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樗蒲乃牧豬奴戲,你們這是想要做什么?” 言及此,不免聯想荊州士人中亦染江左清談風氣,心底更是一股憤恨,不免就要多說上幾句: “老莊浮華,并非先王法言,怎可遵行?君子當振衣冠,攝威儀,哪有蓬頭銑足,自詡宏達的呢?” 說的一眾人面面相覷,抓頭撓耳的,他們都是武人,哪里知道什么老莊浮華??创淌反笕素撌侄?,一臉的嚴肅,這兩年大人老得快,須發花白,此刻隨風而動,頗像個吹胡子瞪眼的小老頭,加上剛才那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莫名讓人想笑,可誰又不敢真笑出來,唯唯諾諾應了幾聲,拿眼角暗暗瞥一眼,皆紛紛垂首杵在原地,一片鴉雀無聲。 忽聽刺史大人指著一人道:“你是他們的上級,竟也帶頭,來人,拉出去打二十軍棍!” 這人倒也利索,跪下朗聲認過錯,痛痛快快領軍棍去了,剩下的自然更不敢言語,許侃掃了眾人幾眼,這才幽幽嘆氣: “今日荊州,來之不易,還望諸位各自努力?!?/br> 說罷仍負著手舉步去了。 日子雖入了夏,勸課農桑之事卻全然不能放松,許侃信步就要往田里去親自考察,這邊剛換了常服,就聽天際悶雷滾動,緊接著長風驟起,定睛往西邊瞧了瞧,只見墨云洶涌而來,到底是入了夏,天說變就變,無端念及建康那邊大將軍加九錫之事,兀自嘆了一句: “世道無常呀!” 這一語剛了,豆大的雨點斜箭一般射了下來,眼下是沒法出去了,他起身正要去關窗,卻見長史周密匆匆往這邊來,大約是急了些,不意腳底一個趔趄,人便猝不及防趴地上去了,雨具也跟著被風刮翻,幾下竟吹跑了! 周密一壁忙著追傘,一壁拍打身上泥濘,見兩者皆無功,索性隨它去了,折身朝自己這邊跑來。許侃不禁苦笑,見他一身狼狽跳進屋來,遞了手巾給他: “令伯,何事這么急?” 周密接了手巾抹了把臉,接著撩起衣襟立在門口擰水,三兩下的事,也顧不上衣裳皺成一條繩,從懷中掏了一個油紙袋子出來,窸窸窣窣一陣,又抽出幾封書函來。 “都是建康來的?!闭f著遞了上去,“這信和東西一塊到的,東西我讓先放后院了?!?/br> 再過三日便是老母壽辰,前幾日天子親自下表賀壽,天恩既降,許侃遂連夜上了折子叩謝,哪年都沒今年熱鬧,他生性節儉,乃是多年受母聆訓所養成,往年生日,不過備些老母愛吃甜點小菜便過去,從未大肆張揚過,就連家母生辰,也無多少人知道的,眼下,怕是全天下都知道他許侃的老娘要過大壽了。 手底這幾封,有烏衣巷的,有大將軍的,有張家的,倒也不出意料,千里迢遠的,連帶著禮物一點沒耽擱都逆流而上送荊州來了,許侃咂摸一陣,把信剛放好,就聽外頭一個霹雷震天的響,室內煙乎乎一片,便先點了燈。 “大人信看完了嗎?”周密問,許侃正在遐思,心不在焉“哦”了一句。 “卑職還有一事相稟?!敝苊芤浑p眼睛一直在他身上,許侃這才回神,嘆口氣: “令伯你倒是說??!” 這周密就是這么個性子,一板一眼,非得一件事了才能往下續上第二件。 “江州那邊出事了?!敝苊苷f這話的語氣,和方才的語氣沒什么不同,公事公稟,讓人絲毫感覺不到出事的氛圍。 許侃并無多大反應,只順手抄起燭臺,往墻上那幅詳盡無比的輿圖上瞧:“難不成劉倉舒死了?” “真被大人說中了,劉沖被下屬殺了?!敝苊軣o奈道。 許侃滯了片刻,半仰著面,嘴巴微張,沉默一會,才扭頭問周密:“誰殺的?” “一個不起眼的部將,據說劉倉舒有個癖好,喜睡人妻女,平日底下敢怒不敢言,這次興許是氣不過?!敝苊苷f時也頗覺難堪,一方大吏,非喜歡干這事,遲早要亂的。 這個事,許侃多有耳聞,這劉沖什么都好,就是在這上頭戒不了,如今出了這等事,也不是不可能,許侃心底嗟嘆一番,才又問: “可知如今情形怎樣了?” “劉沖一死,本來局勢要亂的,可聽說他手下一個名喚杜讓的副將平日里很得人心,穩住了局面,眼下只等著朝廷發話?!?/br> 外頭忽照進一道閃電,一剎間,映得屋子雪亮,許侃登時心頭一緊,喃喃道:“要變天,要變天??!” 周密不覺也上前湊了湊:“大人,新的江州刺史,得由朝廷來任命,眼下朝廷是大將軍說了算,大人要多加防備才是?!?/br> 加九錫,幼子封侯,烏衣巷成若敖不知是什么光景,眼下又恰逢江州生變,許侃腦中把諸事一一過了一遍,很清楚江州的優勢已失,劉沖貴在中立,奉天子之命行事,不偏向任何一方,眼下,這天平要歪,大將軍這是要逼他荊州清君側嗎? “烏衣巷成家父子皆避而不出,必有圖謀,你我稍安勿躁,再等等看?!痹S侃捋了捋胡子,心下拿定主意,他得給烏衣巷成家去一封書函。 “卑職聽聞,太傅的病的確很重,不是有意避而不出,而是無奈為之?!敝苊苊嬗袘n色,許侃哼笑一聲,已經開始挽袖磨硯: “縱然太傅抱恙是真,成去非又沒病沒殃,江左一眾世家都病了?他們沉得住氣,荊州自然也沉得住?!?/br> “可以大將軍性情,一旦……必不容我荊州……”周密感慨搖首,許侃笑道: “令伯看得長遠吶,但也無須太過憂心,令伯可還記得并州之事?大將軍是有人事任命的權利,誰也管不住,不過,真到了各州郡,能不能服眾還另當別論,人到了,是不是能活著再回建康,那可不是大將軍能掌控得了的,要知道,這世上,最難的便是人心吶!” 說著下筆自如,也不過是你來我往寒暄的話,直到末了才附上一句真意,許侃再三斟酌,確定無誤后,才把書函交給周密: “太傅倘真糊涂了,那也是天意,所幸成家還有聰明人,令伯只等看這一出好戲,不遠了??!” 言罷意味深長看了周密一眼,待周密走后,一個人靜靜思量江州之事,很明顯,擺江州一道,是為防荊州,許侃不由冷笑,目光無意落到一樣東西上。 一方硯山,先帝特命宮中硯務官為自己所造,猶記當日先帝言笑晏晏:“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這賀詞質樸有情,朕很中意?!?/br> 彼時自己潛心向學一段時日,為先帝寫的賀詞,親自執筆,得先帝褒獎,這一幕仿佛就在昨日。而先帝臨終前,曾單獨留他,執他手,費力說出的那幾句,他這一輩子恐怕都無法忘懷了。 “死本是無可忍之事,可朕忍著不死,便是等許士衡你,父皇曾言許士衡是厚道人,朕,朕亦深以為然,就把身后事交付于你,卿勿負朕也……” 每每想起,許侃仍是止不住熱淚長流,此刻再睹舊物,心底波濤洶涌,心意難平,不由走到那硯山前,反復摩挲著,外頭瓢潑大雨下個不停,閃電雷鳴間或交替,更襯得室內一人,孑然相吊…… 第52章 鳳凰二年似乎注定是個多事之秋。 先是江州刺史遇害,很快南邊傳來消息,廣州刺史林敏病故,徐州刺史田安摔破了頭,昏迷多日,難以理政……英奴看著御案上一道道加急的密疏,心已麻木,既然刺史們抱團出事,他能有什么辦法,眼下新一輪的人事任命,那是大將軍該cao心的事罷了。 廣州天高皇帝遠,瘴氣叢生,人煙稀少,派誰去無關大局。徐州刺史人既沒死,朝廷也無需考量太過,不過是臨時任命田安的左右手幫襯下就足矣。 真正讓大將軍上心的自然是江州,大將軍舉賢不避親,新刺史最終落到其妻兄朱宜身上,朝野并無反對的理由,朱宜素有好名聲,頗具才干,外放江州,倒差不到哪里去。不過江州之地,此刻格外敏感,彼此心知肚明,也只能任由大將軍步步為營去了。 等入了秋,建康令宋勝遷豫州刺史,臨上任前,奉大將軍命,特來拜別太傅。這日宋勝換了便裝,剛至烏衣巷,身后有噠噠馬蹄聲,轉身相看,策馬而來的竟是大將軍!大將軍一身勁裝,手持弓箭,身后隨行四五人,宋勝忙折身過來行禮: “大將軍!大將軍怎么親自來了?”李勝不免驚訝,心里卻不免諸多臆測,而大將軍居高臨下的目光已直直掃下來,只覺芒刺在背,宋勝自然不敢直視那目光。 只聽上頭傳來朗朗大笑:“安豐莫要多想,太傅病這么久,不來親自探望我于心不安。我剛射獵歸來,順道而已?!彼蝿俾犅勥@才稍稍安下心,幾步快走上了臺階去敲成府大門。 門緩緩而開,探出半個身子來,福伯并不認得眼前人,只一眼瞥見那血淋淋的半條野豬腿掛在一人肩頭,再看一行人裝扮,隱約覺察出來者不善,不等福伯開口,已有人一個箭步跨進來,揚聲喊起來: “大將軍到!”這聲音高亢響亮,福伯頓時醒悟過來,丟了個眼色給一旁小廝,自己率先跪了下去行禮。小廝早趁人不注意,飛似得往成去非書房跑去。 徑直推了門,碰巧小丫頭端著硯臺要去洗,登時撞得人仰馬翻,東西掉了一地發出聲響,小廝顧不得疼,歪歪斜斜起身,倚著門框喘氣: “大將軍……”小廝咽了咽唾沫,“大將軍來府上了!還有,還有好些人……” 成去非滯了片刻方擱下筆,并未說什么,整了整衣裳,又凈了手,知道福伯在聽事定已擺好茶水安排妥當,便往聽事去了。 行至半路,又見一人慌里慌張來報:“福伯讓小的來催一催,大公子您來了就好!”成去非早等著這一刻,此時分外冷靜從容,那邊趙器匆匆而來附在耳側低語幾句,成去非思量片刻吩咐道:“讓他在府前候著,大將軍一出去,就讓他進來?!?/br> 成去非剛邁進前廳便連連拱手行禮:“大將軍!”,又轉向宋勝:“宋大人!”宋勝忙上前去還禮:“聽聞太傅沉疴在身,大將軍掛念得很,在下則是因為朝廷拜勝為豫州刺史,特來向太傅辭行?!?/br> “大將軍和宋大人此刻還能想著家公,去非就此謝過了!”成去非做了請的動作,見兩人皆無入座的意思,便就勢往外引:“還望大將軍體諒,家公重疾纏身,不得離床,請隨去非到后院探望?!?/br> 大將軍面露不忍,只虛與委蛇一句:“既是這樣,我等不好打擾太傅?!痹掚m如此,眼睛卻朝后院方向掃去。 成去非一臉凝重:“大將軍親自來府上探望,怎能不親眼看一看家公?家公雖不在朝,卻也掛慮今上以及各位同僚,倘家公知道去非不報,定會怪我失了禮數?!闭f著大步而去在前引路,大將軍似乎猶豫了一下,瞥了瞥宋勝,宋勝忙道: “大公子所言在理,大將軍,不如看一眼太傅也好?!?/br> “也好,我亦憂心太傅,伯淵,勞你帶路?!贝髮④姾敛豢蜌獾匕芽吞自捳f完,一路彼此讓了數次禮,才到了一處偏院。四下稍稍看了一眼,倒不失清凈。 待推門而入,刺鼻的湯藥味兒直沖上來,竟嗆得幾人不由掩鼻輕咳,宋勝掃視一圈不禁皺眉輕問:“伯淵為何不開窗給通通氣?這怕是對太傅也不好?!?/br> “家公怕風,因此開不得窗?!背扇シ菗]手示意幾個已嚇得慌作一處的小丫頭退了。大將軍目送幾個婢女魚貫而出,繞過屏風,再看榻上成若敖,一時也愣怔住。 榻上人形容枯槁,了無氣息,遠遠看上去,簡直不能分出生死。而有一樣物件,赫然入目——當日所送虎皮,就鋪在成若敖身子底下…… 宋勝自然也瞧清楚了,面色變了變,只見成去非已輕步靠近床榻,跪在一側,柔聲喚道:“父親,大將軍和宋大人來看您了?!?/br> 大將軍便目不轉睛緊盯榻上之軀,許久,成若敖仍無動靜,只時不時從鼻中重重呼出一口氣,成去非仍在斷續跟他說著話,大將軍漸漸等得不耐煩,忽聽一陣聲響,只見成若敖不知何時已漲紫了臉,喉間不斷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來。 “請大將軍回避,家公被痰堵住了!”成去非一臉急色,匆匆錯身而出,喚來兩個婢女。大將軍只得立在屏風外,里面一陣忙碌,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傳來,慢慢又沒了動靜。 “太傅,太傅這到底是怎么了?”宋勝看在眼中,不禁喃喃自語,心底一陣嘆息,嘉平年間鎮守西北數十年的成若敖如今英雄遲暮,同樣教人傷感。 “家公病得突然,去年剛出了伏天,手抖目眩,并未留意,后來竟中風失語,請了無數大夫,不見好轉,卻越發重了?!背扇シ锹曇赭龅?,袖口不知何時已挽起,胸前已沾了大片污跡,令人不愉快的味道漸漸彌漫開來。 大將軍已看出眉目,心下算著成若敖不見得能熬過這個冬天,想到這,不免有絲興奮,將死之人,還能掀得起什么風浪呢?再看成家三子,全都窩在這四角天空下的烏衣巷……面上便浮起幾許沉痛: “今上年輕,行事又荒唐輕浮,本還指望著太傅與我同心輔佐,如今卻是這般光景,教人痛心!伯淵莫要擔心,回頭稟明今上,再賜良醫好藥,定能治好太傅!” 說罷順勢望向宋勝:“宋大人,那咱們就……不打擾太傅了?”宋勝連連應聲,同成去非讓了禮,往外走去。 成去非一路相送,到了門口,顧曙見一眾人出來,打了個手勢,小廝們便抬著藥材補品上了臺階,直到大將軍看清一切,顧曙這才恍然大悟般過來行禮:“大將軍!曙不知大將軍也在此,失禮了!” 說著命人退了回來,立在原地不動。大將軍掃視一圈,問道:“這是?”顧曙身量高挑,特意站在階下仰望:“太傅病重,家公命曙來送些藥材補品,但盡微薄之力?!?/br> 大將軍未置可否,只微微頷首,又側身拍了拍成去非肩膀,并未再說什么,帶著一干人縱馬去了。 “阿灰,進來飲一盞茶再走?!背扇シ峭送櫴?,階下人一身青衣,風采簡貴,建康皆言阿灰類靜齋,不是沒有道理??捎蒽o齋內里豈是儀容般的紅塵外人,只有他深諳其性情根底?;蛟S,阿灰亦是如此? “我就不進去了,想必太傅多有不便會客,請大公子代家公向太傅問安。家公心意既已帶到,也望大公子放寬心?!鳖櫴镎卸Y而去,成去非卻道: “對了,你前一陣提及的前朝孤本,我有緣尋到,進來拿吧?!?/br> 說罷折身先行進去了,顧曙看著那襲身影,若有所思,烏衣巷大公子,果真非常人能比,他不信成去非不知道前廷近日來所發生的種種,卻依然有閑情落在筆墨書籍上頭? 遂提步跟上,成府他還算熟悉,腦中不由聯想太傅康健時情形,心下亦生感慨,正想著,無意瞧見不遠處抄手游廊下走來一人,待近些距離,方看清是一十五六歲的姑娘,因垂面低首的緣故,不太能看清模樣。 只覺異常白凈,弱不勝衣。 眼見三人就要碰上,顧曙便往側邊靠了靠,抬眸間她已福身行禮,隨即微微昂首看著成去非: “東西送您書房了,那本《老子》的注釋也一并歸還了?!?/br> 眼前人眉眼仿佛盛滿一泓秋水,倒讓人心生目成心許的錯覺,看得顧曙心底一陣悸動,很快意識到自己失禮,唯恐唐突對方,便不再隨意打量。 成去非十分淡漠,看見她來的方向,便猜出她應是去了書房,只微微頷首示意,正想錯身而行,似乎想起什么,便對琬寧說: “這位便是注釋《老子》的顧家公子?!?/br> 琬寧一聽心底難免有些好奇,卻不好相視,低首見禮時,瞧見他一角衣衫,猜測也是年輕公子,只聽到一句:“姑娘不必多禮”,那聲音格外好聽,猶如山泉自空谷淙淙而出,讓人喜歡。 待兩人繼續前行,琬寧才悄悄側身相看,雖只是個背影,那位顧家公子卻有著說不出的蘊藉脫俗,真是玉樹般的人物,再想那本《老子》,琬寧心底滿是敬重,想著倘能同那公子說一說書中之惑也是好的,又轉念一想,這等佳公子,想必也不是隨便同人結交的,如此胡亂想東想西,亦覺自己無聊無趣,便匆匆回了木葉閣。 第53章 日子晃到深秋,風突然就針砭入骨,入夜星河被吹得干凈透亮。琬寧執筆于臺前,聽外頭秋風肆虐,衰敗的枝條嘩啦啦作響,平添人愁緒,就這樣枯坐許久,也不知道具體時辰。 她隱約察覺出府上的壓抑,雖不知太多內情,可光是看上上下下那一張張冷淡沉默的臉,便知時局好不到哪里去。 而成去非給她的那些暗示,只徒增人的憂懼悲憤,琬寧朝筆架望了望,又看看手底宣紙,這一點,他似乎是認真對待的,都是拿好東西給她用。剛開始,她把謄錄好的書籍拿給他,見他不說話,便會忐忑,如今,漸漸摸到他脾性一角,不說話的意思便是沒意見,偶一為之的點評也是惜字如金,不偏不倚,絕不涉及到她個人,她卻慢慢尋到一絲安慰,替他做事莫名變得情愿,自己仿佛也找到了新的落腳點一般,這種情緒,她自己細細想,也是十分訝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