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但歷朝歷代的三公,哪一個不是熬到七老八十,要么功高,要么德厚,總歸人是折騰不動了,只等朝廷養老,皇帝樂得賞賜,臣子歡天喜地,面子兩頭都顧上,君臣相合,那是朝中美談。 眼下時局這么緊,大將軍一鼓作氣整垮太尉,斷烏衣巷左膀右臂,再出手逼著成若敖就太傅之位,一點反手的余地都不留,手段之凌厲,讓滿朝文武瞠目結舌,不由聯想當日阮氏一案,便也是這樣的步調,當真是觸目驚心了。 殿上,成若敖欣然接受,并無半點不滿,眾人只嘆即便是烏衣巷竟也節節敗退,一味避讓大將軍鋒芒,豈是長久之計? 立秋過后,天氣越發干燥,幾日不落雨,大將軍府邸前便是一片塵土飛揚景象,賓客車馬來往多,小廝們少不得每日清早在階前灑水壓土。 “大膽!”一聲斷喝,聽得人渾身一個激靈,小廝回眸一看,原是侍衛大步下來了,階下不知何時立了個人。 來人污衫蓬發,一身皆傷,侍衛見他這模樣,側身持戟攔住。 “什么人?” “小人求見大將軍!”來人干唇四裂,一開口,滲出絲縷血跡。 侍衛還要細問,身后皇甫謐李勝正并肩而出,便讓了讓,俯首道: “大人,這……” 皇甫謐早已瞧見來人,定睛仔細看了,不敢確認,方要詢證,來人眼中隱約泛淚,撲通跪倒了跟前:“大人,我有要事奏報大將軍!” “竇蕭?”皇甫謐心底驚駭,緩緩俯下身,猶疑試探,來人見皇甫謐認出自己,咧了嘴似乎要哭出聲來,卻只是重重叩了頭。李勝見狀忙一把攙起竇蕭,心底猜出幾分端倪,同皇甫謐碰了目光,這才問: “并州出事了?” 兩人見竇蕭含淚點頭,不由變了臉色,竇蕭深呼吸幾次平整好心緒才繼續說:“本已歸附的胡人不知怎么的忽起叛亂,上黨、朔方等六郡紛紛響應,并州城一夜成火海,王大人見抵不過,便率人從后門連夜趕出來,卻不幸,卻不幸……唯有小人幾個逃過一劫……”話至此,竇蕭忍不住又淚眼漣漣。 “王寧置一城百姓不顧,就帶著你們兀自跑了出來?”李勝已聽出眉目,不免動氣,厲聲斥道,竇蕭一怔,面上羞愧,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說:“胡人彪悍,我等自不是……” “糊涂!”李勝不耐煩喝斷他,“你們不是胡人的對手,那并州城的百姓就是了?!”一席話更讓竇蕭無地自容,也不再言語,只耷拉著腦袋,如喪家之犬。 皇甫謐心底嘆氣,王寧在并州惹禍不過早晚的事,鬧出亂子一點都不意外。遂擺擺手,輕咳一聲,“你且先隨我們去見大將軍,把事情說清楚,切記,不可有半處隱瞞?!痹掚m這么說,心緒卻復雜,許侃一事雖算過去,可到底是結了梁子,縱使大將軍沒做的事,在他人看來,也要白擔這個罪名了。 如今并州又出亂子…… 踏上熟悉的石板路,竇蕭這才稍稍定下心來,這里是建康,大將軍府邸,沒有比這更安全的了,眼前忽現半邊紅透的天,慘烈的哭喊聲刺破長夜,竇蕭身子又抖了起來…… 大司農府邸離桃花渡不遠,庭院規格不低,布置得清幽宜人。這一日,成去非親自來訪,立在那階下少頃,借著燈光打量一番才去叩門。開門的小廝不認識他,猶疑道: “公子是……?” “烏衣巷成去非,來拜訪皇甫大人?!?/br> 小廝陡然變了神色,滿臉不自在,吞吞吐吐的:“勞煩大公子等一下,小的這就去通報?!闭f罷折身疾步往內院去了。 皇甫謐和右丞史青正在書房研究墻上那幅輿圖,聽小廝忽報成去非來訪,兩人不免都有些吃驚,烏衣巷的人來訪那可真是罕事。史青盯著皇甫謐,眉頭緊鎖,皇甫謐擺了擺手: “領聽事吧,準備奉茶?!?/br> “大人,這……”史青湊近了壓低聲音,“莫不是為并州之事而來?” 皇甫謐默不作語,抬眼望了望天色,吩咐說:“仲卿,挑燈同我一起?!?/br> 聽事里成去非負手而立,正仰面看著中央掛著的一幅水墨丹青。聽見后面動靜,回首看清來人,上前見禮:“貿然而來,還請大人見諒?!?/br> 皇甫謐笑著引座:“伯淵客氣了,請入座?!毖粤T同成去非一一坐了,眼前年輕人自有冷峻氣度,和他父親還是有區別的。既然成去非親自來,那必是成若敖的意思了,這么不避嫌,是有魄力。 “并州的事,明日大殿必要拿出來商議,晚輩來,正為并州叛亂一事?!背扇シ枪嬷北贾黝},“如今,都督中外軍事權的是大將軍,選誰去,大將軍說了算。并州人雜,頗為棘手,朝廷里除了鄧楊將軍外,很難有人可堪大任,勞煩大人進言?!?/br> 一側的史青聽得一怔,成去非這話太直白,幾句話便說盡來意。鄧楊是成若敖的老部下,軍功赫赫,確有經驗。但江左誰人不知,大司農皇甫謐是大將軍智囊,成去非公然跑來府上提要求,還真是讓人側目。 “伯淵爽直,不過這一次,你不必來的?!被矢χk笑了笑,眼角早布滿了風霜之色。 成去非一雙眼睛幽深,只默默看著他。 “你來與不來,我都已準備舉薦鄧將軍。并州乃邊陲之地,位置緊要,誰有本事平亂,朝廷上下也心知肚明,這一點,我還不至糊涂,怎敢在軍國大事上兒戲?”皇甫謐三兩句便把利害挑明,不遮不掩,成去非不禁多了幾分敬重,父親說的不錯,大節不虧,小節不忌,大司農是名士做派。 這也是父親直接命他來,而不通過中間人傳話試探的原因。 “大人上不誤國,下不誤民,去非這一趟并沒白來,告辭?!背扇シ抢淦鹕?,皇甫謐這邊讓史青相送,被成去非婉拒,只接了小廝的燈籠大步去了。 “大人這是答應了?”史青滿是不解,“大將軍能答應么?” 皇甫謐不置可否,陷入沉思,上次去成府還是幾年前,偶過成去非書房,一眼瞧見遒勁有力的幾個大字“落日胡塵未斷”,便知那少年人壯志,讓人不容小覷。而方才最后那句話,聽得心頭一震,好一個上不誤國,下不誤民…… 誰來領兵,太極殿上廷議果有分歧。并州之地,位處邊境,胡漢雜居,情形向來復雜,非常人能駕馭。原刺史林敏,治并州地七余年,頗有心得。 鳳凰元年春,一紙調令,林敏去了廣州,大將軍薦其王寧出任新一任刺史。不過半年時間,并州重現禍端,如今緣由不明,城池失陷,朝廷遣兵迫在眉睫。 “臣以為林敏熟知并州事務,應調林敏火速前往,以解燃眉之急?!庇腥颂嶙h,英奴只微皺著眉,也不表態,果然,很快有人反對: “林敏身在廣州,路途遙遠,等他到了并州,為時已晚,豈不耽誤大事?” “可放眼朝中,還有比林敏更適合圍剿并州叛賊的人選么?” 眾人爭執不下,各有其理,殿上亂哄哄一片,直到成若敖出列,聲音才漸漸小了下去。成若敖昔日在大西北守疆十余載,多有勝績,與胡人交戰經驗豐富,自有其獨到見解。 “并州地處特殊,看似胡人叛亂,少不了渾水摸魚之徒,朝廷不必驚恐,只需派遣一員干將,恩威并施,拿下并州也不是難事。只是,收復了并州之后,如何服眾,才是難事?!?/br> 英奴這才頷首:“尚書令所言有理,并州之事應從長計議,眼下,該遣何人討賊呢?” 此話一出,殿上一片沉寂,成若敖也不含糊,直言道: “臣舉薦鄧揚,西北諸州,鄧將軍皆曾跋涉作戰,臣以為堪負此役?!背扇舭叫闹性缬卸〝?,并州一事可大可小,速戰速決,則無大礙。拖久了,甘州涼州沙洲等地皆有危險,到時西北防線全面受困,便是大禍。 見眾人無異議,英奴余光瞥見大將軍身影一閃,心底一陣冷嗤,他的皇叔怎能放過攪局西北邊關的機會,面上卻一團和氣:“大將軍有何對策?” “鄧老將軍經驗雖豐富,年歲卻在那放著,不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大將軍輕笑,目不斜視,一旁人聽出譏諷的意思,卻也都默然,成若敖并不急著接話,一旁的大司農皇甫謐忽然開口: “鄧老將軍的確可堪大任,臣可擔保,臣要舉薦的人也正是鄧將軍?!?/br> 寥寥數語,聽得眾人面上一愕,大將軍話入耳中,目不斜視,自顧說道: “既然尚書令舉賢不避親,臣也舉薦一人,武衛營樊聰正值壯年,剛毅有謀略。鄧老將軍可為其副將,輔助作戰。這樣,豈不兩全其美?” 大將軍話音方落,目光便殷殷投向成若敖,并無往日鋒芒。 “大將軍思量周全,鄧將軍有經驗,樊將軍有魄力,確是兩全其美的法子,望圣裁?!背扇舭街t遜俯首,平靜說道。 既然太傅無異議,他人只有附議。英奴心中了然,下了圣旨,命樊聰為征西將軍,鄧揚為參軍,率軍平并州之亂。 第26章 大軍臨行前,鄧楊特意來府上拜訪。成去非正替父親研墨,見鄧楊一身戎裝著明晃晃佩劍而入,寒意直撲臉面。鄧楊須發已染霜雪,目光炯炯,嗓音低沉有力: “見過大人!”刷刷行禮十分利落。 “你來得正好?!背扇舭酱蛄藗€手勢,成去非便停了下來,退至一旁候著。 鄧楊見成若敖不急不徐,到底按捺不住,面露難色:“大人,怎可叫我在那黃毛小兒手下打雜!” 成若敖抬首看看他,笑說:“你看你,還是老樣子,怎么,吃不起這個虧了?” “那倒不是,”鄧楊旋即不好意思起來,按劍的手動了動,“只是這樊聰,最是剛愎自用之人,在那武衛營里耍耍威風罷了,哪里有打仗的本事!真個上了戰場,不嚇得屁滾尿流便是好事了!打勝仗?呸!” 一口痰飛出來,屋里回蕩著鄧楊的高音,成去非只覺濺了一臉的唾沫星子,知他不服,又聽父親說道:“他剛愎自用,你氣急敗壞,倒肯定打不了勝仗?!?/br> “大人……”鄧揚一時語塞,愣愣看了看成若敖,繼而嘆氣,擺了擺了手:“罷了,大人說怎么辦,我老鄧全聽大人的!” “不要和他起沖突,大將軍也不傻,知他斤兩,自會有安排,不過是想占份頭功。他想要,就給他,你要沉住氣,并州的事一定要解決,記住,管好你那爆性子?!背扇舭骄従徠鹕?,“讓趙器跟著你,既歷練他,也照應你?!比詢烧Z,便去了鄧楊的不快。 待鄧揚告退,成若敖對成去非說道:“趙器沉穩,你告訴他,萬一鄧楊有壓不住火時,他得說話?!?/br> 成去非點頭稱是:“王寧雖有些才學,人卻貪得無厭,這樣的人遠不能坐鎮一方,大將軍當初想必也清楚?!庇嘞碌脑捨凑f,成若敖明白他所指,如今遣樊聰去并州是同樣的境況。 “鄧揚雖性急,卻心細如發,又有趙器在,差不了多少。樊聰材疏志大,大將軍這一局不能再輸,帶上鄧揚這事才答應得這么痛快。再者,武衛營空出個缺來,自然得有人頂上?!背扇舭皆掍h至此,滯了滯。 大將軍想要西北軍功,總得犧牲點東西,武衛營牽扯禁軍,眼下樊聰走馬上任,禁衛軍便露了個豁口,等著太傅來補,兩人也算默契一回。 成若敖不知何時拿出了棋,擺放好,說道:“你我幾日沒對弈了?!?/br> 他雍容的氣度一直都不曾改變,眉目軒朗,長須,雖簡樸卻十分注意整潔,袍服每日都像嶄新的一樣折痕分明。在眾人眼中,成若敖的心智和儀表完全一致,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能揭出事情的要害,言辭簡短準確,使人無可置疑,完全符合古語所謂“夫人不言,言必有中?!?/br> “聽聞南府兵士,有年過花甲者,仍在從役,又有總角小兒,且已在役?!背扇シ强剂看耸铝季?,才在此刻提及。 “這種境況,于理既薄,為益實輕,不如解放老弱吏役,免為民?!?/br> “上月朱家修樓觀,秦淮河引流改道,建康縣墾田筑路,哪一樣都少不得這些兵役,放誰不放誰,牽扯太多,不可?!背扇舭捷p描淡寫執煙子先行,成去非明白父親這是否決了,便不再提,換了話頭:“太尉昨日下了帖子,溫家幼子娶親,請您過去。帖子里附帶了一封短信,希望您能早些時候到?!?/br> 父子兩人閑說幾句溫家婚事,溫家幼子娶的是城北安文泰次女,門當戶對,算是良緣。 不覺間,成若敖手底封了死路。 “給你西北的叔父去一封書函,他和范陽盧明是故交,這份情誼不能斷了,要勤來往?!背扇舭秸f著緩緩起身,“今晚有客人,你先去換衣裳?!?/br> 月上柳梢,虞仲素是同顧勉一起來的府上。 得了通報,成若敖命人拿了獅峰龍井雨前新芽來,又吩咐人快馬去虎跑泉取水。 待泉水一到,幾人一一落座,只見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茶具里,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看著茶色頗淡,但等入了口極為香濃,直透肺腑,果真是雨前的好茶! 三人之中虞歸塵的父親虞仲素最為年長,如今領的是虛職,專心于清談立書,倒不大過問政事。 而阿灰的父親顧勉則寡言內向,唯靜聽虞仲素同成若敖說起近日新著《老子》一事,成若敖百家皆有涉獵,造詣頗深,每有妙思,能使人豁然開朗,雖甚少參與清談,卻讓人不容小覷。 兩人相談甚歡,顧勉也自得其樂,正說到興頭上,外頭青石板路上忽響起重而急促的腳步聲,外頭飛來小廝大聲報:“顧家長公子到!” 顧勉不由皺眉,見顧曙抬腳而入,衣袂上的清甜氣息隨之而來。顧曙本就身子頎長,面白如玉,燈光下更是出塵。眾人從他神色中看不出任何端倪,待他一一行禮,才聽他溫軟的聲音響起: “打擾幾位長輩了,曙一來是跟家父呈報些事情,二來也是討個主意?!鳖櫴锪⒃谥醒?,一襲竹青色長衫在燭光里很應眼下秋景。 “老六今晚同溫、韋兩家公子夜游,看熱鬧的百姓過多,不知怎的起了火,百姓慌張,”顧曙面帶著笑意,嗓音越發柔軟:“發生了踩踏,死了幾個人,一對母女,另一個,據說是大將軍府里的人?!?/br> “尋常百姓倒無緊要,牽扯了大將軍,曙思來想去,還是先報了幾位大人來拿主意?!鳖櫴镆琅f從從容容看著眾人。 顧俛怒火頓生,這子昭三頭兩日便跑街上浪蕩,少不得是非,想到這,恨不能立刻拿了顧子昭來問話,卻只看向成若敖帶了幾分愧疚:“這個關口,犬子怕是又闖禍了?!?/br> 看父親滿臉不自然,顧曙只佇立如常,面上還是清淡。 “先帝國喪,民間的禁令是一年,大將軍很快就會得知此事,阿灰,你有什么想法?”虞仲素打量著顧曙,顧曙自幼聰慧,行事極其有分寸,斷然不會一點想法也沒有。 顧曙輕笑作揖:“伯父抬舉我了,我得知此事后,正是沒了主意,所以才貿然前來,還望各位長輩們定奪。不知大公子可有良策?”說著目光輕閃,很自然地望向一旁的成去非。 “與其等大將軍發難,不如先行引咎,顧子昭他們應連夜奏表,寫清事實,主動要求免職領罪?!背扇シ侵侵t遜,卻也不推辭。顧曙低首微笑,復又抬眸對著幾人說:“大公子所言是正理,曙贊同?!?/br> 眾人又都把目光投向了成若敖。 “這樣便可,阿灰去辦吧?!?/br> 虞仲素思量半晌長吟一聲:“太傅既無異議,思謙,我們就且先回去。子昭松散慣了,眼下要收斂些才是?!闭f著兩人窸窸窣窣起身,各自讓了禮,成家父子親自送客。 待幾人上了車馬,成去非忽開口:“父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鄙砗箝L燈隨風輕曳,這句話清晰落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