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節
孟七七寥寥數語簡單概括,可陳伯衍知道,真實情形必定非三言兩語能描述。 事實上,郎胥、陸云亭等人都受了不小的傷,金滿更是耗空了自己的真火,短時間內根本無法再戰。而從孟七七剛剛收到的戰損來看,普通修士的傷亡更嚴重。 如今能夠再戰的,竟只剩下了八百余人。這八百余人,便是他們最后的倚仗了。 因此,哪怕困倦至極,孟七七也沒有停下來休息,不停擺弄著黑玉牌,企圖從中找到打開新秘境的方法。 此時此刻,他靠在陳伯衍溫暖的懷里,困倦便席卷而來??墒撬荒芩?,大陣還需要他,外頭的廝殺也還未停止。 陳伯衍拿過他手上的黑玉牌,溫熱的掌心捂著他的眼,道:“你可以睡一會兒?!?/br> 孟七七兀自哼哼,卻不肯睡。他一睡,重壓就又到陳伯衍身上了,若真把人壓壞了,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 他還指望著陳芳君七老八十的時候還能給他舉高高呢。 “有眉目了嗎?”陳伯衍問。 “沒有,這些黑玉牌拼都拼不起來,堯光難不成是在耍我?” “或許需要特殊的法子?!?/br> 陳伯衍覺得堯光不會開這樣一個玩笑,只是從他臨終前那些話來看,這黑玉牌起不起效用、新秘境能不能打開,都是個未知數。 畢竟,在這之前誰都沒有嘗試過。 他心念一轉,以元力割破指尖,將鮮血涂抹于玉牌邊緣。孟七七來不及阻止,而下一瞬,黑玉牌上就亮起了光華。 他立刻凝神:“這怎么回事,我先前已經試過這個辦法了……” 話音未落,他便又反應過來。他畢竟是季月棠的一根肋骨,其實與堯光并無本質關聯,而陳伯衍可是劍靈,這黑玉牌大約是堯光用無名劍刻下的。 思緒繞了一個彎,光華也漸漸淡去,這一次的黑玉牌變成了完整的一塊,現在應該叫它黑玉碑了。碑面上刻著的正是大夏的版圖,且包含了關外。 “你能感覺到新秘境的波動么?”孟七七問。 “能,但這感覺很詭異?!闭f罷,陳伯衍給孟七七看自己的手指。只見那道被割破的口子竟變大了許多,指尖甚至都有點泛白。陳伯衍仔細運轉功法,發現體內的元力竟被抽空大半。 孟七七驚訝不已:“怎會這樣?” 陳伯衍:“以陣養陣,便如養蠱。即便成功,若是蠱王太過厲害,也可能遭到反噬。這新秘境,恐怕是個比從前的秘境更可怖的地方?!?/br> “這……”孟七七咋舌,若真是如此,那堯光可真是留了個燙手山芋給他們。 這時,蕭瀟在外敲門。 孟七七當即讓他進來,陳伯衍便動手將紗簾放下??v是師徒,該避嫌還是得避嫌的。 “師父,大師兄?!笔挒t快步走來,隔著紗簾片刻不拖延地事情道來:“先前按大師兄的吩咐,玉林臺各處皆已戒嚴,禁止任何人出入。這是在大師兄接管大陣后的出入名單,請過目?!?/br> 陳伯衍接過,寒眸快速掃過,最終定格在一個名字上,并將之遞給了孟七七。孟七七挑眉:“吳真?是那個吳真?” “從南方來的,本是神京人士,應當錯不了?!标惒艿?。 “去查?!泵掀咂弋敊C立斷。在哪個時間段出入玉林臺等地的只有二三十人,哪怕一個個查,也費不了多少時間。 頓了頓,孟七七又叮囑道:“你親自盯著?!?/br> 蕭瀟點頭:“是?!?/br> “小玉兒呢?” “他還睡著,青姑在照看他?!?/br> 聞言,孟七七擺擺手,讓蕭瀟去了。小玉兒的傷很重,異瞳幾度流下血淚,若非子鹿及時趕回,怕是要瞎了。如今他兩只眼睛都被厚厚的紗布包裹,就睡在隔壁養傷。 陳伯衍低頭親吻孟七七的耳朵,寬慰道:“他會沒事的?!?/br> 孟七七沒再說什么,此刻其實說什么都沒用,因為城外的廝殺聲依舊在源源不斷地透過風雪傳來,而他也時刻能通過大陣感知到那些砸在結界上的攻擊。 外面是大雪紛飛,亂世殺伐,以至于此時此刻這一室的溫暖,像是做夢一樣。安逸使人墮落,有那么一瞬,孟七七甚至想一直窩在陳伯衍懷里,不理世事。 可這終究只是奢望。 但也讓孟七七更加明白,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只能拼命。 不一會兒,他與陳伯衍便牽著手從房里出來。兩人雖有重傷,但在神魂共鳴之下,兩人同時與大陣相連,也共同分擔著來自結界的壓力。 兩個人扛,總比一個人強,只要一方不倒,另一方也不會輕易倒下。 可就是有人嘴欠。 “喲,這么快就能下床了?年輕人果然身強體壯?!?/br> 孟七七挑眉看向坐在百花樓門檻上喝酒的周自橫,目光掃過他那一身破布一樣的衣服,還有他臉上凝固的血點,道:“您也強啊,聽說您是被人抬回來的?這么快就能動了?” 周自橫抽了抽嘴角:“你就沒個好話?!?/br> “好話就是喝點酒有助于療傷,可照你這喝法,早晚有一天得把自己喝死?!?/br> “行行行,我不喝了總行了吧?好好一小伙,怎變得婆婆mama的?!?/br> 說話間,周自橫扯到了傷口,疼得齜牙咧嘴,毫無高人樣。 孟七七對此非常嫌棄,正想離開,回頭找忍冬姑娘告狀,周自橫又把他叫?。骸澳憧捎幸娺^郎胥了?” “沒有,怎么了?”孟七七詫異,隨即又想到了什么,與陳伯衍交換了一個眼神。 周自橫不打馬虎眼,開門見山道:“內jian之事你不要再想了,斯人已逝,功過皆散,往后他還是你師父,也還是我敬重的大師兄,明白嗎?” 聞言,孟七七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心中雖有猜測,可當周自橫蓋棺定論時,他仍舊沒有緩過神來。 “你真的確定嗎?”他喉嚨發緊。 “我不會拿他的名譽開玩笑?!敝茏詸M難得的正色。 話音落下,孟七七便知這事兒是板上釘釘了。周自橫特意書信一封請郎胥入關,為抵擋妖獸是原因之一,更多的,是為了老閣主之死,以及那個可能存在的內jian。 他失蹤前特意將白面具之事告訴了他最信任的人,可劍閣之人竟對此一無所知,為什么?因為這個人,恰恰就是內jian。 郎胥說,當年一戰,老閣主本不該死。 當時孟七七尚且年幼,看不出其中端倪,可與他對戰的郎胥體會得到他的死志。他根本就是在一心求死,結果也確實死在了郎胥的劍下。當時郎胥也想過解釋,可那個時候的劍閣根本不可能聽進去。 周自橫起初也不信,后來又去起了老閣主的骸骨仔細察看,才終于發現了端倪。 老閣主為何會選擇那樣的方式,后來仔細一想也明白了——他是那個內jian,更準確的說,是白面具派來的臥底??僧敃r白面具還未起事,所以他其實并未做出什么有損劍閣之事,更一路坐上了閣主的位子。 他的大半生涯,都奉獻給了劍閣。 一方是母族,一方是劍閣,世間安得雙全法。于是他為白面具保守了秘密,卻也用自己的死,將劍閣還到了人類的手中。 得知事情的真相后,周自橫想了很多。妖獸與人,其實哪能分得那么清楚呢?否則化形后的妖獸為何是人的模樣? 大道三千,不過殊途同歸罷了。 可這個道理,許多人終其一生也看不懂。即便看懂了,也因為血海深仇而不愿懂。周自橫從不愿多費唇舌去感化世人,不過對于孟七七,他總是寄予厚望的。 “我們劍閣修劍道,更修劍心,無論是妖獸還是人,是屠夫還是酒客,只要俯仰無愧于心,便無愧于天地,你可明白?” “我明白?!?/br> 周自橫難得正經,孟七七亦鄭重作答。 可周自橫的正經維持不了片刻,又恢復成散漫模樣,擺擺手讓孟七七“趕緊走”,別老杵在他面前氣他。 待孟七七真走了,他又靠在門框上一直注視著他們的背影,知道兩人轉過街角,留下一串雪地的足印。 孟七七與陳伯衍,手牽著手在雪中的神京漫步。他們一起說著話,用腳丈量著街巷的長度,從百花樓到東門,一共一萬六千三百步。 第一萬六千三百零一步,天亮了。 城樓上奏響了《破陣曲》,青衣的仙君盤坐于樓頂撫琴,震碎一城風雪。 一共一萬六千三百步,足以訴一段情衷,也可下一個決定。 第一萬六千三百零一步,孟七七站上城墻,望著廣袤的戰場,回頭看向陳伯衍:“黑玉碑兇險,不過人生就是一場賭局,要不要來賭一把?” 第294章 神京雪(十四) “好?!?/br> 望著孟七七閃爍著瘋狂的含笑的眼睛, 陳伯衍幾乎毫不猶豫地給出了自己的答案。阿秀總是有這種魔力, 只需一個眼神,就能讓人心甘情愿地追逐他,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破陣曲》下, 琴聲突破了聲音的桎梏, 直接傳入妖獸的腦海。哪怕它們已被毀去聽覺,仍然受到了影響。而此時此刻, 白面具幾乎全部陣亡, 再無笛聲可與沈青崖抗衡。 妖獸的進攻為之一滯,城樓上的軍士們群情激奮, 更加賣力地敲響戰鼓, 為琴聲助陣。為首一人, 正是頤和公主。 此時此刻,頤和公主仍然一身戎裝,猩紅披風在晨起的風中飄揚,雙手揚起鼓槌, 再用力敲下, 鏗鏘的鼓聲響徹城樓。 “咚!” “咚!” 鼓聲越傳越遠, 越過獸群,越過曠野和山川,卷起漫天風雪,一路往東。 軍士們懷著滿腔的熱血,緊隨其后。鼓聲、笛聲、琴聲,等等, 無數的樂聲匯集在一處,踏著傲骨凌云的節拍,向整個天地傳達著他們的聲音。 遠方的天際,一輪巨大的紅日終于在黑色的山坳上露出一個頭。 “天亮了……”戴小山看著這遲來的日光,一夜未眠的眸子酸澀無比。 孟七七卻驀地想起了那日在城墻下悟道時看到的幻象,黑色的山脈如張開的獠牙,撕扯著紅日,將要把它吞吃入腹。 而現在,紅日終于要回來了嗎? 鼓聲激昂,密集的鼓點仿佛在催促著紅日的升起。放眼望去,一片狼藉的戰場上,血水與污泥污染了整片雪原,天地間再無一處干凈。 可人們還在不停地死去,倒在冰冷刺骨的淤泥里,倒在漫無邊際的寒夜中。入目的火光里只有刻骨的仇恨和不甘,卻尋不到一絲溫暖。 所以快啊, 再快點??! 所有人仿佛都被這混沌世間的一抹嫣紅奪去了神魄,死死地盯著它、催促著它,一顆心仿佛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鼓聲再快、再快,還要更快! 驀地,孟七七抽出長劍,屈指重彈劍刃,發出鏗鏘劍鳴。 劍鳴聲就像整個樂曲聲中缺失的那一個音節,突兀闖入,卻完美融合。剎那間,樂聲大噪,而那輪紅日,就在這慷慨激昂的催促聲中,躍然天際! 那真是一輪巨大的紅日,瞬間占據了所有人的視線。清晨的凌冽寒風從眾人張大的嘴中灌入,卻又化作淚水,溢滿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