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節
在武后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到了跟前。 武后正在想這她不肯回憶的舊瘡疤,所列出的懷疑對象又都是至親,心情當然好不到哪里去,聽到動靜,本以為是宮人入內,便不悅地抬眸。 被武后懾人的目光一掃,太平公主驀地后退了一步:“母、母后……” 她小聲地叫著,又忙解釋:“我只是聽人說,母后晚飯都不曾吃,所以想……給您送些過來?!彼⌒囊硪碛致詭嘏e起手中的食盒。 武后沒料到竟是太平公主,她頓了頓,對女孩子一招手:“太平,你過來?!?/br> 太平公主這才緩步上前,將食盒放下,武后并沒有想吃的意思,只是低頭望著她。 這連日來,忙于政事,以及羈縻州方向的戰事,并且還牽掛離開的阿弦……再加上太平不再像是以前那樣膩著自己,竟很少見她了。 此刻,武后打量著面前的公主:“晚上更冷了,你怎么就只穿這么一點衣裳?” 太平道:“我、我忘了?!?/br> 武后道:“那伺候你的那些人呢?該治罪!” 太平忙道:“母后,其實是我不冷……倒是您,為什么也不用晚膳?” 武后沉默,然后說道:“我正在想以前的舊事,心里早已經飽了,再也吃不下別的?!?/br> “舊事?是什么事?”太平問道。 武后笑了笑:“是你不愛聽的?!?/br> 太平雙眸微睜:“是……有關安定公主的?” 武后道:“原來你真的不愛聽這個?!?/br> 太平的臉慢慢漲紅,然后她低聲說道:“我不是不愛聽,只是我知道這件事是母后不愿意提及的?!?/br> 武后淡淡說道:“不錯,我是不愿意提及,就算是知道了安定現在還活著,我仍是不想去提,因為當初我是真切地以為安定死了的,身為母親的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我已經經歷過了,這種經歷一旦在身上心里烙印下,就再也消失不去了?!?/br> 太平仰頭聽著,眼眶也慢慢地變紅:“那么……如果太平也死了,母后也會像是這樣傷心嗎?” “胡說!”武后厲聲喝道,她低頭望著太平,盯著她看了片刻:“你難道不是母后親生的嗎?” 太平默默地低下頭:“我只是覺著母后現在疼阿弦多一些,像是不疼我了?!?/br> 武后嘆了聲,慢慢地將她抱入懷中:“從你出生開始,父皇跟母后就一直疼你愛你,而阿弦……她從沒享受過來自父母的關愛,她是你骨血相關的手足,是你歷盡千難萬險的至親長姐,你難道連這個也要計較嗎?之前母后已經跟你說過了,若不是安定當時……” 太平突然接口道:“若不是她的死,我就未必是現在萬千寵愛對么?所以……我寧肯當時死的是我……” 武后震驚地看著太平,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沉默之中,太平喃喃道:“表哥曾跟我說過,那個小孩子長的并不好看,至少不像是父皇或母后任何人,安靜的樣子不像是已經……反而像是睡著了……” 武后原本如鯁在喉,聽了太平這幾句,隱忍道:“好了,別說了?!?/br> 太平低著頭道:“我真的寧肯死的是我,這樣母后就能永遠記住我了?!彼f完之后,站起身來,往外就要跑出去。 武后叫道:“太平!”她卻并不停下,眼見將跑出了殿門,武后忽然想起一件事,脫口又叫道:“太平!” 也許是聲音有些奇怪,太平終于止步。 武后盯著她的背影,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何叫住了太平,但直覺中生出一股細細地寒意,在她身心之中蔓延。 武后道:“你方才說你表哥跟你說安定不好看?你指的‘表哥’是誰?” 太平回頭,不可思議地問道:“母后問這個做什么,難道要因為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就要降罪嗎?不過表哥已經被貶到梅州去了,就算母后不喜,還要怎么罰他呢?” 原來不是賀蘭敏之!飄在眼前的迷霧跟黑暗仿佛在撤散,可又好像有更大的陰影在壓下。 武后屏住呼吸,盡量讓自己神色平和:“是武三思?他……怎會跟你說起這些?” 太平不明白她為何追問,只管答道:“以前在小弦子沒回長安之前,我好奇問起他知不知道安定公主……他說他曾經見過那孩子……” 說著說著,終于發現武后的臉色不大對,太平問道:“怎么了?” 武后直直地看了太平半晌,站在原地的身影像是一尊雕像,然后她道:“你、你先去吧,沒什么,沒……什么?!?/br> 第371章 完結篇 夜更深了, 入冬后一日比一日冷, 從殿門外吹進來的冷風幽然入內, 吹的燭光搖曳不定,欲熄還止。 牛公公探頭看了幾次,幾度想進卻又不敢。 長桌之后,是武后獨自一人的身影, 被燭光簇擁著,卻像是坐在最深沉的暗影里。 武后一動不動,心思卻像是殿內變幻不定的光影。 先前她想到了榮國夫人楊氏, 韓國夫人武順, 也知道她們都有嫌疑,但……她居然忘了還有一個人。 事實上武后是忽略了這人。 武三思是武媚大哥武元慶之子, 而武后母親榮國夫人楊氏是武士彟的繼室,之前武家的兩個兒子武元慶武元爽乃是其亡妻所生,自來就有些看不慣楊氏跟武媚。 后來武士彟死后, 武家兄弟所做更加露骨。于是, 在武媚后宮得寵后,也并未厚待這兩位同父異母的兄長, 甚至暗中有傳言,說是榮國夫人楊氏很不喜歡武元慶武元爽, 意圖報復兩人,將他們外調長安。 在武媚生了小公主后,兩兄弟跟其內眷也并沒有進宮拜賀的“榮耀”,但是武元慶的兒子武三思……卻隨著榮國夫人楊氏進宮來了。 武后這樣博聞強記的人起初都未曾記得武三思, 這是因為在當時,那個孩子當真毫無存在感。 一來因為他年紀尚小,二來,少年輩里有個人人寵愛的極至出色的敏之,越發把武三思襯的灰頭土臉,毫不起眼。 如果不是這次太平失口說起來,武后幾乎都不記得有這么一回事了。 武三思的確是進宮來過。 武后細細回想當時的情形,卻只記得那個跟在楊氏身后的、畏畏縮縮總是低著頭的小男孩兒。 楊氏同武后上前看望小公主,所有人都把他忘了,直到楊氏“無意中”留意到,便招呼他上前,那孩子只是低著頭一動不動,有太監在后試圖推他,他反而步步后退。 后來,楊氏悄悄對武后道:“我本不想帶他來的,只是一個也不許他們來,倒是顯得太過生分?!?/br> 武后笑了笑,也并沒有說什么。 后來安定出事,武昭儀順勢而上,果然如愿以償成了皇后,而外頭那些流言也成了真,武元慶跟武元爽果然雙雙給貶出了長安,而武元慶在到了龍州任職之后,不久就病死了! 這一會兒,燭光映出端坐的皇后的臉色。 秀美的容顏在搖曳閃爍的燈影里顯得更加陰晴不定。 武后將往事細細尋思。 在她的所有印象里,武三思不曾親眼瞧過安定,但是據太平所說,他竟又是看見過的。 而且他看見的,是安定“死后”的模樣,所以太平才會說什么“像是睡著了”的話。 為什么他會對太平那么說?莫說他其實并沒有看過當時的安定公主,就算他見過安定,那時候武三思也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孩子,怎么會對當時的情形記得這樣清晰? 難以遏制,武后的心怦怦亂跳,如果說懷疑自己的母親跟jiejie是殺人兇手,已經算是世間最為離譜跟殘忍的事了,那么,懷疑自己當年年幼的侄子……簡直像是匪夷所思駭世驚俗。 可如果這一切都只是不切實際的幻覺跟無由而來的揣測,那也罷了,事情的駭異處在于,這一切,不管多么的丑陋,殘忍,驚世駭俗,卻偏偏可能都是真的。 想到狄仁杰同袁恕己今日進言,想到太平的話……武后心如擂鼓,耳畔雷鳴。 但現在,不管是榮國夫人還是韓國夫人,或者賀蘭兄妹都已經不在人世,跟當年之事有關且還在人世的,只有武三思了。 將近子時,沉默了半宿的武后終于出聲喚人。 牛公公一路小跑入內。 武后問道:“先前傳武三思回長安……這會兒他該走到哪里了?” 不錯,正如之前許圉師魏玄同他們暗中提起的,武后的確有意重新起用武三思。 所以在派了周國公武承嗣前往羈縻州之后,旨意已經傳往梅州。 牛公公忙道:“從長安去梅州緊走也要小半月,想必梁侯已經接了旨意,按照他的性子也一定不會耽擱,所以估摸著這會兒應該走了三分之一了,娘娘有什么吩咐?” 武后的臉色冷若冰霜,目光越過牛公公頭頂看向殿外漆黑的夜色,她淡淡地回答:“沒什么,我等著他呢?!?/br> 地府,判官司。 崔府君一句話說完,阿弦跟老朱頭心頭各自震動,阿弦道:“府君的意思,是我當時真的已經死了嗎?”她將疑惑的目光從崔府君面上轉向老朱頭。 老朱頭忙道:“不不,我看到你的時候,你動了動,我探到你的心頭還是溫熱的,我不信你已經死了,抱了出來,再探鼻息,果然還是有一息尚存的?!?/br> 阿弦一愣:“可是,可是我也聽說了,當初的御醫都已經查探過的?!?/br> 老朱頭苦笑:“起初我又何嘗不是這么想的?” 阿弦突然想起一件事:“為什么伯伯起先會說是皇后殺了我?可、可明明不是的對么?” 老朱頭道:“我又怎么會知道,自己竟會被一個小孩子騙了十余年呢?” “小孩子?”阿弦越發詫異。 當初,老朱頭正給高宗調一份藥膳,突然聽到外頭紛紛說小公主出了意外,老朱頭震驚之心無法言喻。 當初那孩子生下來后,高宗喜愛之意溢于言表,進膳之時趁興,也會叫老朱頭上前打量,那個粉嫩的小家伙睡眼惺忪地模樣,讓老朱頭一看就打心里喜歡,當聽聞噩耗后,那鍋灶上的湯水也顧不得,撒腿跑了出來。 本來老朱頭心心念念想著那不過是謠言、亦或者是誤傳,但他知道這種謠言是沒有人敢傳的,果然,他一路往昭儀寢宮而行,一路所見的宮女太監,一個個都是面帶驚恐之色,紛紛地在竊竊私語,所說竟都是此事。 老朱頭沒有辦法相信那可愛的小公主就這么去了,踉踉蹌蹌地走到殿門口,還沒入內,就聽到里頭一聲聲嚎哭傳了出來,似乎是武昭儀的哭叫,隱隱地還有高宗震怒的聲音。 老朱頭沒有進殿,只是心神恍惚地退了出來,他從伺候高祖李淵開始,直到高宗李治,不知目睹了多少后宮的光怪陸離,本以為心如鐵石,再不會為什么震驚或者感傷了,但是這一次…… 卻竟如此難受。 后來,聽人說高宗質問了王皇后,懷疑是王皇后因嫉妒而殘害小公主,高宗驚怒痛心之余,有意嚴懲皇后,甚至起了廢后之心…… 但老朱頭卻不想理會這些,對他來說,那小孩子無辜的生命已經逝去,再沒有什么比得過這個,也再沒辦法挽回。 又聽說武后因悲傷過度病倒,而小公主的尸身暫時停在梧桐苑內。 那夜,老朱頭心里放不下那個見了幾次的小公主,想著她前一刻還是千萬寵愛的安定公主,這會兒卻孤零零躺在深宮冷殿之中,老朱頭拿了些自己親手做的糕點,想去送別那孩子。 陰司之中,阿弦聽到這里,不由地重抱住了老朱頭。 老朱頭摸了摸她的頭。 崔玨道:“你到了之后,發生了什么?”他當然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阿弦不知而已。 老朱頭嘆了聲:“我見到了一個意外的人,就是……那個孩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