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解鈴還須系鈴人,今上大可把這事交給尚書令?!?/br> 英奴哼哼一笑:“阿公倒了解尚書令,他這個人向來能屈能伸,就說鐘山一事,即便阿公你在宮中幾十載,什么人沒見識過,能猜得準成去非行事嗎?在阿公面前,朕說句真心話,尚書令于朕,好了,那就是君臣千古美談,他有多少能耐,朕也不瞎,可壞了,就難保他不是第二個大將軍!” 天子眼中忽露一絲說不清的乖戾,目光再一次落到那滿地碎片上,定定看了半日,黃裳則心驚亂跳,一時默然垂首,許久,才輕聲道: “老奴以為,今上不應疑心尚書令,尤其當下?!?/br> 英奴一哂:“阿公指的什么,朕清楚,就是他想做大將軍,不要說朕,其他人答不答應,且另當別論,朕倒不怕他有這個心?!闭f著,想了想,像是說給黃裳,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古人有言,一傅眾咻,終歸無效,朕知道他的難處,他既是為國,朕自然也得做做明君的樣子,能助他的,自當助他?!?/br> 黃裳聽得五味雜陳,默默頷首,卻見英奴忽又一笑:“就依阿公所言罷?!?/br> 第138章 酉時已過,早到了散衙的時候, 臺閣里眾人向來都是以尚書令為準, 他不言走人, 自是誰人也不敢先行。 黃裳攜表奉旨來臺閣時,晚照正好,只需稍稍抬目,便可見層臺高聳,檐牙如飛, 此刻因染西天彩霞, 一派流光錯彩,倒讓人恍生“日月麗于天, 江河麗于地”的盛世之感, 然黃裳亦知不過是一時錯覺,既清楚是錯覺,腳底步伐便加緊了幾分。 臺閣幾位尚書郎先看見的他,心下詫異,他是太后近侍,怎在此刻來了這里?也因他是太后近侍緣故, 又在內宮頗有聲望, 等他見禮, 便也虛虛回應一下,黃裳徑直來到成去非跟前,聲音不高不低,恰可讓四方皆聞: “老奴奉上意而來, 有幾句話要帶給尚書令?!?/br> 成去非聞言斂衣起身,黃裳等他禮畢,方略一躬身引示道:“還請大人借一步說話?!?/br> 兩人便出了臺閣,并沒走遠,只立在廊下說話。黃裳把那奏表雙手遞還:“史青不肯應征,今上震怒,還請尚書令大人前往規勸?!边@一事,想必也在成去非所料,果不其然,成去非面上無甚表情,只道:“臣遵旨?!?/br> 話已說盡,黃裳見了禮,垂眸的剎那,忽低語一句:“信而見疑,大公子要留心?!闭f罷復又抬首笑道:“不敢叨擾尚書令大人,奴仆還得回東堂復命?!?/br> 成去非默而無言,只深深看他一眼,略略點了點頭。 待黃裳走遠,消失在視線盡頭,成去非立了半晌,一時覺得霜風凄緊,他本不是畏寒之人,此刻竟是千真萬確捕捉到那份涼意了。 趕在宮門落鎖前,臺閣這些人終于忙完今日之事,如今臺閣理事,竭力遵行尚書令“今日事,今日畢”的示下,就是留宿臺閣,竟也是常事了。 成去非回府的第一事,仍是去探望琬寧,木葉閣已照他吩咐圍出暖閣來,外頭起風,低低嗚咽,暖閣中不知何時搬來幾盆菊花前來映景,琬寧精神漸復,此刻正倚在榻邊,看四兒專心搗鼓那安石榴。 時令已不覺快到重陽,成去非是看到花才想起的,俯身折了朵菊,拈在手掌間,悄聲進了內室,她倆人見他進來,忙都起身見禮,成去非其實本無多少興致,不過勉為其難,不想每日來探望只寥寥數語,讓她失望,遂執手仍往榻上坐了,隨之把那花簪她耳后: “重陽那日,我還不知人在何處,你又病體初愈,怕登高難行,我只好借花獻佛,聊表心意,望得佳人歡心?!?/br> 他說得心不在焉,琬寧亦覺不像他素日習慣,可看他神情,又始終無法窺探一二,只能輕聲問: “大公子是剛從宮中回來?” 成去非應了聲,瞥見那剝到一半的安石榴,正咧著紅似寶石的晶瑩果rou,便順勢拿過來,一點點繼續剝起來,琬寧見狀,起身把那白瓷碗給放到一側,又搬來胡床:“您坐這里更舒服些?!?/br> “您不必日日都來,”琬寧邊說,邊把那不時滾落的榴米給拾到碗里去,“我已大安,您每日政事纏身,本就辛勞一整日,再來看我,我過意不去?!?/br> “怎么,這么快就看厭了,”成去非一笑,“人心真是古怪,我不來,你怕是要怨我,我來了,你還是要怨我?!?/br> 琬寧咬了咬唇,紅臉道:“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說著忙換了話題,“我前幾日病著,也無心想他事,現在忽想到當夜大風,聽說海水灌了石頭城,百姓可還安好?” 言畢只覺自己問的盡是廢話,他出去大半夜,回來那個樣子,百姓能安好到哪里去? “阮姑娘果真是不辱家風,”成去非抬眼望她,“先是關懷夫君,再則憂心黎民,按部就班,總歸出不了什么差錯,你很會說話?!?/br> 明明就是他想的多,往她身上牽強附會,琬寧小聲辯解道:“我無意說說,大公子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br> 成去非不由失笑:“我說你什么了,你反倒給我扣罪名,聽不出我是在夸你?” 琬寧見他神情漸作放松之態,遂掩了口葫蘆輕笑:“不知何人能入大公子的眼,才好得一句真心夸贊,總之我是不能的?!?/br> “我不是說過么?你就入我的眼,這是有意提醒我再說一回,還是真忘了?”成去非聽她一反常態在自己跟前竟“放肆”起來,便略帶微諷瞧著她。 琬寧卻“騰”地紅了臉,那片緋云迅速朝四下散去,看得成去非也納罕,眉頭一皺:“你這個人,也太易臉紅了些,我想想,像什么好,”說著真用心思索了片刻,方繼續道,“大約像一只醉螃蟹?!?/br> 這話一出,琬寧既羞且嗔:“大公子……” 偏這一聲遍布著女兒家的柔情蜜意,成去非被她喚得身子略略一松動,先前滯悶散去些許,便吩咐外頭: “把晚飯送這?!?/br> 很快,婢子把餐食一一擺放上來,因琬寧這幾日病的緣故,杳娘特意吩咐后廚細心搭配,大都是些清淡利口的東西,這一回大公子既留木葉閣,便多送幾樣可口的飯食,尤其有他最愛的武昌魚。 席間仍有這幾日一直上的鴨羹湯,琬寧并不能用得慣,又不忍心說出拂杳娘臉面,遂勉強喝了幾口,忽泛上一陣惡心難耐,險些嘔出來,忙拿帕子掩了口,半日僵在那蹙眉不動。 成去非不禁停箸望著她:“怎么了?” 琬寧面有難色緩緩搖首,只道:“這湯有些油膩?!?/br> “不喜歡喝就不要喝,回頭跟杳娘說聲便是?!背扇シ钦驴?,忽又抬首,含疑道,“不是才那一晚,就有了?” 說著也覺尷尬,只繼續用飯,琬寧卻不解:“有什么?” 她滿眼天真,不懂他話中深意,成去非見她雖經人事,依然懵懂至此,心里只道她這是讀書讀傻了,便含糊搪塞過去:“沒什么,回頭讓大夫再來一次?!?/br> “大夫說我已好了,注意起居飲食即可,不用再勞煩大夫空跑一趟?!辩幉挥X自己有恙,遂回了幾句,成去非微微嘆息,“難道杳娘沒告訴你……” 話并未說完,此時說起這些他倒也沒有多少精神,當日韋蘭叢臨盆的哀鳴,猶縈繞耳畔,他被攔在門外,只能任由發妻在里頭無助掙扎,一聲高過一聲的慘烈,聽得他頭皮發緊,腦海中想的卻是西北邊關戰事的血腥風氣,來自敵寇,亦來自江左大好兒郎,大漠狼煙,萬里黃沙,腐尸堆疊,都最終和他推門而入剎那入眼的血污混作一團,滲進五臟六腑,他原不知女子生產,竟是如此駭人場景。那一團柔軟被人放到他懷中,他無暇顧及,只順勢看向床上力盡神危的發妻,他本以為她該是如許痛苦,可目中卻閃閃發亮,溢出的是難言的喜悅之情,待他近身,發妻才溫柔沖他笑道:妾日后要替夫君多育兒女。 天意從來高難問,他的發妻,本也是靈動活潑的女子,卻在這次生產后便如同那先天羸弱的女嬰一般,很快鳩形鵠面,每況愈下,良醫亦束手無策,他只能眼睜睜看她母女二人一前一后骨化形銷,徒留他一人驟作孤鸞。 當時他親手為她撰寫誄文,寫完不過隨即付之一炬,有那么一段時日,但存耿耿,卻也終抵不過時間消磨,如今再度想起,不光那嬰孩的面目模糊,就是韋蘭叢那美麗的面龐都已稀釋不清,倘仔細算,發妻在世的日子,竟遠不比上眼前人在身畔停留的多。 琬寧不知他須臾之間,已思想諸多前塵舊事,聽他后半句遲遲不落,遂知無望,兩人沉默有時,成去非忽道: “我正思量如何去勸告史青?!?/br> 憑空而來的一句,她本該聽不懂,因成去非這話本也不是對她所說,不過隨意尋個話茬,琬寧遂問:“是原先的大司農右丞么?” 成去非望她一眼:“你也知道他?” 琬寧點點頭:“我在家中聽兄長品評人物,提及過此人?!?/br> 儒生好議,成去非并不奇怪:“你家兄長所言及的人物,想必不在少數,難得你腦子好用,不過閨閣的小孩子,竟把人官職名諱能記得不差?!?/br> 說著頓了頓方道:“你家人多的是綴辭之士,整日葄枕圖史,怕是品評起人物來,也頭頭是道?!?/br> 琬寧不好接話,一時無言,成去非便又問:“說說看,他們是怎么講四姓子弟的?” “不對,我問的太空泛,你家里人是如何說我的?”他端起一盞乳酪,慢慢飲了。 琬寧支吾不語,成去非冷笑道:“我懂了,定不是好話,所以你不敢說?!?/br> “并不是,”琬寧忙道,“兄長說大公子雖不拘言笑,刻薄傷化,卻能嚴于律己,為世作范,是能法之士,強毅而勁直?!?/br> 她說的極快,唯恐引他不悅,卻見他沉沉一笑:“這是好話?看來我早給你留不好的先兆,你那時尚且年幼,對我多半就心存嫌惡了?!?/br> “您生氣了?”琬寧怔怔看著他,“彼時我雖年幼,卻對大公子并無嫌惡之情,只想此人當是秉霜雪之姿的人物,否則怎能擔得起強毅勁直?況且,我沒見過您,沒同您相處過,哪來的嫌惡之說?” 挑不出毛病的一席話,成去非卻并不買賬,捏了她的下顎,探究似的目光在她身上滾了滾:“你這恭維話說的漂亮,不枉你讀了那么多的書,但圣人沒告訴你這是諂意媚人?琬寧,不要想著如何討好我,我向來厭煩這一套。你如今是我枕邊人,更無須說這些,懂了么?” 琬寧一陣心冷,眼前人眸底仍是一汪寒潭,要把自己看透似的,她心下委屈至極,撲閃著淚光:“大公子這是以己度人,我雖不知身世,但也不肯做諂媚小人,方才所言,皆出真心,您要是那么說我,就是毀謗,我斷不能認?!?/br> 許久不見她這點倔脾氣,成去非笑道:“是么?看來怪我以管窺天,以蠡測海,我給小娘子賠不是?!?/br> 他說的似真似假,琬寧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下顎被他捏得泛痛,心中也莫名煩躁起來,不禁問道:“大公子是不是有心事?” 成去非松開她,在臉頰處輕撫幾下,隨即振袖而起:“你早點歇息吧,這幾日不要動筆墨,勞心勞神,對你身子不好?!?/br> 他的心事無須任何人懂,造命在天,立命在己,自難能同他人以心交心,成去非推門的剎那,冷風照例灌進來,和暖閣迥異的天地才能叫他時刻清醒,他不由抬首望了望無星無月的天空,這一日,便又西馳而逝。 第139章 散假當日,成去非仍同往常一樣, 四更天起身, 盥洗后, 讀一個時辰的書,再寫幾張大字,等天色微醺,用早飯,這邊打算著趁今日的空去尋史青, 讓趙器備車, 想了片刻,方又作罷: “步行吧, 從街市上過一趟, 看一看?!?/br> 趙器雖明白他是想順道察訪民情,但仍為難道:“路子畢竟有些遠,大公子倘是步行,中途再耽擱些,怕是到日落西山才能到他那里?!?/br> 出了石頭城,得再往東南約莫走三五里地, 確實不近, 成去非聽他說的在理, 仍囑咐去備車。 等換好常服,剛準備出園子,趙器忽匆匆而入,遞來一封書函:“吳公子命家仆送來的, 家仆說吳公子扭傷了腳,不便出門前來?!?/br> “可多問一句,傷勢如何?”成去非一面甩開,一面瞧了他一眼。 “問了,”趙器退至一旁,垂手站著,“家仆說是下階時沒留神,倒無大礙,因今日剛扭的,所以眼下難能出行,不過養幾日就能好?!?/br> “你讓人送些跌打損傷的藥膏去,就說我今日無閑空去探望,讓他好好靜養?!背扇シ且芽吹缴项^字跡,卻只有短短一行:上欲親臨訴訟。 那邊趙器應聲而出,他便拿來火折子,點了蠟,借著幽幽一簇火苗,把手上書函燒了,靜靜思索半日,方舉步而出。 車馬出了長干里,直到青溪一帶,街上行人如織,閭市似乎并未受到當日海災影響。這一段成去非步行而過,交替打量著兩側商肆攤鋪。人聲鼎沸,牲畜的哀嚎聲,討價還價聲,婦人高聲叫罵幼童聲,孩子哇哇亂哭聲,聽得趙器頭疼,他早把馬車寄在前處,陪成去非走這么一趟,雖耳目嘈雜,但好在不是頭一回,忽一陣膻氣順風送到鼻間,趙器微微皺了皺眉,原是前頭正有一戶屠家正在宰羊。 成去非見狀不禁想起了劉二哥,饒有興致走上前去,見那屠家俯身便拽過只羊朝案板上“砰”地一聲擲去,成去非近身相問:“這位大哥,今日利市如何?” 屠家哼哼一聲,還沒開口,卻先被那羊的后蹄子猛蹬了一腳,遂隨手cao過雪亮亮的鋒刀,毫不猶疑地自羊喉劃起,一順水地拉到肚皮上,一氣呵成,簡直比成去非寫那懸針豎還要嫻熟,游情末作之民自有其過人處,成去非看他袖子挽得老高,煙油油一片泛著膩膩的光,同那雪白的刀片倒成極鮮明的對比,再瞧那案板上的羊,早一動不動斷了氣,屠家自己這才騰出口氣,抬眼迅速瞥了成去非一眼: “哪來那么多利市,小民勉強糊口罷了!” 旁邊有人忽朝屠家肩上拍了一掌,啐道:“哎呦,你還哭窮!就這么一把刀,哪一年不是上萬錢!你這叫糊口,那我們就是要飯花子了!” 一席話引得眾人爆笑不止,紛紛打趣起那屠戶,屠戶手底沒閑著,剔起羊rou來,更是涮溜,頭皮rou分離得整整齊齊,鮮血順著案板凹槽處滴答落下,可他臉上神色早已變作不痛快,把那死羊皮毛往架子上一掛,嘴里嘟囔著: “也不看看如今的商稅多得跟這羊毛呢!你們真當我能掙著……上萬!”他猛一用力,把那羊腿拿鉤子鉤住了,高掛于最顯眼處,兩手順勢朝身上快速揩了幾把,空氣中的膳腥氣似乎便跟著又重了幾分。 眾人聽他如此說,亦跟著換了口風: “可不是,如今上街賣把青菜,賣籃子雞蛋都要收稅,噯,你們說官家收那么多稅,到底都用來干什么了?” “能干什么,自然是官家天天能吃著大油餅!” “瞧你那出息,也只能想到官家吃大油餅子!要吃,也得天天吃這羊腿!” “羊腿吃多了也膩歪吶,官家吃的自然葷素搭配,想必哪一樣都爽口!” 這些人說著說著便扯到吃上去了,民以食為天,吃飯是頭等大事,市井小民談資如此,習以為常,趙器聽得忍俊不禁,再看成去非,卻是一臉沉色,遂也慢慢止了笑,忽又見一人面上似是得意,漫聲道: “你們這些土包子,可知道那烏衣巷顧家的茅廁都是金子做的!擦腚都用綢子!那吃什么,也是你們能想出來的?” “呦!金子!” “那擦了腚的綢子還能穿呀?” “呸!沒見識,自然是都扔了!” “照你這么說,我們去顧家守著,還能撿著不少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