任人踐踏,全無怨言,是故小民亦不怨?!?/br> 這哪里像是商賈的言辭,成去非一笑:“可惜蔣公子了?!闭f著思及來往的幾封書函,措辭字體無一不表明著它的主人是相當有才氣之人,蔣北溟潔癖嚴重,不過“擾擾游宦子,營營市井人”偏他走不成仕途之道,這大約也是一個人的命罷了。 如此虛言幾句,成去非問到公事:“邊塞之地,百姓耕作不易,蔣公子雖重價搜購,但不知后繼能撐多久?” “小民有一事想請教大將軍,太原郡,我軍倘糧草充足,是否大體便有了必勝的把握?”蔣北溟問的稍顯直白,成去非并不放心上,略略點頭,“你走南闖北,見識甚廣,既與胡人也打過許多交道,當比我更了解他們,此次即便大勝,不知哪年哪月,胡人便又會卷土重來?!?/br> “那大將軍可曾想過,為何是這般情況?”蔣北溟一語點到成去非心坎,“不過大將軍無須憂慮糧草之事,小民自當盡力而為?!背扇シ亲旖且粨P,微微笑道,“蔣公子既能想到這一層,不妨直言?!?/br> 蔣北溟連道不敢,如此謙讓幾回,才肯說了:“小民不過商賈之徒,即便有看法,也不過區區淺見,還請大將軍姑妄聽之,倘有不當處,先請恕罪?!?/br> “愿聞其詳?!背扇シ菙[手道,示意他坐下來,外頭雨聲潺潺,成去非肯聽他長談此事,圣人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蔣北溟既不是尋常商賈,未必不能讓人受教。 “并州之勢同甘涼等州雖同為西北,但仍略有不同,確切來說,涼州為西,并州為北,甘涼的異族,居于大漠之西,或城居,或野處,雖不似我華夏這般糧食充盈,耕種紡織,但甘涼的胡人,有無數珍寶器物,這些人兇悍好戰,很難制服,當候之以外釁,伺之以內亂,則可破敵。不過國朝亦可通商獲利,倘雙邊關系能維持平衡,其實對雙方皆大有裨益,焉有人要跟利過不去?” 成去非略笑:“蔣公子看得很透,在商言商,西北倘能安定通商,國朝并非無此胸襟,不知并州有何迥異于甘涼呢?” “并州再往北便有陰山阻隔,匈奴人隨逐水草,勢利在南侵,勢失則北遁,陰山正是他們所憑借的依靠,這些人奔走射獵,以殺為務,道德不能懷之,兵戎不能服之。國朝不如守邊,守邊之道,揀良將而任之,訓銳士而御之,廣營田而實之,設烽堠而待之,候其虛而乘之,因其衰而取之,所謂資不費而寇自除矣,人不疾而虜自寬矣?!笔Y北溟所言,頭頭是道,恰讓成去非想起了唐濟稟告的一事,遂道,“你跟守關的將領,是否也有生意往來?” 蔣北溟心底一驚,手心隨即沁出絲冷汗,成去非的語氣雖平淡,但眼中的迫力卻陡然上來,只那么一剎,已足讓蔣北溟領略到烏衣巷大公子的張弛之道,他良久方道:“軍隊不可經商,這是古訓,小民罪過?!?/br> 成去非看了看他,目光往外投去:“國朝北疆,不說并涼這幾處跌宕之地,單單一個幽州,厘稅自用,上馬治軍,下馬治民,你是聰明人,常往來南北,不會不知。邊疆大吏,如此與民爭利,與國爭利,你說會是何種結局?”說著又移目到蔣北溟身上,“蔣公子于我,也不算外人,我體諒你的難處,你想做好生意,就得打點好這一眾人,而人,都是見利而上的,久而久之,膽子只會越來越肥,手也伸得越來越長,你喂不飽他們的?!?/br> 一席話如此直白,又如此明白,蔣北溟心下折服,緊望著成去非,半晌不知該應對些什么,終只拱手道:“欲壑難平,可又不得不平,今日被大將軍點破,小民無地自容,亦無可辯解?!?/br> “我說了,你是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本不至于點破至此,我之所以點破,不過讓你知道,我既清楚了這事,自當有數,也望蔣公子勿要隱瞞,等并州的事情結束,再詳稟吧?!?/br> “大將軍見識長遠,小民難能全然領略,卻也知邊關之患,猶劍懸頂,如劍指喉,小民唯盡犬馬之力而已?!笔Y北溟默默聽完成去非這一語,忽額手行大禮道,成去非頷首起身,踱步到帳外看了一眼: “雨勢已過,我就不留蔣公子了?!?/br> 蔣北溟再施禮辭別,成去非目送他出了大帳,他那一襲月白袍子邊邊角角早臟了許多,然而他的身姿依然卓爾,他低調謙遜的聲音也回蕩在耳畔,成去非靜立許久,直到蔣北溟身影消失,這才信步入帳。 次晨一早,雨早于前一日天剛著煙時便住了,百姓們幫忙所造攻城云梯業已備好,旗手則忙于把被雨打垂的祁字大旗換掉,那邊傳令兵高亢的聲音再次回蕩于廣袤天際之下,成去非一身戎裝手按佩劍橐橐走向已齊集的三軍將士,待躍上高地,環視一圈下來,方沉聲喊話道: “將士們!我軍將與外虜進行最后一次大戰,各部嚴整隊伍,聽我指揮!戎夷素愛不請自來,侵我國土,犯我邊疆,害我百姓,妄挑刀兵之災!爾等一路奮勇殺敵,視死如歸,如今勝利在即,爾等自當乘勝逐北,一股拿下太原郡,王師凱旋倚馬可待!望爾等存馬革裹尸之勇,思冠絕三軍之功,得勝班師之后,賞罰分明,爾等的功績都在這我這里記得一清二楚,望各位再接再厲,蹈鋒飲血,收復失地!” 成去非語音方落,眾將士紛紛高舉手中武器應和聲猶能穿云裂石,三軍士氣在此刻高漲到極點,成去非贊賞地看了看眾人,就在軍令要出口的一瞬,一串疾馳的馬蹄聲漸次逼近,馬上人一壁揮舞著手中圣旨,一壁高聲叫道: “大將軍且慢!” 這人不等近身,便被兵士攔下,他只得連忙翻身下馬,不想那駿馬立刻倒地,嘶鳴兩聲,就此氣絕,眾人不禁一凜,明白這馬是被活活累死了,無數目光齊刷刷匯集到了此人身上。 “征北大將軍接旨!”使者亦吁吁踹氣,聲調雖已不穩,卻極力維持著流暢,成去非兩處太陽將將直跳,只頓了片刻,正欲跪地,那使者忽道:“煩請大將軍先解劍?!?/br> 此話瞬間便激怒了成去非身后一眾裨將,其中一脾氣暴躁者已脫口而出:“接旨便接旨,看不見馬上就要攻城了?為何要大將軍解劍?!” 此人聲如洪鐘,雷霆般乍起,很快引得群情洶洶,使者不意招來如此驚天反應,仿佛似聞抽劍之聲,登時嚇得一身冷汗,本居高臨下的目光已變成戰戰兢兢的吞吐: “下官只是奉旨而來……” “再有喧嘩者,軍法處置!”成去非扭頭掃視一眼,眾人立刻噤聲,目中卻難以平息不快,見成去非竟真窸窸窣窣解下佩劍,不及反應,而那使者已繼續道: “上諭,北徐州刺史蔡豹暴斃,其幕僚等人秘不發喪,意欲謀反,命征北大將軍成去非立即班師南下,以解京畿之危!以衛建康門戶!欽此!” 略帶顫意的聲音聽得眾人一時都愣怔住,成去非緩緩闔了雙目,復又睜開,還不等他思想,馬蹄聲再次傳來,眾人不禁循聲引頸望去,中樞使者的裝扮再度把局勢攪得越發莫測,卻見那使者亦翻身下馬,掏出令牌,直朝成去非奔來,而圣旨的內容幾乎如出一轍,不過是措辭更為緊迫,眾人終聽得忍無可忍,一陣稀里嘩啦霍然起身,目光如炬般燃向那兩個使者,卻見成去非伸出雙手道: “臣領旨?!?/br> “大將軍!”為首幾個將領忍不住疾呼,成去非回首斷喝一聲:“跪下!爾等意欲何為?!”最后幾個字他以提氣喝出,清晰有力,在驟然又安靜下來的人群中回蕩,眾人目中的不甘疑惑憤怒幾欲噴薄而出,卻也只能硬生生摁下來,復又跪倒一片,待成去非接旨起身,才跟著咬牙立起。 成去非的眼神像是凝固一般,靜靜看了兩位使者一眼,只淡淡問:“后面是否還有上諭未曾送到?” 這兩人早察覺出氛圍不對,刀子似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刺來,然而四周除了成去非的聲音之外,仿佛突然陷入冰天雪地,那些將士只是僵死般動也不動,但蔚為壯觀的三軍又似乎在下一刻便能蜂擁而至一般,這樣的幻聽幻覺,讓兩人一時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只瑟瑟看著成去非,好在噠噠的馬蹄聲真的再送來一道旨意,終和前面兩道有了不一樣的地方: 都督并州軍事,持節的喚作了一名叫朱預的人。 將士們中唯獨虎威將軍幾人知曉這朱預正是江左隱居多年不出的大名士,聽到這樣的旨意,就連司其等人也徹底懵然,卻又很快醒悟過來。成去非照例接了旨,已換上十分平靜的神情: “不知新都督何時抵達并州?” 這最后來的使者,見前頭那兩人面色有異,小心道:“朱大人已在路上?!?/br> 成去非略一頷首,轉身吩咐:“來人,先帶使者去歇息?!?/br> “大……”身后人方吐出一字,便被成去非逼視的目光打斷,這三人見成去非順利接旨,稍稍放下心來,彼此相視一眼,方拱手上前致禮。 一番寒暄過后,眾將眼睜睜看著那三人被好生帶去伺候,一中軍將領悲憤莫名,仿佛是在質問成去非: “功敗垂成,大將軍為何要接旨?將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大將軍為何不愿機變?” “大將軍!那朱預又是何人?末將聽聞是個隱士?這豈不荒唐?大將軍,三軍交由這樣的人來統帥,何以服眾?中樞就不怕引起兵變么?!” 眾人自先開始的震駭中回神,全然化作一股股怒火,彼此間仔細交流琢磨,那怒火愈熾,成去非避開眾人目光,低首重新掛好佩劍,打了個手勢,面無表情道: “搭云梯,攻城!” 第18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