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皇甫謐面上平靜,腦中早已思緒萬千。他同大將軍是少年之誼,當年大將軍身為皇子,曾上疏宗皇帝,陳述當今天下之利弊,針砭實事,鞭辟入里,當真才氣縱橫,兩人交友論道,也曾秉燭高談,恍然間幾十載云煙倏忽而逝。 倒是大將軍,沉得住氣,只遮袖飲酒,自有旁人問話: “大司農何出此言?” 在座諸位不見得是真不明白,可大將軍就此沉默,總得有人起個話頭。 “好,我問諸位,歷朝歷代,什么樣的人才能加九錫?”皇甫謐迎向眾人,看他們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口氣便緩了緩: “我知道,諸位一定在想大司農怕是老糊涂了,怎能不知何人才可受九錫之禮?” 這句話又把人說得面上訕訕,彼此間交流了眼神,皆不知大司農到底藏了什么話。 “大將軍方才說的對,你們這是要置其于爐火之上?!被矢χk把目光轉向大將軍,刻意停頓了片刻,他自然知道那是虛辭,可眼下,他就是得要把那虛辭當成真心。 話說到這份上,皇甫謐一臉鄭重,大將軍頗不自在,面上仍穩,心底早不是滋味。卻也只有等皇甫謐繼續說下去: “大將軍忘了舊日憂憤之事嗎?” 兩人目光忽就碰撞到一起,猶如平地起了驚雷,大將軍雙眉不覺動了動,坐中人多半不知,可大司農是最清楚不過,自己更是清楚不過。 果然,眾人目光閃爍,已察覺出隱然的不對來,便都識相地維持著這一派靜寂。 大將軍仿佛被戳到痛處,整個肺腑都在收縮。他到底蹉跎了多少時日,恐怕已數不過來。當年祖皇帝大行后,世家大族便迅速崛起,到宗皇帝時,江左已然是門閥遍布。當年祖皇帝打天下,靠的是他們,后來,需要籠絡的仍是他們,尾大不掉,是不爭的事實。 可恨的是他空負一腔明見,到頭來輸給他那愚蠢懦弱的皇兄,最可恨的是那阮正通,瞎子一般,看不到士族與朝廷爭利,只會盯著自己,一頂“意欲不軌”的帽子就差明目張膽往自己頭上扣,倘不是他先發制人,真斷于清流大儒之手,他會死不瞑目的。 而眼下呢?他有多久沒想到最初對著宗皇帝慷慨陳詞的那些時議了?不知何時腦中全然只剩下對權力的渴念,耐心早被光陰消磨得殆盡,仿佛這一世馬上就要到頭,而自己還一事無成! 也仿佛,那個位子就在眼前,只手可觸,他只需再無所顧忌一些,邁過加九錫這一步,最后一步便可水到渠成! 有何不可呢?!今上不過是個紈绔子弟,說到底,天下仍是他們家的天下! 他神思縹緲,直到耳畔再度響起皇甫謐的聲音: “時機未到,無益也,大將軍何必心急?您已實權在握,虛名不過徒增煩惱而已?!?/br> “大司農此言差矣!”長史側眸望著皇甫謐,擲地有聲:“大將軍早已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軍權,如今又有安天下之功,今上還有什么可賞?加九錫勢在必行,螳臂當車不如順勢而為,大司農所言時機未到,實在大錯,大將軍萬不可貽誤良機!” 平日里長史對皇甫謐多尊重有加,此刻卻針鋒相對,別人不好插嘴,他們一人乃大將軍智囊,一人是為心腹,兩人如此對峙之狀,還是第一次。 “不要負氣?!贝髮④娺@話是看著長史說的,帶幾分嗔意,皇甫謐看這情形,心下一陣黯淡,卻仍要最后一次據理力爭: “大將軍應以仁義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此文王之道?!?/br> 眾人大驚,大司農這言外之意也太過明顯,置大將軍顏面于何地!果然,長史也微微變了神色,深吸口氣,才道: “大司農不見并州之事?大將軍不過借勢運術而已,便居奇功,何謂‘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如今放眼四海,何人可勝大將軍?” 一席話說得眾人紛紛頷首附和,卻也云大司農其心可嘉,考慮甚密。兩頭不得罪,最后能拿主意的在上頭依舊沉默著呢! 直到宴席散了,大將軍絕口不提九錫之事,只道了謝,眾人惶恐回禮,待出了大將軍府,覷到大司農一人緩緩獨行在最后,暗自驚訝大將軍竟沒留大司農,一時不免又有了諸多臆測。 長史本在大司農不遠處,抬眼便瞧見這一襲已顯老態的身子不知何時竟帶了幾分佝僂,尤其那一把花白胡子在風中兀自顫著,平白無故便多幾分蕭索。 “大司農!”長史三步并作兩步趕了上去,面上略表歉意:“今日絕非有意唐突,還望大司農見諒,聽聞您近日不太好,畢竟上了歲數,還是要多注意調養才是,至于,”說到這,長史的神色越發恭謹: “九錫之事,請勿cao勞,自有吾等籌劃?!?/br> 皇甫謐抬首注視著眼前意氣風發的長史,那眼角眉梢之上,明明藏著一股按捺不住的雀躍,偏要強壓在這一副俯首收斂的模樣里,也是難為他了。 皇甫謐無聲一笑,頗有幾分蒼涼的味道,并未言語,只拍了拍長史的肩膀,再次踽踽獨行往前去了。 初四這日便是朝會的日子,太極殿上群臣肅立,今日議題不過一事:并州大捷以來,封賞還不曾落實,總拖著不是辦法。英奴私下早召來中書令張蘊問話,張蘊簡直活死人一個,這回連稀泥都不肯和,只云懇請今上定奪。 英奴氣極反笑,誰都清楚這封賞,在別人都不是難事,樊聰鄧楊一眾好打發,那么大將軍該如何賞賜?樊聰在奏表里早推得一干二凈,所有一切軍政方針,皆大將軍事無巨細,遙遙指揮,他怎敢居功? 想召尚書令商議,尚書令很及時地病了,成去非倒替父親表了態:戰功是前方將士的,廟堂之上的臣子怎能領功? 兩大重臣皆無話可講,其他人便更沒來由說什么。英奴只得讓張蘊先擬了爵位的封號,以備用,屆時大殿之上,萬一真只一片死寂,他還是要說話的。 果如他所料,自早朝開始,廷臣們只在底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蒼蠅一般,等真拿誰問話,只一句廢話敷衍,聽得英奴火大。 他只好準備把這燙手山芋扔中書令懷中,封號不是有了嗎?也不過是幾句廢話的事而已。 不想大將軍長史忽持笏板出列,英奴只消一眼,便了然,心底冷笑:到底是有備而來??! 開篇冠冕堂皇的溢美之辭,聽得英奴都害臊,好似他的皇叔這幾十載什么也沒干,只顧著大德大善——活著的圣人。 “臣以為,”長史的話說到這,眾人皆知,重點來了,便都翹首候著,個個雖沉心靜氣的模樣,心底波瀾早不知翻了幾番。 “大將軍有安天下之功,應大增封戶,爵邑世襲,加九錫之禮,如此,上可符合古制,下可樹立行事的準則,以順天意!” 太極殿久久回蕩著這番陳詞,撞得人心發緊,英奴幾乎聽得頭皮都要炸了!咬緊牙關掃了眾人一眼,半晌方回過神! 這邊長史說完,一眾臣工里忽喇喇就跟著冒出了幾人,英奴腦中仍嗡嗡響著,只聽到“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這句,他幾乎按捺不住想要冷笑:這不是宗皇帝在世便有的名目么? 附議聲一片,英奴強打著精神仔細辨認了一番,果真都是他的人。江左這一眾則死水一灘,英奴的目光掃過成去非時,不由多逗留了片刻。 成去非真的是一副千年不變的神情,難道真要等到大將軍殺到頭上來,他成家才肯動一動?英奴一時頭痛欲裂,尚書令病得太是時候了! 無人出頭。 再等半晌,殿上仍是死的。 最開始的驚怒已化為悲涼的心境,英奴嘴角竟露出一絲笑來,似在掂量著如何迎合他的皇叔,可腦中空空如也,一個字都沒有。 “臣以為不可!”角落里忽傳來一聲,驚得眾人紛紛循聲望去,當真算得上振聾發聵的一聲! 成去非亦微微抬了抬眸,冷冷注視著那一襲身影。 第33章 聲音是自不起眼的角落里傳來的,眾人定睛一看,皆大感意外,竟是中書舍人韓伊一臉嚴肅地站了出來,英奴自然也驚詫不已,滿腹狐疑,韓伊是寒門出身,滿朝文武,壓根沒有他說話的份,此刻難不成要嘩眾取寵? 韓伊生就一張苦大仇深的臉,看誰都是眉頭緊鎖。這會因表情凝重,更顯得清苦異常,但這并不妨礙他此時挺直了腰身,目光直直投向長史,毫無畏懼之態: “方才長史大人說上尊古制,臣想問長史究竟知不知道古制到底為何?” 好一番義正言辭的開局! 聽得眾人心頭一震,情不自禁為韓伊捏了把汗,這韓伊平日里顯得木訥呆板,此刻竟敢逆流而上,還真叫人刮目相看! 長史明顯沒料到區區中書舍人此刻出來擺一道,心底有所準備的說辭,那都是針對世家大族設計的,韓伊倒不遮不掩的,直接問到臉上來,實在可恨! “韓伊所言不假,臣如何能受九錫之禮!”赫然出列接話的竟是大將軍,這半日英奴不見他發一言,想必此刻是醞釀好了情緒,緊要關頭便出手了。 大將軍一語既了,眸中不知何時浮起一層水霧,看上去倒是一副淚眼朦朧的光景。 “臣本無意廟堂榮辱,卻深蒙先帝大恩,已得到了臣子所能得的最高賞賜俸祿,眼下四海還不曾平定,先帝今上的恩賜還沒有報答,難道要我效法當年齊國的田氏,晉國的韓、趙、魏三卿,利用今上的恩寵而謀取私利,義理何在?!”說著果真掉出幾滴淚來,顫顫巍巍指向方才那一眾力薦的親信嘆氣道: “諸卿莫要誤我!” 于是死寂的殿堂里就只有大將軍這番話回蕩不止,余音忽高忽低,時亢時弱,終于碎得七零八落,溶進了這殿中粘稠而壓抑的沉默中。 戲演到這一步,英奴一時無措,底下無論大將軍的人,還是江左這些人,似乎都尋不到恰當言辭接住這么慨當以慨的表忠心。 還是韓伊一馬當先,目不斜視,只炯炯望向英奴:“今上明鑒,古制九錫之禮,一封諸侯,二賞有極大功勛的臣子,誠如大將軍所言!這兩項,大將軍皆不符,如何能受九錫之禮!今上若賜九錫之禮,不僅陷大將軍于不義之境,更有損朝廷綱紀!” 善哉! 英奴心中大贊,瞧著韓伊那張一本正經的臉上,盡是耿直之氣!他許久不曾聽到如此暢快的真話實話,此刻簡直想要振臂一呼,方能直抒胸臆! 看看,看看,底下哪一個臣子不是峨冠博帶,寬袖飄飄,端的世家重臣氣派,他們清談時的超脫倨傲都哪里去了?!此刻照樣死水一灘,只想著明哲保身,先帝在時,便時常大言不慚叫囂著愿為君父分憂,果然是張嘴就來容易些,眼下連動動嘴的力氣都不肯出了! 英奴一壁氣結齒冷,一壁由衷欣慰,不由念及史冊上那些多有氣骨的小人物,以前難懂,此刻倒有幾分眼見為實的感動,這還沒想到頭,眼前忽劃過一道陰影! ——他韓伊是阮正通的弟子!正正經經的阮氏門生! 想到此,心底遂又涼了下來,韓伊此舉怕是多半是替老師置氣罷了! 不過,即便如此,大殿之上,敢犯大將軍yin威,到底是有些真氣節,英奴一時間心思又變了,就算是為阮正通,難道眼下不也是保全皇家顏面么? 只這半日,誰也不知道今上心意千回百轉,不知變了多少次。 空氣猶如千鈞,本壓得人胸腔難受,這不大的功夫,便猶如霧里看花,讓人越發看不清形勢了。群臣默然,低垂眼簾,仿佛在盯著自己的影子,唯獨成去非此刻抬首看了看英奴。 這出戲還沒演完,后續會如何誰也下不了定論。 “臣也懇請今上明鑒!大將軍乃謙遜之辭,而韓伊則是口出狂言,混淆視聽!”長史早重新尋回思路,就等著四下里平靜了,才開的口,目光直逼韓伊。 “大將軍正是先帝遺詔親封的正一品大員,位在三公之上,遠勝諸侯!二則并州一役,實乃安邦定國之功,豈非殊勛?!天下人皆知的事實,你一區區小吏,竟敢阻攔天子行公義之事,意欲何為?!” 不等眾人緩口氣,長史冷笑一聲繼續道:“今上向來賞罰分明,做臣子的倘利令智昏,就是以下犯上,污明主之德!” 說著鄭重跪拜下去,俯首叩頭:“請今上明鑒!” “此乃強詞奪理之妄言!”韓伊忽斷喝一聲,震得人頭皮發麻,他不覺間也近前一步,面上早存了怒氣,只俯盯著長史: “三公乃本朝至高尊榮,大將軍一職何時越而居其上?!難不成這規矩是你長史訂的?下官可以告訴你,那是祖皇帝的規矩!亦是這天下的規矩!長史既大言不慚說到邊關大捷,那我們就好好說一說并州一事!” 此言一出,徹底攝住了眾人,只見韓伊面色鐵青,沉著臉抬起眸子,磊磊落落掃了一圈廷臣們。 “并州,西北邊疆之地,原刺史林敏大人,傾數十年之力,方得安穩,鳳凰元年春,大將軍推薦其王寧接任刺史一職,不到半年,便生大患,豈非大將軍識人不明之過?” 真真是不要命了!眾人難以置信地紛紛抬首看著韓伊,這才明白,他韓伊這是要死諫吶!就是稍后,韓伊他當場血濺太極殿也分毫不意外了! 英奴聽得驚心動魄,完全沒預料韓伊竟要和大將軍徹底撕破臉,烏衣巷尚且不肯出頭,一味引而不發,恐怕誰也不曾想到這太極殿上猶如朗朗日華的風骨之人,不過是一寒門出身的中樞低吏! “朝野皆知,此去平叛的主心骨是鄧楊將軍,籌劃多出于此,縱是大將軍此役有舉薦之功,可那流血喪命的卻是前線的將士們!多少白骨暴于荒野,就此棄于異鄉,難道論功行賞,最該領受的不是他們?!諸位卻在這里提及九錫之禮,無功不受祿,又豈非僭越!” 言及此,韓伊分外激動,早已漲得滿面通紅,眼中隱然閃著淚花,因其聲調過高,尾音已多有嘶啞。 征夫生生代代亡命沙場,即連眼下短暫的平和,也不過由于廟堂之上的人們正忙于更為丑惡的博弈而已。 歷朝歷代,并不稀奇,不是東山之苦,便是蕭墻之禍。 英奴聽得心下愀然,只覺熱血涌動,他確是對韓伊刮目相看了!這番話,句句錐心刺骨,卻不知底下那些人的心又是什么做的! 大殿此刻猶如一座墳墓,英奴不無悲哀地望著眾人,他們當真是死人一般了。 “你……誅心而已!”長史揚起臉來,滿目的憤然,心下恨意十足,咬牙啟齒瞪著韓伊,早暗下了殺心,他韓伊就是十族死絕也難以泄當下之羞辱! 長史到底是聰明人,很快壓住了怒意,緩緩起了身,目光猶如刀子般剜過去:“軍國大事,你一個中書舍人能知道其中牽扯,還真是高抬自己,便在這里大放厥詞!不過逞口舌之利,圖一時之快,顛倒煙白,妄議國事,把自己說得高風亮節,憂國憂民,哼,” 話鋒至此,冷到極點:“險些忘記了,韓伊你聽過阮正通幾回講學,還就真把自己當大儒門生了!連個身份都沒有,清流那一套嘴上功夫倒得精髓,你以為你這般花言巧語就能蠱惑人心?” 說著滯了滯,轉而行禮望向英奴:“今上乃明君圣主,定不會偏私,使內外之法異也!還望圣裁,以昭今上平明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