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這番話徹底聽得成去非心底透涼,眼皮子底下,京畿重地,五谷食米,民之司命,王之本事,人主之大務,卻爛了這么大一個窟窿,如不是親耳聽吳冷西說,他便是做夢也難能想到這個田地,一時氣結齒冷,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不知過了多久,又問:“你現在還認為段文昌的供詞有拉人下水之意嗎?” 吳冷西默然,成去非便冷冷道:“閔明月那個案子,守倉的將領提審了沒?” “鄭大人已在準備,帶上您的手諭了?!眳抢湮鹘友?,“只是擔心……” 成去非冷笑一聲:“擔心什么?擔心事情沒爛透?他們倘是耀武揚威,拒不合作,你那三十六式還等著留給誰?” 空氣一下也跟著冷了下去,吳冷西輕輕點了點頭:“下官先告退?!?/br> 成去非緩緩闔了眼,擺手示意他可以去了。大約這就是百姓的俗語“拔出蘿卜帶出泥”?石頭城先是丟糧,幾百萬斛糧食不知下落,眼見著新一季的秋糧剛上交,卻轉眼又成空架子。他本以為事情的源頭在于世家圈地占田私匿人口,原不止這么簡單,土斷進行得差強人意,搜括出的人口陸續編入戶籍,最快也得明年方能見到些成效,西北那邊胡人越發猖獗,也就越顯得朝廷捉襟見肘,疲于應對,幽州軍雖明面上奉旨參與防秋,終究是敷衍了事,可有可無,河朔不肯消耗自己,天高皇帝遠,建康鞭長莫及,也只能由著他去了。成去非腦中漫過這些,只覺寒意浸骨,便吩咐婢子: “把賀姑娘叫來?!?/br> 琬寧本臥在榻上閑翻著書,聽成去非傳喚自己,忙忙趿著鞋出來,還是四兒提醒一句,意識到自己失態,便紅著臉由她給整理一番,端了端相才往橘園這邊來。 走到門口,心怦然而跳,仿佛不能見人似的,她如今羞于見他的面,上回的事弄得她腰酸了好幾日,兩條腿都是虛的,此刻光是看著那透出來的一團光亮,便覺情怯。 “進來?!背扇シ窃缙骋娝雮€身子,見她咬唇低首款款行禮,不甚在意,只吩咐道:“你幫忙研墨?!?/br> 說完兀自沉思,琬寧往這邊覷了一眼,見他似有心事,便默不作響替他研起墨來,室內靜謐異常,唯有燈花時不時嗶啵一陣,不覺間成去非已起身,在書案旁來回踱著步子,再三思索,見琬寧備好了筆墨,便走回書案前,抽出張便箋,援筆寫了張字條,喚來趙器: “把這個吳大人送去,他自會明白?!?/br> 如此冥想了半日,思緒漸清,順手抄起茶碗來,一入口,竟冰涼一片,便重重往案幾上一放,聽得琬寧心頭顫顫,她猜他許是朝務棘手,只冷著一張臉,沉默得讓人害怕。 “我重新給您換盞茶?!辩幬凑Z先羞,卻終是鼓起勇氣說道。 成去非似是懶得開口,打了個手勢,琬寧便端起茶碗往外走,剛到門口卻聽他道:“罷了,我并不口渴,你到浴房讓人準備,我馬上過去?!?/br> 琬寧輕應一聲,身后又補了句:“你不要走,留在那里?!?/br> 她心底登時跳得厲害,不敢不應,忙出門往浴房去了。 成府下人辦事向來利索,琬寧只消一句話,很快便有人提著熱湯魚貫而入,一桶桶注滿了,騰騰的熱氣也就漸漸彌漫開來。 澡豆巾帕等盥洗所需,一一擺放好,另把大公子要置換的衣裳一并掛到小屏風上,婢子們這才默然垂立兩側,等著成去非進來。 不多時,成去非舉步而入,見婢子們仍在,打了手勢讓她們下去,獨留琬寧一人,琬寧見狀,僵在那里,成去非已是慣常神色,繞進屏風后頭,道: “你傻站在那做什么,過來伺候我沐浴?!?/br> 這浴房不是她第一次來,可到底同上次情形不同,一時只覺臉皮發熱,硬著頭皮走了過去,見他很是尋常地伸展了兩臂,目光仍是游離的,似是在注視那熱湯,又似是什么都沒看。 琬寧沒伺候過人這個,一時無從下手,甚至不知如何能解得開他那腰帶,越是緊張越是徒勞,成去非終不耐道:“你這笨手笨腳的,哪個人肯要你當小娘子?” 兩句話說得她顏面全無,琬寧面紅如滴血,聽他窸窸窣窣一陣,似是三兩下便除盡衣衫,正埋首努力辨聽著那聲音,眼前一煙,原是一團衣裳砸了她滿懷,她險些沒接住,忙抱緊了,悄悄給放到一旁,又聽一陣入水聲,心底才稍稍放松下來。 成去非瞟她一眼,叩了叩桶沿:“我是讓你來伺候的,不是讓你干站著的?!?/br> 看她那局促模樣,一時亦覺得可笑,把手巾擲到她懷中,示意道:“你離那么遠,手夠得著么?” 琬寧只得順從上前,仍像上回那樣,坐在胡床上,拿手巾沾了水,稍稍抬眸便能看見他那一身結實的精rou來,他長于騎射,自不同于一般江左子弟的蒼白羸弱,看得琬寧一陣臊,忙避過了,小心替他擦拭著臂膊,卻絕不敢逗留,只輕輕一觸,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人身子實在是硬,不由聯想到書房那晚之事,手底便輕顫了起來,倘不是接連幾日的不適,她幾乎以為那只是個夢而已。 “我問你,洪范八政,何為政首?”成去非仰面朝后靠去,微瞇起了眼。 拔地而起這么一句,問的她莫名,卻也恭謹答了:“食為政首?!?/br> “挨過餓么?”成去非接下來問的更無由,琬寧想了想,方低聲道:“阮家出事后,我們被拉到街上要給賣掉,那幾日,只覺又餓又疼?!?/br> 成去非聞言就勢抓了她方伸進水中的手,輕捏了下:“你原是也吃過幾日苦的,知道人餓極了會怎么著么?” 言罷隨即松了她手,琬寧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思緒一時跟不上,認真想了半晌才道:“腦中只想著吃的?!?/br> “沒白餓你幾頓,”成去非睜眼望向她,“這才是知行合一,光告訴你餓是什么滋味,自己不體會一回,是永遠不知道的,可曾讀史?” 琬寧點點頭,成去非便問:“知道史書里頭哪句話最殘酷么?” 這一句忽徹底觸動她傷心事,眼中很快噙了淚:“我不知他人如何想,在我看,莫過于‘滅其族’三字?!闭f罷不覺咬緊牙關,想把那眼淚逼回去,卻無濟于事。 成去非明白她話里意思,揚手揩了她面上清淚,嘆道:“我這說什么,都能惹你掉眼淚?!?/br> 語氣里并沒有埋怨的意味,反倒這輕撫上臉頰的手顯得格外溫暖,琬寧微覺失神,慢慢收了淚。 “身死族滅,固然是一氏之悲,卻終抵不過‘大饑,人相食’這寥寥數字,歷朝歷代,這些百姓都不曾留下姓名,史家筆觸看似輕飄,卻不知這才是人間地獄一般,蕓蕓眾生動輒被置于滅頂,豈不痛哉?” 成去非心下黯淡,再度闔起雙目,低聲道:“會誦毛詩吧?” 琬寧一壁替他溫柔拭著,一壁輕應:“您要聽哪一首?” “就《黍離》篇罷……” 他思緒漸遠,一室寂寂,唯有少女微微攪動的凌波水聲,唯有少女為他徘徊輾轉而誦出的前人之風,在這漫漫長夜里頭,援引著他,亦忍不住在心底跟著附和: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第127章 她軟軟的聲音有一下沒一下地叩在心頭,待吟誦幾遍后, 成去非緩緩睜了眼, 并未看向她本人, 而是朝那屏風上映出來的模糊身影瞧去,纖細如一尾蝶翅,仿佛他一收手便可輕握掌間,再稍稍用力,便能折了她那美麗脆弱的兩翼。 成去非目光停在屏風上, 捉住她正忙碌的一只手:“知道我為何找你來么?” 手掌的溫度渡了過來, 琬寧輕顫:“不知道?!?/br> 成去非轉過身,托起她的臉, 習慣性地在那唇間輕輕揉弄著:“小娘子是我的解語花, 忘了么?” 琬寧心底陡然直跳,這一回不知哪里來的膽子,迎上他并無多少情緒的雙眼,一顆心便起起落落,海上漂流一般無望。 “你聲音太細,只宜誦‘匏有苦葉’?!背扇シ呛稣{笑一句, 琬寧掙開他手, 似是微惱, “是大公子讓我誦《黍離》的?!?/br> 不意她有如此舉動,原也是有脾氣的小姑娘,成去非此刻被那熱水泡得散了倦意,先前煩悶亦去了許多, 遂笑道:“這才幾日,我看你是知道恃寵而驕了,看來我得給你些顏色瞧瞧,你好知道成府大公子的規矩……” 琬寧當真,心尖一下蹙了起來,兀自抖了下,挽起的那半截衣袖不覺浸了水,手底棉巾也松墜浴桶。 “您要用鞭子?”她腦子里只能想到這一樣,目中既傷且怨,成去非見她認真,口中含混不清道:“你不說我倒忘了,可不是得用鞭子?” 說著一只手攀上她玲瓏腕間,順著那袖管一路向上,輕撫著滑嫩的小臂,琬寧不由往后躲,他這番舉動惹她害怕,卻又勾起她尚稚嫩生澀堪堪萌芽的情=欲,便下意識想避開,成去非察覺到她微妙的變化,朝那柳腰處掐了一把,果真引得她又是一顫,面上難堪地幾乎要哭出來。 琬寧實在受不住他這般撩撥,霍然起身,不知怎的就冒出一句:“請大公子自重?!?/br> 說完折身就想往外跑,成去非一把拽住她,面上崩得緊,似是不悅:“你倒說說我哪里需要自重?!?/br> 琬寧越發覺得這人奇怪,前一刻同她還談著史書,吟誦毛詩,弄得人心緒沉沉,忽就動手動腳,換了個人似的,無奈被他強按著肩頭仍坐在那胡床上,浴桶中一陣水聲作響,她覺面上一熱,原是他有意朝自己灑了水,一想到那水是清洗他身子的,琬寧又覺羞恥,拿帕子掩了面,雖略帶不滿,可她聲音素來軟糯,話一出口,只讓人覺得嬌癡:“大公子這便是不自重?!?/br> 成去非冷笑,徑直從浴桶里站了起來,嚇得琬寧無意識掃過去一眼,隨即捂了眼,摸索著起身,直往后退,成去非懶得理會她,扯過屏風上掛的衣裳,嘴里卻問道: “你要洗么?” 琬寧又驚又羞,自指縫間悄悄探了一眼,見他正低首束腰,他似是有所感應,回首睨她,慌得她忙又給捂死了眼。 不想他朝自己走來,一把就扣住了腰身,直往他懷中貼,他放低了身子在她脖頸處輕觸了一陣,才道:“小娘子洗過了?” 琬寧身子一陣酸軟,無力推搡著:“我要回去……”說著被他緊摟了幾分,一股溫熱氣息直往耳朵里灌:“急什么,我還沒持鞭罰你……” 這語帶雙關,琬寧自不能領悟,以為真是惹惱了他,他又要動刑,一時眼淚便窩在眼眶里打轉,她身上衣裳已然在他手底凌亂,一如這顆心,被他折磨得不成形狀。 成去非正看著她那雪白肌膚處漸染成一片春=色,遂把她反剪了雙手扣在身后,逼著她挺起胸膛貼上自己,一只手順勢滑進小衣里頭,順著她呼吸起伏的輪廓,來到豐盈處,感受著那一團隨著他的揉捏,已俏然挺立。 琬寧躲不開,口中軟軟道:“大公子,求您住手,我,我受不住……” 成去非見她眼角有淚,輕輕吻了去:“受不住也得受,今晚就在這,我好好疼你……” 琬寧聽得腦中轟然一響,一想到當日痙攣般的疼痛,直搖著腦袋:“我不要,我不要……”他這般性子的人,突然要下作,她只覺恐懼異常,手底開始死命推他。 成去非沒被女人這么拒絕過,難免想發作,換了別人,他早一把提著扔床上去,省的啰里啰嗦的,聽得他心煩,此刻卻只有松開她,腹底那叢火冷卻得極快,卻也沒說什么,替她理了理被他扯亂的衣衫,感覺得到那陣陣顫抖,她大約是真的害怕,腦中不禁回想當日自己是否太過粗魯,她喚醒他沉寂已久的**,卻不肯負起這個責任。便有那么一瞬的悔意,似乎并不該隨便要了她,多出這些事來。 “你不要怕,不喜歡做這事,我不勉強你,我也沒你想的那般禽獸?!彼唤浶牡懒司?,拍拍她肩頭,兀自提步去了。 琬寧聽他這么說,心里沒由來一酸,似乎此刻才意識到這事也并不讓她那么厭惡,不過當日初始的疼痛實在駭人,她心頭惘惘,難能分清當下心里到底想要什么,怔怔目送那襲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不知何時眼淚早漫了一臉。 建康好像一下子暗了下去。 清晨時,鄭重注意到空中燕雀飛得極低,就想著要變天??諝庥腥绻揖o繃般,一拉一抹都象是藏著陰謀,讓人喘不上氣。 日不顯兮煙云多,月不見視兮風非沙。這白晝為昏的建康城,何時才能痛快地下一場雨呢?刑房里滴漏壺中的時辰牌露出了半截,鄭重搭眼瞟了瞟,文書上前把案卷等一并擺放好,問道: “大人,要押上來嗎?” 鄭重哼哼一聲:“怎么能是押呢?請呀,請那二位將領進來!” 石頭城城北官倉守城的將領,是朱向、張涉兩人。官倉丟糧的案子,廷尉署忽介入重查,兩人自有風聞,再加之段文昌服了毒酒仍下在北牢里,到現在遲遲不下判決,早讓人生疑。眼下又被提審到此處,只能作天聾地啞狀,兩人對視一番,才抬腳進來。 卻見鄭重一人坐在上頭,不緊不慢道:“給兩位將軍奉茶?!?/br> 朱向四顧一陣,冷笑道:“鄭大人這是請我們來喝茶了,廷尉署的茶,我們可喝不慣?!?/br> 鄭重也笑:“兩位潤潤嗓子,等吳大人來了,這茶怕是喝不慣,也喝不上了?!?/br> “吾等到底犯了什么事,廷尉署拿人好歹有個理由,仗勢欺人是不是?不就仗著……”張涉性急,看不慣鄭重那笑里藏刀的鬼樣,忍不住咆哮起來。 朱向攔了他一道,眼神示意他慎言,張涉領會不了,也不愿領會,只不屑瞧著鄭重:“那吳冷西能仗烏衣巷的勢,鄭大人你借誰的風也在這頤指氣使?就你,還不配問話我兩人!” “他配不配,不是你說了算?!鄙砗蠛鰝鱽砝淅涞穆曇?,兩人循聲轉身,只見一人著鴉色連帽斗篷,遮了大半張臉,身后跟著的正是一白面書生人物,怕就是吳冷西了。 這兩人往上頭站定,只見那著斗篷的人,脫帽解結,登時露出一張熟悉的臉來! 不光他兩人,就是鄭重也看得怔住,成去非竟親自來審案了! 不過這幾人腦中轉的都飛快,廷尉署審案,縱然他成去非是臺閣的長官,卻斷無隨意親臨會審的先例!除非他有今上的旨意! 想到這,朱張二人似有所領悟,這才回神,方才那句話是打成去非嘴里說出來的,兩人情不自禁碰了碰目光,果不其然,吳冷西開口道: “圣上口諭,特命尚書令大人會同廷尉署一并審理官倉失竊一案,今日為何提兩位來,兩位想必也清楚,我先丑話說前頭,二位大人最好如實道來,否則,不要怪廷尉署失禮?!?/br> 一席話說得云淡風輕,兩人面面相覷,卻很快穩下來,朱向道:“大人此言,某不得不辯,大人為何提審我二人,我二人實在不知,縱然尚書令大人在,某也問一句,如今廷尉署審案程序,可還遵循本朝律法?” 吳冷西自然明白他要說什么,不想和他多費口舌,直接讓鄭重把段文昌的供詞送了下去,這兩人心底皆一沉,先由朱向接了,翻看半晌,額間終冷汗密布,面上漸無血色,看完顫著手又遞給了張涉,張涉早見他神情不對,滿腹狐疑垂首看了,不多時,亦變了臉色,隨即吼道: “這是誣陷!誣陷!” 成去非漠然看著他:“公堂會審,你叫什么?” “尚書令大人!這是段文昌誣陷!”張涉翻來覆去就這兩句,成去非面上平靜:“還沒定罪,你用不著聲嘶力竭的,段文昌只是啞了,人沒死,你也用不著擔心死無對證?!?/br> 說罷朝鄭重那邊看了看,見他正襟危坐,自己說一句,他便認真記一句,于是繼續道: “我沒那么多閑情和你們耗,這個案子,既是我親審,你們該知道個中輕重,你二人守城北倉這幾年,做了多少回,自己還記得清么?” 朱向反應快,立刻察覺出成去非這問話路數有詐,只道:“尚書令此言,下官不明白,尚書令問下官做了多少回,是指何事?尚書令如此問話,下官怕是無從回答?!?/br> 看他竟還能沉得住氣,并不慌張,從容反駁,鄭重不由瞧了瞧成去非,不知接下來他要如何相問。 “你不瞎,也認識字,供詞上說得一清二楚,朱向,”成去非忽頓了頓,格外平靜地看著他,一點動怒的意思也沒有,“廷尉署自然有一百種讓你說真話的法子,不過我并不想用,你祖父尚清談,是當朝名士,我便送你一句老子的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