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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權臣本紀在線閱讀 - 第35節

第35節

    第64章

    一線暖風透風而來,枕畔白蘭飄香,外室燭光未滅,眼瞼上投著斑斕的樹影,自窗映上來。

    睡意朦朧中,那些紛亂的吻悄然滑入夢境,似繁茂的藤蘿枝枝蔓蔓纏上身,又像是拍打著河岸的春潮,沖上來,退下去。外頭風雨正興,可琬寧的夢中仍掛著那輪月,四處是稀稀松松的春星,她整個人在漸次消失,全化在那片月的微光里了……

    芳寒抱琴來木葉閣時,見她正不緊不慢往外頭搬書,初夏猶清和,芳菲亦未歇,正是曬書好時節。

    “賀姑娘,要勞你同我一起出趟門?!狈己σ饕髯哌^來,“這具古琴需調弦,來府上這么久,也不曾出去過,這一次就當是散心了?!?/br>
    芳寒說的輕快,四下打量著園子,那枝頭仍獨剩一朵表著闌珊的春意,卻瞥見琬寧浮上一抹哀緒,腦中略略一轉,以為她是想念姨娘家親人,畢竟自來了烏衣巷,她似乎就沒踏出過府上半步。

    如今倒好,芳寒雖不懂政事,但大將軍伏誅,那頭宮里是歡喜的卻清楚,府上也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人心自然跟著有了盼頭。

    “姑娘是不是……”話到嘴邊,忽想起倒也沒聽說過蔣家來人探望過琬寧,江左世家規矩大,蔣家終究是商人,貿然來烏衣巷,怕是進不得府??v然有公主這一層,蔣家人也許擔憂自討無趣,遂不來探望似乎也能說得過去。

    但這日子未免也長了些。

    芳寒舌頭打了個轉,笑著續道:“一個春日過得憊懶了?那更該出去走動走動?!?/br>
    那希冀早漸漸落空,琬寧想到煙雨,便酸楚難耐,只忍著對芳寒點頭,可眼眶早隱隱泛紅,芳寒裝作沒看見,先把琴輕輕放置一旁,過來替琬寧整了整衣裳,又端了端相,才笑道:“姑娘個頭長了不少,眼見就要高過奴婢了?!?/br>
    兩人出府時,外頭車馬早已候著。

    制琴的長者,住在城郊,名聲卻傳遍建康。

    馬車趕到城郊,只見農田阡陌縱橫,趕集的百姓和馱著貨物的騾馬正往建康城里進發,林間掩映著數間農舍,狗吠聲,隱約的人語,都順風而來。

    一同隨行的小廝在前頭引路,琴在芳寒懷中,唯恐有任何閃失。

    等看到遠處一處竹林掩映的幽幽小院,馬車便停在寬敞處不再往前行。小廝上前叩門,很快有人開門,琬寧這才靠近靦腆問:

    “請問衛老先生可在?”

    “姑娘來得不巧,我家老先生前兩日便出門漫游去了?!?/br>
    “請問先生何時歸來?”

    家童笑了笑:“這就說不準了,少則三五日,多了,十天半月也是有的?!?/br>
    琬寧略有些失望,道了謝,同芳寒對視一眼,頗是無奈。兩人剛轉身,就見那頭小橋上有一年輕公子正騎馬而來。

    她很快認出來人,是顧家長公子顧曙。

    “賀姑娘?!鳖櫴镆严埋R讓禮,他是古君子相,不爭炎涼的氣質,乍看過去,同虞歸塵有那么幾分相似,可哪里不同,琬寧能察覺的出,可卻又找不到恰當的措辭。

    她臉微微一紅回了禮,踟躕片刻剛鼓起勇氣要說話,顧曙正問道:“賀姑娘來……”見自己好像是搶白了她,便笑道:“賀姑娘先說?!?/br>
    其實倒沒什么好說的,不過是她怕冷場讓人尷尬,好在顧曙從不給人壓力,無論多要緊的時候,都如空谷幽風,他向來都是極有耐心和善意的。

    “衛先生不在,本想請先生幫殿下調弦?!辩幇涯抗庖练己畱阎泄徘偕?,顧曙點點頭,扯了扯手中韁繩,遙遙看著那扇緊閉的柴門:

    “我是來學新曲子的,既然先生不在,只好改日了,”說著調轉了馬頭,略一思忖,一壁與她們同行,一壁道:

    “倘殿下不棄,調弦曙略知一二,不知殿下以往喜奏何曲,近來又欲換成何曲?”

    琬寧完全不懂音律,聽他說的云里霧里,羞答答地望著他,怪不好意思:“甚少聽殿下奏樂,這具古琴也是頭一回見?!?/br>
    芳寒見顧曙目光落下來,便會意把琴遞了過去。

    “殿下喜佛,每有所得,欲借曲表意?!狈己崧曆a充道。

    顧曙接了琴,輕撫一番,接著芳寒的話道:“攻琴如參禪,歲月磨練,則無所不通。禪意講究弦外之音,最好似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殿下通達,必有所領悟,我先帶回去,調好了遣人送回府上,賀姑娘你看這樣可好?”

    這一番琴論說的本就抽象不可知,琬寧本覺古琴蒼勁質樸,清幽泠然,只當“不辭為君彈”,是用來酬知己的,聽顧曙一席話,似乎又同佛有了割不斷的法緣,再看他眼角眉梢神情,當真是猶春于綠,明月雪時。

    心底對他好感便又添幾分,正想同芳寒拿主意,不遠處忽傳來一聲斷喝,幾人不由朝前方看去。

    農舍附近有一水域頗廣的湖面,兩岸蘭花正開得盛,又有鮮美芳草,不失游春好去處。

    “好大的膽子??!”

    遙遙聞見這么一句,很快就有幾個家仆打扮的小廝氣勢洶洶而來。

    這岸邊本是一眾漁夫模樣的,在彎腰撒網,一旁還放著蓑衣斗笠,抬腰看見來人登時變了神色,面面相覷,手中的網不覺脫落。

    小廝們罵罵咧咧來到跟前,不由分說,便拎起那地上的半簍子魚,倒竹筒般又倒進了河里,簍子也順勢扔了河里。

    這幾個漁夫眼睜睜看著簍子半浮半沉漸漸飄遠,臉上訕訕的,正欲說些什么,只聽為首的小廝厲聲道:“這些魚器都沒收了,令各罰絹十匹!再有下次,便送你們進大牢!”

    漁夫們不敢出聲,只拿眼角瞥來瞥去,褲腳挽得老高,還不曾放下。

    “看什么看,你們這些賤骨頭,總想著偷摸占些好處,不吃些苦頭,便不長記性!記住了,下次就等著蹲大牢去!”為首的這個斜睨著眼,冷哼一聲,打了個響指,示意散了,猛然抬首間,瞧見顧曙,面上驚疑半晌,只琢磨著看裝扮氣度定是哪家公子,卻又面生,不敢造次,垂首稍稍見禮,才又走了。

    剩下的這幾個漁夫倒沉默得很,也跟著去了。

    琬寧看得滿腹狐疑,仔細打量了四處:明明就在郊野,這一處水域不算小……

    迎上她征詢的目光,顧曙并未避開,卻也沒打算解釋,琬寧這才忽想起那些小廝看他的神情,明顯驟然間就換做恭謹,低眉順眼的,便悄悄瞟了一眼他腰間那明晃晃的配飾,這一瞬,早落入顧曙眼中,她心思就差寫在臉上,便笑對道:

    “賀姑娘一定在疑心他們為何對我這般客氣?”

    琬寧臉一熱,他說話極溫柔,簡直貼著人心開口,并未帶任何責問的意思,也無半點調侃,琬寧靦腆笑笑:

    “不是,那些人應該不認得公子,只是見公子□□氣度,猜出一二,所以才不敢無禮?!?/br>
    顧曙見她嬌羞輕語,便無聲凝望她片刻,淺淺的笑意自嘴角散開。

    “他們雖身份低賤,卻最會察言觀色,方才所行,不過亦是生存之道罷了?!陛p飄飄一句,似含悲憫,琬寧聽出另一層意思,低聲問道:

    “他們是哪家府上的下人對不對?這片湖面,不許百姓捕魚對嗎?”

    她和那些人一樣,也許本出身低賤,可終究是養在高墻大院之下,受詩禮教化,并不曾真正見過多少世間百態,早前吃過的哭苦,化成鈍痛,日子一長,即便再回憶,也帶了些恍惚的意味。

    但到底哪里如此敏感,她自己也說不清,問話時神情便與平常有異,顧曙沒想到她在上頭留心,不否認,也未多說什么,待過了橋,親自扶她二人上了馬車,目送出好遠才背琴躍馬而上。

    車子駛入烏衣巷,便放緩許多,等穩穩停在成府門前,小廝利落翻身而下,忙給打了簾子,這邊琬寧芳寒剛呵腰出來,就聽見后面噠噠的馬蹄聲清晰落地。

    原是成去非剛下朝歸來,琬寧芳寒只得默默往一旁垂首站定等著行禮。

    光是聽到那細微的一番動靜,琬寧一顆心便控制不住狂跳,仿佛他整個人無處不在,先前和顧曙相處還算自得的心境一下蕩然無存。

    成去非輕掃兩人一眼,兀自提步上了臺階,忽想起劉二哥那事來,扭頭對后頭正在扯韁繩的趙器道:

    “你把劉二哥找來?!?/br>
    余光瞥見琬寧一雙眼睛直落在自己身上,眼眸便一定,漠然看著她:“賀姑娘也有事?”

    突如其來的問話,聽得琬寧白了臉色,目光收回不及,也說不出一句話,只斷續點了點頭。

    第65章

    她那點子癡心,成去非漸漸察覺,只當她是少女情竇初開,哪里懂何謂男女□□,不知哪里冒出的朦朧意念,投錯了人自己也難能知曉。到底是懷春少女,再無聲無息的,可那脈脈的眼神總是破綻百出。

    他這話本意在告誡,這里是烏衣巷,出不了江左的規矩,她這么癡癡呆呆地把目光一股腦放他身上,未免太過,她更該知道什么是“發乎情,止乎禮”。

    可竟真的有事,成去非難免意外。

    “到橘園來?!彼^也不回踏步朝前去了,琬寧依言跟著,銜著一顆囫圇的心,還在想自己怎么就木了一般,只曉得點頭頷首,這會又不敢說其實無事可說,不過自己心慌胡亂點了頭。

    她手底還拿著趕車小廝給她們采的兩捧野花,此刻攥在手中,盡顯多余,只能隨手往小徑上一丟,沒想到一落地,花全散了架,成府向來愛整潔,到處一塵不染,這么一來,倒顯得異常刺眼了,琬寧只得貓著腰,咬牙悄悄蹲了下去,好不容易攢到一處,慌忙起身趕了上去。

    他是往木葉閣去的?

    可成去非并未停留,而是自另一壁進了一道月門,琬寧才了然,原來木葉閣相鄰處還有個園子。

    這才想起他書房燒了,看這園子不大,想必也是臨時應付的。

    一陣翰墨書香迎面而來,成去非一壁凈手,一壁問她:“何事?”

    琬寧心下猶豫要不要把今日見聞回稟給他,目光便糾結在他身上,話還不曾想好,心頭起了一陣惆悵,略略有些愛慕:他做何事都是這般從容不迫,一日有一日的精神,一日有一日的分寸,好似從不會做糊涂事,又好似生老病死同他都無半點瓜葛,他只需步步行,走他自己的路而已。

    正想著,只見他竟端著個燭臺朝自己走來,何時點亮的,她竟也不曾著意。

    外頭天色正好,離落日時分還早著。

    成去非把燭臺塞至她手中,離她極近,近到空氣中全是他熏衣的味道,清清淡淡,且混著燭臺的煙火氣,琬寧一時只覺得呼吸都透不過來。

    “這樣是不是看得更清楚?”成去非語透不快,琬寧卻聽得云里霧里,因他近身的緣故,耳紅心跳,不敢抬眸看他。

    聽他冷笑一聲,琬寧肩頭輕輕抖了抖,一陣局促,手不覺傾斜幾分,豆大的燭淚頃刻間滴到手背上,痛的她驚呼一聲,燭臺應聲落地。

    成去非俯身緩緩撿了起來,淡淡說了句:“燒手之患,不知何時便突然而至,”說著目光移到她身上來,“賀姑娘想好要對我說什么了嗎?”

    琬寧錯愕抬首,并不解這話中深意,心底突突直跳,眼前這雙星目別有意味,她卻不能與之相通。

    一想到這,似乎渾身都陷入了不能說的悲哀里。

    “還沒看夠么?”他話音陡然冷下來,眼睛里的銳意向來能傷人。

    “那就一次看個夠再說?!背扇シ钦凵硗鶗概匀?,撩袍而坐,也不再管她,好半晌,琬寧才堪堪回神,想通他那話中暗示,一時又羞又愧,仿佛心事被人毫不留情一語點透,偏又無從解釋,唯有深深垂首,聲音蚊蚋一般:

    “我今日出府,見有百姓打漁,卻被罰絹,沒收器具?!?/br>
    成去非手底狼毫正舔墨池,不停手,也不說話,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有心晾她似的,琬寧不敢擅自多議,但這話聽起來沒頭沒腦,任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表達什么??峙戮瓦@么打住,又要引他冷眼。

    “可……”琬寧腦中紛亂,索性閉了眼,咬牙說下去:“那些人不是官家,卻行官家之權,郊野之湖,乃自然造化,世家……”

    未出口的話到底被她咬緊了,繼續說下去,便招他忌諱。

    坐上成去非遙遙投來一道目光,寒意迸散:

    “怎么不說了?我只道你迂腐幼稚,倒也學會看人眼色,世家?你還知道妄議世家僭越,看來沒蠢倒無藥可救?!?/br>
    他一下看透她顧慮為何,琬寧登時漲紅了臉,徹底噤了聲。

    她剛開口提及,他就已知道所為何事,江左亂象,這種事并不出奇,可由她之口,猝不及防就說到他心坎上去,實在讓他意外。只是眼下,時候欠佳,這個她自然不懂,卻也不枉費讀這么些圣賢書,自有憨直之氣,成去非以手支案,揚起下顎,道:

    “既沒忍住吐出半句,姑且說完?!?/br>
    態度又矛盾起來,琬寧哪里還敢開口,手背還*辣痛著,一時蹙眉不語。

    成去非冷笑道:“也讓我聽聽你讀書人的明見,說吧,再不說,就是矯情了?!?/br>
    話里夾槍帶棒,面上自然也不會和霽,琬寧無法,果真只補了半句:“不該與民爭利?!?/br>
    “你抬起臉來,看著我?!背扇シ呛冒肷尾艑λ?,紅暈自琬寧臉頰散開,滿面羞怯謹慎揚起了視線:

    因有些距離的緣故,只覺上頭坐了具不容侵犯的像,不食人間煙火的像,沒半分感情,只冷冷俯瞰眾生。

    偏這像又于冷然中熠熠生輝——他面容上兩道濃墨般的劍眉,斜斜飛入那光潔如月的雙鬢間,是造化的眷顧,這般美。他亦明明那般年輕,卻好似活了千年般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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