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清涼的晚風吹起孟七七冪籬上垂下的白紗,夜色在此時悄然降臨,讓他的臉愈發模糊起來。陳無咎對孟七七甚感興趣,邀他一同回王家用膳,孟七七卻搖頭道:“大師侄怕是還在等我,孟秀就先告辭了?!?/br> 其實孟七七表明身份后,應當跟唐禮一同住在王家的,只是王常林因為無厭之事對他有所忌憚,所以才沒有主動請他過去。 陳無咎卻站起身來道:“我與孟兄同去?!?/br> 孟七七止步,回眸。陳無咎笑曰:“來了金陵快一日,我還沒見過他,正好。 人家要見自己的親侄子,孟七七當然不能說不。而陳無咎要去,陳家另外一位當然也要去。此人是陳家的一位家將,名為陳戰。 陳伯衍果真在露臺欄桿處等候,陳戰一看到他便不由加快了步伐,眸中閃爍著激動的神光,“少主!” “戰叔,別來無恙?!标惒鼙?,他似乎與這陳戰關系很好,語氣中參雜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敬重與柔和。 陳戰當即單膝跪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中大禮,“陳戰參見少主?!?/br> 陳伯衍及時扶住他,“戰叔不必行此大禮?!?/br> “少主便是少主,禮不能廢?!标悜疬@才站起來,風霜斧鑿過的眉眼染著肅殺,那是常年在戰場上廝殺的人才會有的模樣。即便那眸中泛出喜悅,亦不能沖淡分毫。 陰山的情形,恐怕比孟七七想得更可怖。 陳戰似有許多話想與陳伯衍說,可他余光瞥見陳無咎,嘴唇動了動,復又無言。陳無咎則更像一個對晚輩懷著殷切希望的長輩,上下打量著陳伯衍,嘴角笑意漸盛,“不錯,長大了?!?/br> 陳伯衍不予置評,只淡淡地喊了一句:“三叔?!?/br> “少主,此次我們黑羽軍隨行共十八人,都駐扎在城外?!标悜鹫f著,從袖中拿出一塊小小的護身符大小的黑色玉片遞給陳伯衍,“這是令符,少主可隨時傳喚?!?/br> 陳無咎見狀,面色皺冷,“戰叔,伯衍是代劍閣來參加叩仙大會的,你把令符交給他也無用。這么重要的東西,萬一出了紕漏該如何?” 陳戰卻不為所動,語氣冷硬,“少主便是少主,他在此處,令符就必須交到他手里?!?/br> “好了戰叔,莫要為此事爭吵?!标惒芙舆^令符,言語中淡漠更甚以往,抬眸看向陳無咎時,整個人的氣度都變得與以往不同。 如果說之前的陳伯衍只是孤山上一位風儀玉立的仙君,周身繚繞著山嵐,讓人心生仰慕。此時的他卻墜落凡間來,落在陰山的山巔上,俯視著蕓蕓眾生。 “三叔,你月前來信說明日才到,為何又改了日期?我原想去接你,可卻錯過了?!彼麊?。 陳無咎心中一凜,面上卻不顯,“只是提前了兩天,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沒特地寫信給你?!?/br> “無事便好?!标惒軈s并未借機發難,只輕飄飄提了一句,便與孟七七一道離開。 第43章 美人酒 孟七七當務之急是去找金滿問清楚昨夜之事, 這事不好當著那么多人面說, 于是他們只好約在老地方見面。 可是當孟七七和陳伯衍到那兒時,姚關卻告訴他金滿不在此處。 “二哥現在似乎脫不開身, 身邊四處都有王家的人, 剛才也只來得及跟我交代了兩句就走了?!币﹃P給孟七七奉上茶, 道:“他說兩個假無厭,第二個是王家設下的局, 第一個卻不是。至于其他的, 讓我聽孟小師叔您的,您會有辦法的?!?/br> 孟七七冷笑一聲, “他倒是看得起我?!?/br> 從金滿今天的狀態來看, 王家并未強行限制他的自由。他或許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王常林手上, 又或許是因為王常林手上有他想要的東西,所以暫作妥協。這都是極私密之事,他不明說也正常。 只是如此一來,孟七七便失去了一大助力, 著實頭疼。 “今日有什么收獲嗎?”孟七七問。 姚關搖搖頭, “對方藏得太深了, 我們沒辦法挨家挨戶搜查,王家又在暗地里搗亂,進展很慢?!?/br> 孟七七蹙眉,“如果找不到無厭本人,那我們只能退而求其次強行定下無厭的罪。但這樣一來王家便可以一口咬定他們事先并不知情,效果大打折扣?!?/br> “孟小師叔的意思……是要在大比明后天, 眾目睽睽之下定他的罪?” “如果不在眾目睽睽下徹底把罪釘死,怎么能保證王家不反咬一口?王常林現在正防著我們呢,一有風吹草動恐怕就會出手鎮壓。在金陵這個地界,我們捆起來都沒有他的爪牙多,所以得想個萬全的法子,確保我派去給他定罪的人能在后天安全抵達湖心比武場?!?/br> 姚關沉吟片刻,道:“我會盡量想辦法?!?/br> “時間不能拖?!泵掀咂呙嫔渚?,他暫時還沒有把圣君的事情透露給他們,萬一姚關這邊行動失敗,那么圣君就是最后一層保障。 這時蕭瀟翻窗而入,“師父,顧叔同被請去王家了?!?/br> 孟七七詫異,王常林竟然打動了顧叔同?他霍然站起,今天王子安在大比中冒了頭,王子謙卻因為本身實力不夠,稍顯遜色??扇羰敲骱笕疹櫴逋敱娦际胀踝又t為徒,王子謙的身份地位就要水漲船高了。王子靈若要勝過他,更是難上加難。 不過…… 孟七七想到圣君,圣君雖是來尋親的,可她對這個親爹并沒有什么好感,上一代的故事也并不美妙。對于她來說,顧叔同只是她修道一途上的劫,兩人決裂的幾率很大。 若顧叔同搭上王家,那么王家也會站在圣君的對立面,這對孟七七來說反而是件好事。 只是孟七七思慮片刻,仍是打消了這個念頭,“蕭瀟,把這個消息告訴圣君,讓她自己拿主意吧?!?/br> 蕭瀟聽命行事,姚關聽到“圣君”二字很是詫異,可金滿不在,他便識相地沒有多問。陳伯衍卻沒有這個顧忌,問:“為何?” 在陳伯衍心中,孟七七心思縝密。若要讓圣君與王家結怨,大可以再拖上一拖,讓顧叔同與王家走得更近些。王家不會輕易放棄顧叔同,勢必會出手幫忙,到那時,孟七七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他不可能想不到此中利弊,可他仍把主動權交給了圣君,這就讓陳伯衍有些看不清了。 他注視著孟七七,眸光坦蕩毫無避諱。孟七七也抬頭注視著他,眸中盛著秋水。他問:“如果我說我看上圣君了,所以想對她好點兒,大師侄答應嗎?” 陳伯衍的心海頓時掀起波瀾,他想起孟七七曾說他與人歡好之事,眸色漸暗??伤灿浀妹掀咂哒f過他不喜歡女子,“小師叔莫誑我?!?/br> 此時蕭瀟福至心靈地退至姚關身旁,道:“關侯,有些事我還要與你商討,不如我們換個地方?” 姚關無可無不可,只是臨走時還疑惑回頭看了一眼,覺著那對叔侄怪怪的。 兩人一走,孟七七便退去了正經模樣,懶散地支著下巴半趴在桌上,抬眸看著陳伯衍道:“我何時誑過你了?你小師叔我昨日好男色,今日便思美人,左右與你無關?!?/br> 陳伯衍:“……小師叔慎言?!?/br> 孟七七輕笑,“你這般無趣,以后哪個姑娘肯嫁你?” 陳伯衍沒有回話,孟七七含笑的眸子里卻忽然露出鋒芒來,“大師侄喜歡什么樣的女子?” “師侄不曾想過?!标惒苣抗庥纳?,不知道他為何要這樣問。孟七七卻自顧自地斟了一杯酒,修長手指把玩著白玉酒盞,他在笑,似乎又不在笑,末了仰頭一飲而盡,道:“美人如酒,深入喉,熨我心,如大師侄你這樣的,怕人人都想來品上一口?!?/br> 孟七七身為長輩,如此話語著實孟浪。 可陳伯衍卻絲毫不感厭惡,反問:“小師叔不是道我無趣,無人肯嫁?” “也是?!泵掀咂吆龆α?,他似乎也被自己這自相矛盾的前言后語逗樂了。他站起來,重新將酒盞斟滿,而后轉身靠在桌旁,將酒盞遞到陳伯衍面前,“芳君可別聽小師叔胡說,小師叔跟你賠罪?!?/br> 陳伯衍順從地接過酒盞,目光掃過酒盞的邊緣,那里似乎還有孟七七的唇印。他是忘了?還是故意的? 此時兩人面對面,相距不過半步。孟七七瞧著這些年出落得愈發俊朗的陳伯衍,撇去種種舊事不提,心中蕩漾起一絲純粹的喜悅。 “顧叔同那件事,我只是單純地不喜王家行事作風,不想他一代宗師陷進泥潭罷了。我雖百般算計,算不得一個好人,可也算愛憎分明。若有一天我身首異處,死前回想起往事,也不至于太過糟心?!?/br> 孟七七慢悠悠地說著,恍惚間好似回到了從前,他與陳伯衍也總是這樣說話。他打小顛沛流離慣了,知道世事無常,于是做什么事都習慣拼盡全力,總是想著這樣的話,縱是死了也值。 可遇到陳伯衍之后,每每他流露出這種想法,陳伯衍總是要訓斥他。孟七七不服,又因為年輕氣盛,于是總忍不住與他動手。 剛開始的時候,孟七七總是贏的。他還以為陳伯衍本來就弱,不想讓他輸得太難堪,特意放水,陳伯衍也從未解釋半句。后來他實力恢復了,孟七七才知道是自己太天真。 陳伯衍一肚子黑水,他騙人。 若不是孟七七輸那么多次,被他下套許了一堆賭注,又怎會與他勾搭到一塊兒去。 “小師叔?!标惒艿统链判缘穆曇魧⒚掀咂邚耐轮袉净?,他抬眸,便猝不及防地撞進了陳伯衍深邃的眸光里。 他半帶著訓斥地說:“小師叔還年輕,何必輕言生死?!?/br> 像,太像了。 眼前的一幕就像多年前一樣,時光好像從未流走,眼前的少年仍一心愛慕著他,悄悄編織一張網,等著他鉆進去。 孟七七險些要以為他什么都記起來了,好在殘存的理智遏制住了他上前擁抱的沖動。只是心潮太過澎湃難以平靜,他仍然忍不住笑問:“那如果我遇到了危險,大師侄會護著我嗎?” 真情付與笑談,所有的漫不經心都是小心翼翼的試探??v有千般玲瓏心思,所求也不過三兩真言。 “我會?!睅缀跏敲掀咂邌柍隹诘膭x那,陳伯衍就不假思索地給出了答案。脫口而出的剎那,不光孟七七怔愣,陳伯衍自己都愣住了。 這個仿佛刻在他心底的答案,從何而來?跟孟七七有關嗎? 這太奇怪了,陳伯衍從未像現在這樣產生過自我懷疑。他變得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了,而這所有的種種,似乎都催促著他去探尋一個真相。 孟七七卻點到為止,他不是沒有想過一股腦把從前的事都告訴陳伯衍,只是陳家的情況他還不明了,貿然暴露舊事,他怕弄巧成拙。 總之,來日方長。 “走吧,時候不早,我們也該回去了?!?/br> 另一邊,王敬獨自回到房中,心潮難平。近日王子安在大比中奪得第四,乃是王家最出色的一位,但王敬仍然不能感到一絲欣慰。 只要孟七七還活著一天,王敬就心中難安。這幾日子安愈發沉默了,看著他的目光也似乎在懷疑什么,王敬無法跟他坦白,他這個孫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過正直。 王敬相信王子安總有一天會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會知道自己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好。但在此之前,他必須除掉孟七七,永絕后患。 想著想著,王敬便陷入了沉思。忽然,有人來敲門,說是白天有人送了東西過來,指明送給大長老的。 王敬心中疑惑誰會給他送東西,于是暗自留了個心眼。只是當他拆開那個小布包裹時,里面沒有暗器、沒有毒,只有一塊染血的破布。 那像是半截破舊的衣袖,王敬把它攤開在掌心,越看越覺得眼熟。這血跡、這衣服的料子……周自橫! 這是周自橫的血衣! 王敬倏然站起,仿佛手上粘了個燙手山芋般將之丟出,瞳孔中滿是驚愕與恐懼。這是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留在他心底深處的恐懼,即便他已經死了,也不能消除的恐懼。 但是這片血衣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周自橫不是已經死了嗎?他已經死了! 王敬焦躁地在房中踱步,過了許久,他才把那片血衣重新拾起來。暗紅色的血跡,仿佛還有濃重的血腥味傳出,那是紅色的無邊的血海,將王敬淹沒。 他大口地喘著氣,顫抖著手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一定是孟七七!一定是孟七七把這東西送來的,除此之外別無他解! 他果然是知道的,當年他們合謀暗害周自橫的事情,他一定知道了! 王敬本能地想要沖出去找到王常林,勒令他將鏟除孟七七放在首位??墒堑人叩介T口,他又恢復了理智。 王常林已經與他貌合神離,他說不定會趁此機會將自己鏟除,況且他一直不贊同他在金陵城內對孟七七下手。他不能去找王常林。 現在孟七七把這血衣送來,卻沒有附任何的話,不過是想威嚇他。說不定他手上也沒有確切的證據,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鎮靜下來,不要著了他的道。 思及此,王敬攥緊了血衣。寒夜的風從窗的縫隙中吹入,燭火搖曳間,那張干枯蒼老的臉上溝壑縱橫,陰森可怖。 片刻后,王敬叫來了自己的心腹手下,問:“王常林此刻在做什么?” “回大長老,族長與王子謙在房內,不知道說些什么?!?/br> “好。孟七七那邊可有派人盯著?” “孟七七一直與陳伯衍待在纏花樓里,其余便不清楚了。這兩人的修為都高過我等,我們不敢靠得太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