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一室燈火,視線驟然清晰起來,成去非這才鄭重行了大禮:“臣不知今上突然造訪,多有怠慢,請今上萬勿以為意?!?/br> 英奴虛扶了一把,把檐帽松掉,重重吐出一口氣:“朕不怪你,太后掛念太傅,朕也實在是放心不下,白日恍惚,夜中難寐,來你府上一趟反倒得幾許清凈?!?/br> 言辭間盡是沉郁頓挫,今上比自己還要年輕兩歲,不過弱冠之年。此刻不復往昔跳脫,面上多有失落,便顯出幾分真性情。 可此舉確實孟浪了,方才一瞥,成去非知道門外馬車里肯定還有人,想必也是內宮里的近侍。先撇開今上意圖,但就這么輕率出宮,萬一被人瞧見,安危難測,實在讓人后怕。 “今上倘是想來探望父親,大可白日里讓侍衛親自護送,何苦冒了風險來,這是讓臣無容身之地?!背扇シ沁@番話純粹發自肺腑,屆時烏衣巷被潑臟水恐怕再難翻身,終落得個我為魚rou人為刀俎。 英奴一時卻沒這上頭想,冷笑道:“朕知道你說的什么,有人真到廢立亦可,生殺亦可的田地,還分什么白日煙夜,還分什么宮里宮外?” 當著他的面,皇帝多少耐不住釋放些情緒,成去非只好勸道:“今上勿要泄氣,受先帝唇齒之托的,不止一個重臣,萬不可存此念消磨意志?!?/br> 不想這話反更添英奴心結,他不去細想這話里深意,只想起白日朝堂那一幕幕,語氣越發喪氣直白:“朕只盼到時他念在同宗同族,好歹留先帝血脈,日后也有臉面去見列祖列宗?!?/br> 話說到這份上,似乎也不再好相勸,英奴自此打開話匣子,在成去非面前懶得再隱瞞,:“今日廷議,大將軍公然毀中壘中堅武衛三營,全都劃到朱懷君名下,張青本就過得神仙中人,煉丹修氣,眼下架空了他,指不定還樂在其中,撒手不用再cao半點心?!?/br> 皇帝賭氣似的絮叨許多,忽又冷冷一哂:“當然,張青先前怕是也沒cao過半點心,世家子弟不務王事,不是由來已久么?” 剛說完,便意識到自己失言,跟前就立著個正正經經的世家子弟,更何況,眼下,天家還得依仗著烏衣巷這眾世家……天子多言,果真言必有失。帝王本該越高深,越莫測為好,底下做臣子的,不能蠢得一無所知,從不察天子圣意;更不能揣測圣心事事掐準,精明得透亮,乃人臣大忌。 這些帝王之術也好,為臣之道也好,當下,全都無關緊要,他們全都被大將軍壓得死死的,時機一旦成熟,他同他們,便是“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成去非似乎并不以為意,微微蹙了眉:“今上同太后說此事了嗎?” 英奴搖首,成去非便道:“這些事,今上不跟太后說才是孝道?!闭f罷才了然為何這等大事,他卻不曾收到消息,所幸,由皇帝親口所說,倒省他一些事。 “朕也是這般想?!庇⑴珓恿藙由碜?,提議道:“帶朕去看看太傅吧?!?/br> 說著兩人出了書房,那邊趙器躬身過來遞了燈,成去非一壁接過來,一壁說:“家父纏綿病榻太久,已多有不便處,還望今上體諒?!?/br> 見成去非這么利索引他前去,英奴心底不由沉了沉,嘴上只道:“朕早該來的,以為太傅不多日便會痊愈,不想偏枯之癥這般厲害?!?/br> 說著自然想起大將軍送虎皮一事,怕是對太傅刺激不輕,想到這,英奴牙關咬緊,四下明明暖流四溢,心底卻覺陰冷異常。 太傅房里亮著燈,英奴遙遙看了一眼,莫名竟有幾分緊張,一只腳剛踏進來,濃烈的藥味便撲了滿身,瞬間覺得呼吸都跟著稠了幾分。 那個號稱“江東之虎”,也曾縱橫西北大漠力守國門的當朝名臣,就和自己只隔著一方屏風,英雄如美人,人間不許見白頭??! 燭光隱約映著榻上身影,英奴深吸一口氣,終繞過那最后一道,凝目朝眼前人望去。 何曾相似的一幕! 他瞳孔驟然縮緊,先帝最后日子里的模樣再度清晰起來,就是這樣了,舊事如風,拂面而過,他到底是悲從中來,也曾午夜夢回,一線凄風吹于耳畔,先帝還是慈祥面目,再一瞬目,便形容枯槁,新墓自鐘山拔地而起,同他的先祖們終歸又在一處了。 他上前不由握住太傅一只露于被褥的手,甚至能察覺出太傅手心的繭,那定是當年征戰沙場所留……成去非見英奴面有戚戚色,便俯身輕聲道: “父親,今上來看您了?!?/br> 榻上人似乎有了些反應,英奴目不轉睛盯著,只見成若敖緩緩睜了眼,仿佛那眼皮有千斤重,卻也只有這么一瞬,他還不曾看清太傅目光的落腳點,那雙目便如同古老的城門,腐朽,沉重,到處都是破敗之相,再度吱呀吱呀閉合了。 英奴一顆心徹底沉到深淵里去了,他甚至希望自己不曾來這一趟,尚可活在自欺欺人的虛幻希冀里——太傅江左巨柱,不過韜光養晦,避其鋒芒,待最后時刻,定一躍而出,保君王社稷! 他徐徐起了身,不著一言朝外走,成去非則默默跟出來,頭頂一輪明月,皎皎可愛,東風吹得滿院子花香翻涌,同這如水的月光一起浸潤著兩人。 “父親的情況,今上都看見了,臣從一早就不曾隱瞞半分?!背扇シ钦f的委婉,英奴卻情愿他從一開始哪怕是欺君罔上,也不肯聽這坦誠之言。 既然太傅幾無希望,那么成去非呢?英奴側眸看著他:“你……”剩下的話突然無從開口,眼中不覺漫上一絲頹然,成去非的眼中則有深深月色: “臣唯有等而已?!?/br> 只此一句,英奴心底頓起漣漪,意味深長望著成去非,半日才道:“朕看一眼公主再走?!?/br> 他本無此打算的,不知為何,毫無預兆便自口中而出,許是因這夜暖花香,許是因為這溶溶月色,讓人不由念及舊情,盡管,此刻本該無暇他顧。 第48章 到了樵風園,借著月色,英奴略略看了看四下,這園子名好,典型世家之風,不過布置卻眼熟,精舍一般,可見殿下還是別來無恙。 待再近些,心底才陡然直跳,一時腳底生根動彈不得,他其實許久許久都不曾再想到那個嬌嬌怯怯的女孩子,最初某一刻甜如蜜醴的感覺只剩渺遠的記憶。 成去非自覺不便在場,瞧了瞧那亮著的窗子,低首道:“臣在外頭恭候?!闭f罷退了出去。 園子似乎一下就空了下來,鳳尾森森,春風一過,宛若陣陣濤聲。英奴斂衣拾級而上,于半掩的窗子前無聲立定,蟲聲新透綠紗窗,這個角度,朦朧似夢。 他一眼便瞧見了琬寧,如瓷如玉的一雙手,緩緩在硯池里打磨,沉水的香氣絲絲縷縷散開。一股泫然欲泣的溫柔便不可抑制地在英奴胸口漾開,她微微抬首,似是朝窗前無意一瞥,他于是再次望見了那雙眼睛。 剪剪秋瞳里的哀愁,原一直匍匐在他骨中,盡管隔著一層紗,并不能看得清,卻仍教他頃刻間便掉入傷郁的淵藪。 等琬寧起了身,他才發覺她身量長了許多,心底不由默念一句:meimei,你長高了…… 毫無預兆冒出的尋常家話,既無往昔的戲謔挑弄,也無多少刻意深情,年華倒轉,好似她是他久別重逢的故人,眼下,唯有這句話要說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漸漸松弛下來,目光復歸平靜,默默折身下了臺階,一步步朝外頭走去。 成去非本在榆樹下來回踱著小步,見他一身月色緩緩而出,快步迎了上去見禮,英奴浮起一絲淡笑: “殿下一切如舊,朕便安心了?!?/br> 君臣兩人相視一眼,成去非隨即垂首回避:“今上應盡早回宮,臣親自送您回去?!?/br> 這是怕半路有人害自己么?英奴自嘲笑笑:“那倒不必,這戲得體體面面落幕,否則也不會相安無事至此了。你擔心不過,安排兩個穩妥人給朕便好,朕聽聞你府上那些家丁有幾個深藏不露的,回頭朕看了好,要走護身也不是沒可能?!?/br> 玩笑開得半真半假,多少有試探的意思在里頭,說起這事,年歲久遠,先帝年輕時微服于民間,不意路遇瘋牛,眼見撞上身來,半途忽跳出一人來,硬生生扯著那牛角一把降服住,先帝見這人敏捷,問了姓名,方知是成家下人而已。 “今上過譽,不過有幾個比他人壯實些?!背扇シ钦遄靡环?,喚來趙器,交代清楚,讓他們到府前去候著,才叩拜于地:“臣不敢拂圣意,臣替父親謝圣恩?!?/br> 英奴略一伸手,示意他起身,成去非剛直起了身子,就迎上他劈頭蓋臉好一句直白的問話: “朕能信你么?” 這般逼視,仿佛淬火的劍光,他罕有這么鋒利的時刻,成去非目光卻靜如夜,無風無浪,無波無瀾,聲音里也毫無起伏: “今上信與不信,成去非都是您的臣子?!?/br> 聰明人回話,不點明不道破,偏又是死忠的機鋒,讓人挑不出錯,也安不了心,英奴不糾結于此,仍說: “朕問的不是這個?!?/br> 忠君事君,英奴從來看得悲觀,王業自先帝始便不穩,他離權力的漩渦不遠不近,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事實則是,誰都不是傻子。終先帝一朝,大將軍權勢漸重,卻勉強處在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中。如今,大將軍一枝獨秀,英奴知道他的皇叔注定要往亂臣賊子的路上走,不過,成王敗寇,待一切成定局,世家們紛紛倒戈,重新站隊,也是人心難測。 他不指望烏衣巷有韓伊的骨氣,但求他們也好歹拿出點名臣的模樣,身為人臣總該做點什么,也不至于讓人太過心寒。 想到這,英奴只覺心底如同一條冰封的河,底下偏又暗涌汩汩暖流。見成去非微微欠身,似想好了對詞,便先截斷了: “朕近日讀《史記》,頗有所得,那些王公貴臣倒在其次,反而是一些市井小人讓人有觸于心?!?/br> 成去非聽他忽提起這茬,大致猜出下面話風往哪引,遂垂首道:“臣愿聽今上細言?!?/br> 英奴笑了笑:“《史記》里人物眾多,有商君吳起富國強兵之策,有張儀蘇秦經天緯地之才,有白起孫臏決勝千里之功,有田單信陵盡挽狂瀾之力,可朕卻獨愛豫讓其人,你可知為何?” 刺客列傳的故事,但凡讀過些書的,恐怕無人不知,先秦古風已成絕響,同當下自然不能同日而語。成去非知道此刻不是守拙藏愚的時候,便回了話: “今上同太史公可謂神交,太史公記刺客列傳,褒貶自在其中。人活于世,最看重的莫過于才、謀、功、力,可這些只在一時,而豫讓的忠義肝膽,卻澤被后世,即便千百年過去,后人讀史依舊為其動容,讓今上念念不忘的,恐怕就是這了?!?/br> 君臣應是第一次這般推心置腹,英奴問的出,成去非答得準,無半分含糊敷衍。 “朕不是逼你做豫讓,只是朕一直拿你父子當國士……”英奴的言外之意已經一目了然,這擺明了是要成家只能“君以國士遇臣,臣以國士報之”。 成去非默了半日,方稍稍抬眼道:“臣父子蒙今上不棄,然國士二字太重,臣同父親皆不敢當此贊譽。今上方才問臣的那句,臣只能回答君父,唯有等?!?/br> 坦坦蕩蕩,英奴看不出他平靜面龐下到底長著一顆什么樣的心,話已至此,身為天子,假若還再試探便無多大意思,算著時辰差不多,略略一回眸,朝木葉閣望了一眼,不由帶出了一聲仿佛低嘆的話: “朕要回宮了?!?/br> 成去非察覺出這一絲哀緒,只當他是憂心時局,默默跟在其身后恭送。 待那駕馬車平穩駛出視線之外,成去非立于階下默思良久,看來,今上到底仍是沉不住氣了,親自來了烏衣巷,那么,大將軍呢?成去非冷冷看著遠處一片暗夜漆漆,在這暖得要融化人心的春夜,比在徹骨冰寒的冬日里還要清醒得多。 他等得起,不怕等,下一步,只等那緊要的人來。 如墨夜色里忽多出一個悄無聲息的人影,人影在成府附近的地段觀察半晌,方看清成去非竟立于府前,一時愣怔,猶豫片刻,依舊準備自偏門入,照例掐準節奏扣門五下,很快,門內探出個腦袋,低語問了句什么,這人身影便一閃而入。 不多時,這人終是等到了成去非,匆匆施過禮,便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來:“果不出大公子所料,荊州那邊來了書信,小人自驛站給截了下來,不過,有一事很奇怪,這封書函本該于十日前就到的,但似乎一路投遞過緩,拖到現在才到,似乎有意為之?!?/br> 說罷便福身退至一側靜候,成去非拿起便撕了火漆,大致看了幾眼,不過些陳舊的場面話,卻寫得恣肆華美,倒是很捧大將軍的場,成去非知道這定不是出自許侃之筆,不知是哪個主簿長史為其潤色的…… 剛欲放下,目光無意再度掃過一句“公乃行伊周之事”,不由又近了近燭火,一雙眸子里忽似掠過寒鴉萬點,打了個手勢示意來人退下,自己復又踏出門吩咐下人道: “去木葉閣請賀姑娘來我書房,倘不在,便去樵風園尋她?!?/br> 說罷自己騰出手來,隨意寫了幾個大字,盯著看了片刻,又把之前靜齋抄錄的那本《春秋》取了出來,似乎還不夠,便又把前一陣阿灰送來的《老子》也擺在了案幾上。 那邊琬寧剛回木葉閣,尚不曾梳洗,聽成去非傳話自己,第一想的便是書籍之事,轉念一想不對,他說過不急的,二者,何苦晚上忽然叫她過去?她一路自然又是憂慮,仿佛自那事過后,她注定一生受其牽制受其擺布了,人,果真不能落人把柄的,琬寧凄凄想,輾轉得很。 “大公子,賀姑娘來了?!毕氯说褪讉鲌?。 成去非緩緩轉過身,一眼就瞧出她的不安,便說:“到我這邊來?!?/br> 琬寧不敢不從,小步挪了過去,余光瞥見那鋪開的大字,不免又驚又嘆,這字用隸書寫成,可謂自成一家,無雕飾而去流俗,古拙卻又見妍美。 還未來得及再多看幾眼,只見成去非讓了讓身:“你來看幾樣字?!闭f著一一攤開來,見她杵在那不動,手指點了點案幾:“你站在那里如何看得清?” 琬寧臉微微一紅,雖動了幾步,卻仍不敢離他太近,眼睫輕顫,低首接過他遞來的一本《春秋》,看到署名虞歸塵,便輕輕翻開,那虞公子筆法變化豐富,形態清新流便,自由任情,不愧是位列江左八俊之首的人物。 待她靜靜端詳半晌,成去非又遞了一本《老子》,上頭并無署名。這一本的字,好似琴瑟織錦,雖無定勢,卻自是一番儒雅氣質,很是潛靜。 直到最后,她才得以細看新墨書寫的這一張,一時覺得甚是為難,很明顯,這應是成去非所書,難道他是來讓自己評定字的優劣?這三人的字,各有其法,皆為上乘,她是難斷高下,那曲意獻媚的話,她恐怕是說不來的。 第49章 “來,”成去非提筆蘸墨,塞到她手中,先指著自己那幾個字道:“仿一仿我的字?!?/br> 琬寧愣愣瞧著他,見不是玩笑神色,才低聲推辭:“我不行的?!彼^不是謙遜,這幾樣字,哪一樣都盡顯天分與勤奮,那本注釋的《老子》雖不知姓名,她猜也定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倘是和成虞二人一樣年紀相仿,真可謂是青年才俊了。 不想成去非壓根不理會她,一壁替她抻紙,一壁說:“你有多少本事,我心里有數,當日在你書案上見你臨摹衛夫人的《名姬帖》,婉然若樹,穆如清風,再推辭,便是矯情自飾。你受阮家教誨,就拿出點坦蕩之風,我不想多費口舌?!?/br> 幾句就堵得她無話可駁,他利利索索為她備好一切,就等她落筆,琬寧見他立在一旁,無形中自有壓力,成去非見她半日不動,遂道:“你安心寫,加上這兩本,撿兩句寫便可,我半個時辰后再來?!?/br> 說罷真的斂衣而去,琬寧暗暗松氣,猜不著他有何意圖,兀自茫然想了想,還是跪坐下來,待筆握手中,很快便全神貫注投入其中。 燈花驟然發出一陣嗶啵聲,琬寧不禁抬首相看,伸手挑了挑燈芯,埋頭繼續寫了。 半個時辰一晃而過,成去非什么時候進來的,她全然不知,字寫好晾放一旁,琬寧正專心看那無名氏注的《老子》。 李耳老氏留下的句子就像頑石,把玩不得,琢磨不得。書于卷上不可讀,噙在口中不可言。想必研究起來自有三分樂趣,然余下七分卻是無奈。 她也一直認為,注釋老莊,不過哪日忽然得了幾句珠璣之意,可一旦寫了,就不是了。似乎唯有困死胸中,那些玄意才有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