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小人有些不當說的,大司農所言固然有理,可小人看,烏衣巷并不一定在乎這天下誰來做皇帝,”說著垂了垂眼目,“小人倘有失言處,還望大將軍體諒?!?/br> “不管誰坐皇帝,只要能保江左世家基業,他們那些人便會擁護誰,江左諸多世家之所以想要奪您大權,不過是清楚倘若您為天下之主,勢必要削弱世家之勢,小人猜測,這也是他們忠于先帝的緣由,絕非真心,只是先帝性情軟弱,不會動他們半點利?!?/br> 一席話鞭辟入里,正說到大將軍心坎,不想長史竟看得這般通透。大將軍幽幽嘆氣:“幾個都督是不是也這般想呢?”言畢目露傷懷,語調也沉了幾分。 長史抬首看了看他,索性一鼓作氣說完:“小人倒覺得太尉所言可行,都督們到底對今上有幾分忠心,誰也不敢保證,與其掙個魚死網破,倒不如先假意低頭,再作圖謀!” 如此一說,大將軍竟有所動搖,面上不禁有了踟躕之色,長史趁機又鼓舞道:“大將軍所憂小人知道,可那書函里的意思是惟免官耳,成去非既能韜光養晦,大將軍又何嘗不能暫且委屈?您畢竟是先帝同胞骨rou,又乃托孤首輔,倘烏衣巷真想趕盡殺絕,那時恐怕也得想想上頭的許侃了……” 此語方才是醍醐灌頂!大將軍險些忘記了荊州許侃!一旦他這邊示弱,那么烏衣巷同上游的矛盾便會漸漸顯露,烏衣巷倘能殺他,有朝一日自然也能動得了他許侃…… 想到這,大將軍心底不由一蕩,多日猶豫苦愁登時有了方向,折身便朝那被砍破的幾案前一撩戰袍而坐:“你也且先去休息,我想想怎么回這封書函?!?/br> 長史恭敬行了禮,慢慢退出大帳,一陣冷風順勢擠進來,吹得燭影亂曳,他到底還是抬首再看了一眼,大將軍身姿挺拔,仿佛依然是多年前初見時模樣,然而兩鬢漸生的華發,卻是騙不了人的,他深深喟嘆一聲,徹底退了出來,折身大步去了。 江州變天時,天子詔書正散往各處,皇甫謐只等都督們四下響應—— 共討烏衣巷! 頭頂烏云密布,冬雷甸甸,閃電凌厲的光一下下地劈裂傾斜的天空,遠處江水之上大片荇藻呈現出灰暗的黛色?;矢χk就立于城墻之上,正兀自呢喃著什么,忽察覺出一絲絲不對勁出來! 那密密麻麻快速移動的分明就是軍隊! 直覺告訴他,那絕不是都督們帶來的援兵! 他暗叫一聲不好,折身飛奔而下,便是其中一只履掉落何處也顧及不上,以最快的速度吩咐了守城各將領戒嚴備戰!腦中卻滿是惑然,難道烏衣巷出手這么快?! “子靜兄這是做什么?”大將軍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側,皇甫謐來不及解釋,只拉扯著他大步跨上了城墻之上,遙遙指著前方。 到底是上了歲數的人,這上上下下一陣折騰,皇甫謐早已喘個不停,可眼中依然布滿了其特有的銳利! 不想大將軍卻有意回避他投來的目光,面上頗為泰然,只道:“子靜兄未免風聲鶴唳了?!?/br> “他們是來迎天子歸朝的?!?/br> 迎天子歸朝? 迎天子歸朝! 皇甫謐難以置信地看著大將軍,連連后退數步,腦中一片白光,一切轟然倒塌,許久,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里的光瞬間徹底黯淡下去,翕動的唇動了動,那一縷蒼須再一次隨冷風瑟瑟而動。 “弓箭手何在?!” 皇甫謐忽轉過身來,用盡平生力氣大吼一聲,仿佛此生盡在這一句了,余音遲遲不散,回蕩于這一片晦暗的天地之間。 他身形本已佝僂,此刻卻顯得偉岸異常,一襲青袍隨風而舞。 大將軍尚且不能回神,只聽一聲巨雷乍起—— 整個人間似乎都換了模樣。 滂沱的大雨是伴著城門撞擊聲,一同落下來的。 第61章 空中呼嘯的火箭紛紛被澆滅,但弩矢和碩大的石塊仍在不知疲倦地砸下來,教人無從辨別逃亡的方向。刺史麾下的將士接二連三地被刺穿胸腹,倒在一旁。大將軍忽見刀光一閃,一個人影快步沖到他面前。 他知道他躲不過去了。 滾熱的液體從脖頸中噴涌而出,和著雨水一起洗刷他破舊的戰甲。一陣并不太長的劇痛過后,他就什么也感覺不到了。意識的零星余輝像清晨的最后一絲星芒,俯瞰著他緩緩滑下馬背的軀體。 這一刻,他心下輕盈,注視自己的目光也是空如明鏡的。 接著他看到一條河橫亙在眼前,只要渡去彼岸,他便要了結這一生了。 這條河十分眼熟。 他想起來,年輕時曾差點溺死在里面。 那是父皇在世的最后一年里,宮中風波詭譎,讓人不得安寧。 父皇沉疴染身,卻依然只肯見自己。他從來都是父皇最偏疼的皇子,十四歲便封了建康王,把天子腳下帝都拿來當封號,榮寵無人能及。然而是說的,建康王類祖皇帝?何等的褒獎之辭!他自己確也不辜負這虛名,直到父皇薨逝,一紙遺詔卻讓他瞬間墜至深淵! 一遏世家,二防外族,言簡意賅的推心置腹,是父皇病重時給他最后的只言片語。而龍位上坐著的儼然是他最平淡無奇庸常蒼白的兄長,阮正通拿著遺詔只憑一個嫡長子的名目便斷他所有后路。 嫡長子,一個讓人無話可駁的名目。 因果早種,他始終不能釋懷,整個人被一股無從言明的戾氣包裹。嘉平十年后,關于遺詔的流言忽四處流竄。阮正通是大儒,是帝師,他花了整整二十年才等到一個完美契機,借修書私宅二事大做文章,彼時他羽翼豐滿,胸腔里的憤懣一泄而出,三族膏血也洗不清他心底仇恨。 可時至此刻,那紙流言中的詔書他也不曾一睹真身,父皇病中的嗓音依然印在心頭不曾褪去,而那些真實的意圖,他怕是此生都再也無望了…… 或許,這依然是天意?如同大行皇帝遺詔廣而告之的那一刻,他孤立無援到極點。 急驟的雨點化作長鞭,扼住他的咽喉。失去意識之前片刻,他想起曾經聽巫師說,人在瀕死的一瞬會重新經歷自己的一生。當初覺得不可思議,此時才知并非虛言。 他竟敗于一個年輕人之手,終究沒能渡到彼岸。 城墻上英奴任由利箭般的雨點射在臉上,大將軍的大好頭顱閃著獰笑,被洞穿的那一刻,仍是往昔模樣,支撐在天地之間,雨下得滂沱,他看不清大將軍目光的最終落點。 腦海中是十七年前,他第一次見皇叔在梅樹下溫酒,清雅名士的做派。 他恨恨地俯瞰著那具千瘡百孔的身體,那雙嗜血的眼睛,終于凋亡,他已然忘記了這些時日來的恐懼,全神貫注于身體里被深壓的恨意,它噴薄而出,幾乎把整個人淹沒。 這具身子,該去祭先皇,四周草木擁血消融,必郁郁蔥蔥。 鳳凰三年正月,大將軍兵敗身死。 初七政變,月底便攻下江州,不過數月,換了天地。 成去非遷尚書令,誅權臣,迎天子,文武百官人事升降,一切皆秩序井然。權臣身死,卻只是一個開端。很快,太極殿廷臣議事,大將軍謀逆一案成為眼下最緊要一事,殿上殺意四伏,新一輪的清洗迫在眉睫。 廷尉署負責案件,理所當然,可誰來總理輔助,人選還未定奪。 東堂中,英奴看著立在下頭的成去非,仍難忘當日他率百官匍匐于司馬門外迎接自己時的場景,那情形,讓人心底輾轉凄楚的燙意。他是真有一剎的淚,險些溢出眼眶,山呼海嘯的叩拜聲,第一次讓人覺得帶著幾分溫度。 而最后一次探望太傅時,成去非所言,誠不欺君。 “今上,”成去非見他有些走神,輕聲提醒,“除卻許侃,益徐等幾位都督,您也應當一并賞賜?!?/br> 英奴很快明白成去非的意思,可面上還是陡然沉下來:“這些首鼠兩端的臣子,他們也配?” 這話里難免有置氣的意思,成去非便垂目耐心解釋道:“世人皆知今上接下來,勢必要重處逆賊以及從黨,難免人心惶惶,大將軍這些年,權勢熏天,有太多人的人都與其有瓜葛,這其中,倒不全是出于真心結黨,不過附和諂媚?!?/br> 說到這,英奴瞬間想起了韓伊,一時齒冷,又有難言的隱痛,此刻皆化作嘴角一抹冷笑: “是啊,歷朝歷代,這樣的人物可指鹿為馬,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有幾個敢站出來的?百官皆一肚子的圣賢書,哪個不知道禮義廉恥?哪個不知道君臣大義?可事情臨到眼前,一個個除了自保,自保,還是自保!都說天子是孤家寡人,只道天子是手握皇權誰也不肯信,可又有誰知道,天子想有所依靠,又能去依靠哪一個?!” 尾音猛然挑起來,在偌大的東堂中頗有幾分刺耳,成去非默了片刻,很快窸窸窣窣斂衣跪了下去:“臣等讓今上受委屈了,望今上贖臣其罪?!?/br> 這一番直抒胸臆,一半真心,一半有意為之,英奴瞥了一眼成去非,晾了他半日,才徐徐吐氣,帶些幽幽之意: “朕語氣重了些,你也不要往心里去,你剛才所諫,朕焉能不知你用心良苦?大將軍府邸搜出了那么多私人書函,朕讓人一把火當眾燒了,也正是此意,都督們的賞賜朕心里有數了,眼下,誰來審理大將軍的案子,你可有人選?” 說罷虛扶了一把,示意成去非起身。 “你但說無妨,朕知道你穩妥?!?/br> 成去非的確早有人選,可方才天子一怒,便稍做推辭:“還請今上定奪?!?/br> 英奴哼笑一聲,負手踱起步來,微微仰看著上方:“你說倘是太傅還在,他會給朕推舉誰?” 乍然提及父親,成去非有些意外,只見英奴忽止住了腳步,側眸對自己道:“知子莫若父,反過來也是一樣的,朕信得過太傅,自然也信得過你,你要是還沒想好,就回去寫個折子,呈給朕,朕等著?!?/br> 英奴嘴角似銜著一縷笑,一雙煙黝黝的瞳孔中卻多了幾分莫測的意味。 成去非察覺出天子的微妙變化,便躬身行禮,慢慢退了出來。 一路上,他腦中不曾停歇,江州一役,該死的,不該死的,統統付之于一場煙火海,那么大的雨,竟然沒澆滅……這便是大將軍的天意了,成去非驀然想起皇甫謐,倘是普通百姓,這個歲數,也不過就是一副歲晚田園的老農夫模樣—— 然而他終究化作一具漆煙焦骨,那枚殘破的印章最后一次驗證其身份,他果真是到死也沒拋下那枚印章…… 成去非緩緩闔目,駐足于原地片刻,復又前行。 等進了府,繞過水榭,余光里似乎閃過一抹身影,忍冬叢那邊傳來一陣輕微聲響,成去非循聲望去,先是瞧見了一角綾裙,再看那躲閃的半個身子,已知道是誰,便走了過去。 這邊琬寧早提了顆心,無意撞見他,她第一反應便是趕緊藏起來,可腳步聲越來越近,待成去非來到眼前時,她覺得自己呼吸都已十分艱難了。 腦中不覺浮起當日混沌之事,一張臉便熊熊燃起來。 “你躲什么?”成去非自然清楚她緣何如此,見她羞怯難耐,也不說話,只死死抿著唇,便伸手往她領口探去。 琬寧不料他突來如此舉動,急忙閃身躲避,雙手死死護住襟口,一雙眼睛里滿是驚恐。 成去非冷笑:“你胡想什么呢?難不成晴天大白日的,我就能……”話至此,腦中閃過那一抹雪色,難免生了幾分尷尬,這才意識到自己確實唐突,便道: “我那日抓傷了你,雖不是有意為之,可后頭事情忙便忘掉了,你不要怕,日后不會再有這種事?!?/br> 他倒是坦坦蕩蕩提及那日所行,琬寧是回去后褪了衣衫才發現自己脖頸胸前,乃至腰間,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跡,當時一片混亂,她只又羞又驚,完全不知道他竟在自己身上用了那么大的力。 琬寧仍攥緊襟口,低應了一聲,微不可聞,快速福身行了個禮,匆忙逃掉了,成去非看她慌里慌張的背影,仿佛當自己禽獸一般,不免覺得可笑……待細想當日,倒真有幾分禽獸的意思,成去非微微蹙了蹙眉頭,剛一抬腳,地上躺著一樣東西登時映入眼簾。 他俯身撿了起來,不過一朵小小的白色簪花,想必是她匆忙中掉落也渾然不覺,成去非低笑一聲,復又扔回原處,丟了自然知道回來找,便大步朝書房去了。 兩日后,太極殿上,天子口諭:吏部尚書丁漸聯合廷尉親審此案。丁漸匍匐于地,戰戰兢兢領命。出太極殿后,一路跌跌撞撞,時節未出六九,冷汗卻早已打濕夾衣。 接下來數月,廟堂之上最為忙碌者便是丁漸了。 第62章 黃門劉念是第一個受審之人。無需酷刑,劉念供認得利落,除卻私遣先帝陵才人送與大將軍,另擅取太樂樂器武庫禁兵一事也一并認下。 “就這些?”丁漸逼問。 “其他的事情丁尚書比念清楚?!眲⒛罾湫?,丁漸頓時漲紅了臉,有幾分怒羞成怒的意思,牢房里只有幾盞如豆殘燈,猶如磷磷鬼火般映著一雙早已泛紅的眼睛。 “用刑!”丁漸咬牙切齒,凄厲的哀嚎瞬間刺破冰冷的空氣。 “大將軍同大司農等人謀反,欲三月……三月起事……”劉念斷斷續續吐出這些話來,即刻昏死過去。丁漸緩緩從懷中掏出一份供詞來,獄卒隨即會意扯起劉念手臂,手印便落在供詞之上。 便是這般程序了—— 故人們一個個被自己親手送上不歸路,丁漸日益麻木,漠然的面上毫無任何情感,之前的恐懼、羞愧皆煙消云散。直到最后一批要審訊的人押進來,一股鈍痛落下來,丁漸不敢看來人,不等開口,熱淚已滾滾而下。 “公子……”丁漸低喚一聲,喉間哽咽。 “子端兄不必如此,皆是命罷了。父親執牛耳數十載,物極必反豈能避得開?”大將軍長子鳳宇衣衫一片襤褸,發絲業已凌亂,面容卻是平靜的。 “本來漸應該同公子們在一起的,今上不知為何,讓漸來審案……”丁漸面露愧色,鳳宇輕嘆道:“你錯了,子端兄,不是今上的意思,是烏衣巷的意思,確切來說,是成去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