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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權臣本紀在線閱讀 - 第63節

第63節

    吳冷西挑眉看著他:“正是大人心里想的那個意思?!?/br>
    “廷尉署審案靠打機鋒么?”段文昌立刻反唇相譏。

    口中雖這么說著,心底卻已有幾分亂了。

    吳冷西看話說到這里,懶得藏著掖著地試探,朝外頭示意一眼:

    “帶老夫人上來?!?/br>
    很快,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段文昌一聲驚呼“母親!”,那老婦巍巍走來,眉眼間頓時嚴厲起來:

    “上一回,那些差役送家里的米,多出的,我都已讓退回,腳夫們的錢也都給齊,今日當著吳大人的面,你還不說實話?”

    段文昌了解母親秉性,是個耿直的性子,一時面有愧色,又不得發作,只含糊說:“母親不知官府的事,請毋要妄議?!?/br>
    “你……”老婦頓起怒意,“上次那事,我便知定有貓膩,那般做,也是在旁敲側擊你,不料你不知悔意竟還罰那差役多嘴,革了人家的職,你幾時變成這樣忘了廉恥道義!”話說間,老婦眼中隱然已閃了淚花。

    上次是下頭疏忽大意,給家中送錯了俸祿,本不是他的那份,見比往日多出太多,母親自然起疑,差役又是個缺心少腦的,只道給大人們家中的俸祿向來比明面定的多。

    “母親……”段文昌羞愧難當,不知如何應對,只低低喚了一句。

    老婦霍然舉起手指向他,正色訓道:“段氏先祖渡江而來,于江左艱難立足,本為保其家學不斷,卻養出你這等不肖子孫!日后,你倒是以何面目去見你祖父和父親!”

    冷汗自額角滲出,段文昌面上一片頹然,低首不語。

    “今日官家問話,你到底說還是不說!”老婦厲聲又問,段文昌抬臉時竟已是滿臉淚痕。

    “母親也說,我段氏于江左是艱難立足,豈能不知兒的艱難,如今說了,段氏便要毀于兒手中,不說,無顏見列祖列宗,兒,兒……母親倒告訴兒一個兩全之法吶!”不覺哽咽,滿面漲紅,吳冷西一直靜靜審視著他,等他情緒稍平,示意道:

    “送老夫人回去?!?/br>
    “你若做了虧心事,我定不認你!”老夫人臨走前狠狠丟下一句,段文昌一時有些惘然,愣愣看著母親離去的決絕身影。

    待回過神,沖著吳冷西冷笑一聲:“吳大人好手段……”

    “邢不上大夫,段大人是北方來的讀書人,倘若段大人真是無恥之徒,老夫人來也無益,”吳冷西話鋒陡然冷下來,“大人現在想清楚了么?”

    段文昌半晌不語,吳冷西便沉著氣和他耗,終聽他一句:“吳大人無真憑實據,光家母幾句話,想要證明什么?”

    還是這般死硬,吳冷西微微一笑,那邊鄭重會意,把賬本遞了過去。

    “既然活人不肯說,只好問死人了,往后翻,段大人?!?/br>
    段文昌一陣納罕,猶疑著接了過來,翻了數頁,不由神情大動,待越往后翻,額間冷汗越重,他實在沒想到閔明月這么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居然留意了這些!平日發放糧米時,自有主事官員親自到場,造冊登記,并簽總名。他此刻腦子轉得極快,緩緩合上這本半新不舊的簿子,道:

    “府衙的通冊騎縫處皆有印記簽名,那才是正經官家記錄,吳大人不知從哪里弄來這個,是什么意思呢?”

    “既然段大人執意裝聾作啞,我也只好挑明了,官衙行一套,記一套,拿著府庫的糧食去討好世家大族,這糧倉又丟了這么多糧食,你是石頭城管倉的大員,死個閔明月就想敷衍過去,我不知你是不是諸如此類得手慣了,才越發肆無忌憚起來?”吳冷西仍是不急不慌的調子,“段氏是北方頗負盛名的經學世家,你家老夫人亦是風骨之人,而段大人就只剩曲意媚上了么?”

    末了的話自然扎心,段文昌心底砰砰直跳,卻聽吳冷西繼續道:“如今府庫是什么情形,段大人比我清楚,去年的洪災,邊塞的軍情,大人不是懵懂小民,其中利害處不會不知,我不想跟大人在這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只想告訴你,如此境況下,你倘還做那碩鼠,或是助紂為虐,罔顧臣子之道,上至天子,下至老夫人,哪個能容你?”

    段文昌默了片刻,忽抬首一笑:“原來吳大人記得去年洪災的事情,那么世家捐糧的事大人肯定知道吧?誰提議捐糧解災民之困吳大人也知道么?”

    一側鄭重已不覺聽出話頭,心底驟然一緊,忙朝吳冷西望過去,吳冷西始終顏色不改,也不回應:

    “我不管去年的事,我只問你,此事,你是說,還是不說?”

    段文昌卻仍自顧繼續方才的話:“去年建康受災,秋季無收,又有調糧沉船一事,最終乃從常熟等地運糧以充府庫,常熟土壤膏沃,歲得常稔,送過來的自然是新糧好糧,吳大人可明白這些?”

    “方才吳大人也說了,段某不過曲意媚上,吳大人是尚書令同門,且為名士高足,令人艷羨,自然不懂何為夾縫求生,段某媚上,不得不媚,吳大人真想知道這個上頭,是哪個上?”

    眼見話鋒越來越詭異,鄭重心底聽得也越來越沉,在吳冷西耳畔猶疑提醒:“這不知道要往哪里引,大人留心吶!”

    第108章

    吳冷西漠漠地望著段文昌:“段大人告訴我, 我才能知道?!?/br>
    “那好,吳大人上來就坐了廷尉左監的位子,天下人都知道,吳大人上頭不光有人, 而且來頭大得很,段某不知吳大人這是要做國之公器呢, 還是私人利劍?”段文昌瞇了眼, 皮笑rou不笑地看著他。

    最恨莫過于誅心之論,連鄭重都要聽不下去了, 忍不住拍案道:“你少在那東拉西扯!是廷尉署在審你!”

    段文昌仍是笑:“鄭大人一向老成得很, 緣何此刻要發雷霆之怒呢?怕也是被戳中了心思吧?只不過可惜啊, 可惜,鄭大人做牛做馬, 不辭風霜,到頭來,天降下個吳大人,鄭大人便要往邊靠, 也不過是個跑腿打雜的?!?/br>
    眼見他想要開始惑亂人心,鄭重冷冷截住了他:“段大人真是一點讀書人的臉都不要了, 挑撥離間這等下作手段都出來了?!?/br>
    吳冷西卻仍無任何反應,并沒有一絲不快, 鄭重見此便也不再接言,由著段文昌在那繼續道:

    “吳大人方才有話明說,段某也只能投桃報李了, 我只問大人一句,段某倘是敢說,吳大人敢不敢記,又敢不敢查呢?”

    話至此,鄭重下意識朝吳冷西探了探意思,吳冷西微微側眸,點頭示意他記錄在案。

    “說?!眳抢湮骱啙嵪铝嗣?,段文昌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忽仰面一陣大笑,不等鄭重回神,又戛然而止,正襟危坐看著他兩人:

    “既然你二人鐵了心要為難你們上頭,段某費盡心思遮掩又有何用呢?”

    好一個倒打一耙,往自己臉上貼金,鄭重不齒地瞥他一眼,提筆蘸了墨。

    “我提醒過大人了,刑不上大夫,不過,倘大人執意于廢話連篇,廷尉署也只能讓大人見識下何為三十六式了?!眳抢湮鞯?,嘴角扯了扯,“我可不是什么菩薩心腸,憐不得人?!?/br>
    他云淡風輕的口氣,聽得段文昌微微打了個寒戰,坊間一直有傳言,說會稽有吏自創逼供三十六式,就是連娘胎里的事都能交代得一清二楚,段文昌只當是哪里傳的瞎話,冷不丁聽吳冷西提及,方明白過來,傳言屬實,且就是眼前人所為!看他細皮嫩rou的,生就一副女人似的皮囊,指不定下起手來遠甚虺蛇……

    外頭忽過一道閃電,緊接著幾聲悶雷滾滾而來,這是要落雨的兆頭。很快,段文昌的聲音便在雨聲里起起伏伏,剛開頭還好,越往后,越聽得鄭重渾身冷一陣,緊一陣,手底勉強維持。偶爾抬首間,那吳冷西還是尋常模樣,直到段文昌把一切說盡,也不見他有何變化,鄭重不禁暗自感慨確是低估這白面書生一樣的人物。

    雨越下越大,泥土混合著雨水的氣味透進來,又悶又熱,鄭重不知自己是熱得一身汗,還是出的冷汗,翻了翻手底供詞,才發現紙張都已微微泛潮。

    鄭重緊鎖眉頭,看著手底這沓供詞,知道利害牽扯大了,豈只是丟了糧這么簡單!

    那段文昌說得極順,哪里像不想招供的人,鄭重這才有些明白過來:段文昌先前那句“夾縫求生”許也有幾分真,吳冷西請老夫人過來,不過激他,是不是真的念及臣子之道,只有天知曉。把這里里外外有牽扯的沒牽扯的,都招得如此詳盡,明擺著是要豁出去了。

    “就這些了?”吳冷西問,見段文昌點頭,便吩咐鄭重:“讓他簽字畫押?!?/br>
    一切妥當,鄭重出神想了少頃,再抬首時,見吳冷西已把筆錄整理好,一一裝了油紙袋,見他又理了理衣裳,明白這是要出門,便把傘拿來:

    “大人此刻就要去烏衣巷?”

    “請鄭大人與我同去?!?/br>
    “會不會太晚了些,倘大公子歇息了……”

    吳冷西撐開傘,踱至檐下,一股清涼氣息直直撲上身來,教人清醒,他抬首看了看那幕天席地的雨簾:“夜路難行,大公子也許在等我們,走吧!”

    油紙袋被他緊緊護在懷中,仿佛一塊燒著的炭,五臟六腑都跟著熱,卻又像臘月里的冰,寒意浸骨。

    雖只來過一趟,借著半昏半明的燈光,福伯一眼就認出了吳冷西,知道這是大公子的貴客,再搭眼往后一看,還有老熟人鄭重,連連上前見了禮,忙遣小廝去里頭通報了。

    “大公子今日從尚書臺回來的早?”趁著這片刻的功夫,鄭重悄聲問福伯,福伯幽幽嘆氣,“不早,大公子這會估摸著正用飯?!?/br>
    “這……”鄭重聽言遲疑地看了看吳冷西,吳冷西只道:“我們在這多候半晌?!?/br>
    福伯忙招呼道:“兩位大人可曾用飯?”

    說著早吩咐人拿了干凈的手巾遞上來,福伯見他兩人額間似淋了雨,衣裳也濕了成片,十分關切照拂著。

    “有勞了?!眳抢湮鹘舆^手巾輕輕擦了臉,只聽前頭一陣踩著水洼的稀里嘩啦聲傳來,那小廝跑得氣喘:“大公子請二位到書房,請!”

    小廝呵腰見過禮,一路在前挑燈引路,一時四下只有沙沙的雨打綢傘的聲音,腳步淌水的聲音,直到那一室的燭光出現在眼前,他兩人拾級而上,在門外頓了片刻,照例先理儀容,才提步進去。

    卻見成去非正在小幾旁用飯,兩人見過禮,目光都下意識地略略掃了過去:幾上一涼碟,盛的是金華竹葉腿,一碟炒蔞蒿,另燒了碗鯽魚湯。成去非手里端著碗白飯,剛下了一半。這兩人皆知他在飲食上頭向來隨意,可今日親眼見了,未免覺得也太過寡淡,他到底是沒日沒夜勞心勞神的一個人,吃這么些哪能夠呢?

    “怎么,你兩個沒用飯?”成去非見他們只盯著小幾上飯菜,問道,說著遙遙朝對面指了指,“坐,別站著?!?/br>
    “我們早用過了,大人,您這吃的也太過簡單了?!编嵵赜樣樢恍?,窸窸窣窣同吳冷西并鄰坐了,吳冷西接言道:“大人當留心飲食?!?/br>
    成去非應了聲,道:“是我失禮,有事說事吧?!?/br>
    吳冷西忙道:“大人言重?!?/br>
    “這里沒外人,不必太過拘禮,是不是官倉的案子有眉目了?”成去非細嚼慢咽的,倒沒多少動靜。

    吳冷西不急著呈口供,先把案子大略流程簡要說了說,如何問話桑榆,找到閔明月遺物,查出典事潘炎醉酒而死,最后又如何盤問治粟都尉段文昌的,一一娓娓道來,待他說完,成去非飯也用的差不多了,端起青鹽水漱了口,一側的婢子忙捧了銅盆來伺候,又遞上濕好的巾子給他拭手,成去非打了個手勢,婢子便畢恭畢敬退了出去。

    “不早不晚的,趕著這個檔口死,”成去非一壁擦拭手底,一壁問,“你可查了?”

    “潘炎素來喜飲酒熱鬧,一時看不出有蹊蹺之處,不過,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段文昌已招了實情,”吳冷西這才掏出那份筆錄,小心翼翼解開油皮紙,起身呈給了成去非。

    “請大公子過目?!?/br>
    成去非低首翻了翻,先對兩人道:“你們記得詳實,很好?!?/br>
    鄭重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側眸看了看吳冷西,見他不言語,便也只默默留心成去非神色。

    燭臺忽噼里啪啦一陣響,嚇人一跳,原是燈花結太長了,鄭重無聲起身,拿起一旁的小銀剪刀剪了燈花,室內一下便又亮了幾分。

    四下里寂寂,只剩成去非間續翻閱紙張的聲音,這兩人見他自一開始還是很尋常的神情,不覺間已微挑了眉峰,像是在細究著什么似的,中途還返回去重新看前頭的記錄。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手底終翻閱到最后一頁,目不轉瞬盯了半晌,忽把這沓筆錄甩到了案幾之上,重重吁出一口氣,一手扶額,一手輕叩著幾面,目中寒光乍現,薄唇也抿了幾分。

    鄭重見狀,忙離席屈膝,上前把飛下來的數張重新給放置好,才退回原位。

    “他段文昌招的未免也太易了些?!背扇シ浅了及肴諕伋鲆痪鋪?,目光轉了轉,問道:“他人呢?下牢里了?”

    吳冷西往前傾了傾身子:“照律是該先關押著,可他說想回家看趟母親,那位老夫人……”

    不等他說完,只見成去非皺眉打斷了他:“眼下怎能放他回去?你覺得他招了這么份供詞,只是回家看他老母親的?”

    此言猶如醍醐灌頂,吳冷西心頭一緊,不禁滿是自責:“是我疏忽,只顧念那位老夫人也是有骨氣的,是看她才網開一面……”

    “鄭重,你回去,到段文昌的府邸,把他給我弄到牢里去,好生看著,倘是看死了,你自己看著辦吧!”成去非三言兩語下來,嚇得鄭重連連起身,匆忙作了個揖,垂首道:

    “屬下這就走人!”

    看鄭重慌慌去了,吳冷西心里到底不是滋味,這件事的審理上,他算是個臨時掌舵的,無故半路多起一道風波,終究是他的失職。

    “師哥,是我的錯?!奔葟氐讻]了外人,吳冷西不覺間換了稱呼。

    成去非并無怪他的意思,只含蓄說:“于情,你沒錯,”頓了下,眼睛再度掃向那沓筆錄,“你說說看,段文昌招的這些,是什么意思?”

    吳冷西望著他:“他清楚您要查這個事,糊弄不了,可要是說了,那頭自然也饒不了他,所以,我猜,他話里有實情,但不能全信,段文昌此人極善詭辯,眼下這個時候,保不定有想多拉幾個下水的念頭,師哥莫要忘了,他是北人,雖做到治粟都尉,可到底是受江左本土轄制,用他自己的話,便是夾縫求生,心里怕存著怨氣,臨到頭了,發泄私心也是極有可能的?!?/br>
    這番話兩頭都能顧得上,這也是吳冷西得了筆錄就來見他的緣由,走一步就分析一步的路數,如何走下一步,還是要聽他的,全然遵循他所言“謹慎自守”。

    成去非心底想的卻是另一事,目光投在幽幽燭光之上:“嘉平年間,段文昌彈劾過大將軍侵占農田,彈劾過顧家人擅殺奴婢,他人微言輕,無人理會,反倒因此招禍,轉眼數十年過去,終究還是在權勢面前露了怯,也曾心懷社稷,也曾為國為民,然而一切打散歸零,子熾,我心痛正在此點,十多年宦海浮沉,不過是消磨掉了他最后那點子讀書人的cao守?!?/br>
    一席話說得吳冷西愀然無語,成去非面上仍是冷的:“凡他供詞里說的,你一一查清,等這陣梅雨一過,有批輜重要運往西北,建康津關的漕運,是由王靖之負責,你帶著官牒去他那里,該怎么做,你自己拿主意?!?/br>
    “倘查出來,您……”吳冷西目光隨著他,成去非知道他話里的意思,微微莞爾:“你不必憂心這個,師哥近日可還好?我總是忙,不能時時探望?!?/br>
    吳冷西也報之一笑:“一切都好?!?/br>
    兩人正說著,門口趙器叩了兩聲門,成去非應聲道:“進來?!?/br>
    吳冷西不知趙器進來要稟何事,便自覺避嫌,起身裝好那筆錄,行了禮:“我先回去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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