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節
他們好像盡量壓低了嗓音,但整個屋子里委實太過安靜,人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一個個輕微的字句飄過來,扎進耳朵里,跟針刺一樣。 像是武承嗣在說:“都是現在這個情形了……大夫們也都看過,雖然那是些庸醫,但不會連人的生死都看不出來,實在是沒有法子了,還是盡快報信給長安吧?!?/br> 起初沒有人接腔,片刻,是陳基低低道:“好像,也只能如此了?” 回答他的,也是一片沉默。 武承嗣嘆了聲,道:“你們一個個如喪考妣,卻都不說話,只讓我做壞人,在來的路上我早就說過,他的身體不好,不能顛簸,現在果然……” “周國公!”出聲的是工部尚書、大將軍劉審禮,他帶著憤怒呵斥:“天官如果像是您這樣懂得居安思危明哲保身,當然不至于是現在這樣的情形,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唐,如果不是他,這一次的戰事怎么會如此順利?恕我直言,若是他這次并未隨行,只殿下跟隨的話……殿下還能不能有命在這里馬后炮,還尚未可知呢?!?/br> 武承嗣呆了呆,有些氣急敗壞:“你、你這是什么話?” 盧國公程處嗣皺眉道:“當然,我們知道殿下沒有別的心思,只是這些嘮叨說了沒用,就不必提了?,F在女官已經到了,要如何處置……就等女官醒來后再做打算吧?!?/br> 武承嗣道:“我正是因為想到這一層,才催促大家早做決斷,先前那場景你們又不是沒看見,阿弦傷心的暈死過去,如果再讓她面對這種事,她要傷心欲絕有個萬一,可如何是好?如果天官在天之靈,也必然不忍的?!?/br> “那你想怎么樣?難道干脆把天官的尸身燒化了,眼不見為凈?”劉審禮更加惱怒,渾然忘了顧忌他的身份。 武承嗣也忍不住喝道:“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敬尚書年高才步步忍讓,若還如此相待,我也就不客氣了!有本事就找個能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來救活了崔曄,把火撒在我身上有什么用?!” 正說到這里,靠在柱子上一直沉默不語的桓彥范突然站直了身子,看向里間。 眾人紛紛回頭,武承嗣也跟著轉身,卻見阿弦不知何時已經起來了,正立在門口,而且,阿弦正雪白著臉,直直地看著他。 武承嗣沒來由地心虛起來,咽了口唾沫,叫道:“阿弦……” 阿弦不言語,只是死死地盯著武承嗣,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這會兒,在座的眾人,不約而同地都以為是武承嗣胡說八道,惹怒了阿弦,大家心思各異,一時也沒有人說話。 “我剛才……”武承嗣也是同樣想法,正要向阿弦解釋并道歉,阿弦卻突然一言不發,拔腿往外沖去。 桓彥范反應最快,在他身后的是陳基,兩人一前一后緊追出門。 阿弦原本愣愣地聽著外間眾人的吵鬧,他們所說的每一句雖然都跟崔曄和自己有關,卻又像是完全不相干。 漠然而茫然地聽著,直到武承嗣隨口嚷出了那一句—— “有本事,就找個能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來救活了崔曄?!?/br> “靈丹妙藥”“起死回生”八個字沖入阿弦的耳中,像是一記能振聾發聵、令人還魂的鐘磬之音。 阿弦突然想起來,曾經……她也曾有過魂游地府,狀若已死的遭遇。 而在那一次里,她蒙朱伯伯的愛顧,的確陰差陽錯得到那難得的寶物,從而“起死回生”了。 也正是從那次之后,阿弦發現自己多了那種能力。 也許…… 桓彥范同陳基兩人,追著阿弦,又來到崔曄的房中。 他們不知阿弦想要如何,只當她是傷心到極至,舉止失當。 崔曄房中仍有幾位大夫跟些下人們守著,見他們急急而來,忙后退行禮。 阿弦渾然不理他人。 這一次,她在他的身邊緩緩坐定。 阿弦低頭望著面前緊閉雙眸的一張臉,過了會兒,慢慢道:“上次我性命垂危,是你拼一口心頭血救了我,現在,該是我了?!?/br> 阿弦說到這里,深深呼吸:“你們都出去?!?/br> 眾人面面相覷,最終不敢做聲,悄然退去,只有桓彥范跟陳基兩人立在門口,桓彥范看出不妥,忍不住道:“阿弦,你想怎么樣?” 陳基也憂心地看著她,只聽阿弦道:“別怕,明大夫說我,我跟阿叔的羈絆很深,這還不算完呢,我一定可以救他?!?/br> 桓彥范把那句“可是”咽下:“我們可以幫忙么?” 阿弦道:“勞煩你們守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進來,直到……” “直到怎么樣?”陳基問。 “直到聽見,聽見阿叔的聲音為止?!卑⑾夷曋迺系哪?,輕聲回答。 兩個人彼此互看一眼,皆看到對方眼里的駭然,但是這種情形下,要怎么去勸阿弦?桓彥范道:“阿弦,你、你要怎么做?” “出去吧,事不宜遲,”像是要解開他們心里的憂慮,阿弦回頭笑了笑,道:“如果阿叔活不了,我也會死,如果他起死回生,我才會活?!?/br> “同生共死”,這一句話已經說的再明白不過了。 兩個人各自垂頭,退了出來。 桓彥范跟陳基雖然答應了阿弦守在門口,但是……直到聽見“崔曄的聲音”?他們兩人卻都半信半疑。 難道這世間真的會有一種神奇的法子,可以讓人起死回生么? 不過……兩個人想到阿弦本身有那樣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通靈之能,倘若她真的也會有一種叫人起死回生的能耐,或許……也不是不可能的。 兩人不敢離開門口,各自豎起耳朵聽著,期間,武承嗣等人又來探望,卻被兩個人以阿弦的吩咐擋住了。 這一等,從清晨到金烏西墜,月兔東升,過了子時。 竟是整整地一天一夜。 次日,城郭之中傳來雞鳴的聲響,日影越過院墻,顯然又是一個晴天。 陳基先前打了個盹,模模糊糊醒來,就聽到屋里有一點響動。 他心神一凜,看向桓彥范,屏息再聽,似乎是有人在啞聲低低地叫:“阿弦!” 兩個人大驚,忙將門推開,沖了進內! 第369章 完結篇 長安, 大理寺。 自從阿弦離開長安后, 袁恕己的心情一直都不太好。 其一是因為阿弦匆忙離京, 事先竟連他都不曾告訴,這去羈縻州,路長道阻,戰事一旦綿延, 誰知結局如何,但這樣緊要關頭,連陳基都能隨行, 他卻只能在長安坐等。 可是再多的恨怨不滿, 也都無濟于事,而目前也有一件事正讓袁恕己無法撂手, 那自然就是先前的安定公主案。 在數日前,經過跟狄仁杰聯手推案,兩人終于得出了一個結論, 那就是向著朱伯伯傳達錯誤消息的那人, 十有八九是武后的親信,更多半是當年真正的兇手。 可是老朱頭已經死了, 不然的話倒是可以問問他到底是誰如此居心歹毒地誤導了他。 在阿弦離京后,袁恕己同狄仁杰一并進宮, 向武后稟明了這些日子追查所得。 其實在入宮之前,他們兩人就商議過,到底要不要把“親信”這條線索跟武后稟報。 狄仁杰認為應該再繼續追查一陣子,等再有了新的線索、至少能夠佐證這種說法的時候再上奏。 袁恕己因知道武后的脾性是至為護短的——比如上次張公公失口說了那句“皇后所殺”, 還只是轉述,就差點性命不保,貿然將這推論上稟,武后不信還是其次,最怕她非但不信,反而因此遷怒。 如果武后因此而覺著袁恕己跟狄仁杰是故意這般、把臟水潑在她的“親信”身上,好撇清廢后……那就萬事皆休了。 但是在進宮的路上,袁恕己想著匆忙離京的阿弦,想到她從小到大的種種遭遇,他的心里突然為了阿弦生出一股不忿之氣。 進宮門的是偶,袁恕己對狄仁杰道:“我改變主意了,我們該把這件事上報?!?/br> 狄仁杰詫異:“先前不是說好了么?如果貿然稟奏皇后,很容易讓皇后誤以為我們是故意搪塞?!?/br> 袁恕己道:“狄兄,你我追查此案這么久了,當年宮里可用的人,死的死,遁的遁,再難找到可用之人,如果這案子真的這么容易翻過來,不系舟那些人手眼通天,這么多天為什么還只敢暗地里跟皇后較勁?” 狄仁杰微微挑眉,一笑沉吟。 袁恕己又道:“但是,如果真的動手的是皇后的親信,非但是我們被蒙在鼓里,不系舟的人被蒙在鼓里,連皇后也被蒙在鼓里,你覺著以皇后的心性,若給她知道了此事,她會放過那動手之人嗎?” 狄仁杰仍是不做聲,仿佛在沉思。 袁恕己道:“我主張向皇后稟明的另一個原因是,這件案子,皇后是當事之人,也是最接近案子的人,皇后身邊有多少親信,有哪些人最有可能接近當時的小公主,皇后應該是最知情的!” “你的意思……”狄仁杰道:“你難道是想讓皇后去找這個人?” 袁恕己點了點頭:“你我一直在找當年當事的所謂證人,甚至連阿弦都問到了,但阿弦當時還只是個襁褓中的嬰孩,她又知道什么?但皇后就不同了……其實,皇后才是你我最有力的證人?!?/br> 狄仁杰點點頭:“我承認少卿你說的有道理,可是以皇后護短的心性,她能不能真正做到‘主持公道’,將當年真相宣明,尚且未知,畢竟……如果動手的是皇后的‘親信’,這可是家丑……” 袁恕己道:“不錯,是家丑,但是我認為,若安定小公主已死,皇后或許不會公正處理此事,也許會暗中有所行動,但是現在,阿弦還活著!我……賭皇后她不會再負阿弦,這一次,該皇后親自給安定公主主持公道了!” 狄仁杰眉頭緊鎖,兩個人目光相對,半晌,狄仁杰終于嘆了口氣:“少卿,你這熱血沸騰的模樣,倒是有點兒像是十八弟了?!?/br> 袁恕己聽他如此說,知道他是答應了,便道:“這大概就是近墨者黑吧?!?/br> 狄仁杰哈哈一笑:“好個近墨者黑,若這是近墨者黑,我倒是情愿這天底下都是‘近墨’之人了,那樣的話,乾坤必定也清朗許多?!?/br> 兩個人商議妥當,進殿面見皇后,便將近來所查,一一同武后稟明。 果不其然,當武后聽說當年行兇的可能是自己的“親信”之時,武后怒道:“胡說八道!” 她怒不可遏,瞪著底下兩人,“當初有人散播謠言,說是我殺死了安定,所以我才讓你們兩人去查明真相,這就是你們所謂的真相?這樣換湯不換藥的說法,大有含沙射影之意,莫非是為了廢后翻案的鋪墊嗎?!” 狄仁杰垂頭,微微露出了一個“果然如此”的笑。 袁恕己道:“娘娘息怒,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臣等絕沒有什么翻案之意,只想查明真相。娘娘何不細想,朱妙手在宮內侍駕幾十年,什么光怪陸離不曾見過,又怎會貿然認定是皇后不利于小公主?一定是有人用極高明的手法誤導了他,又或者是誤導他的人是他不會質疑的,起初我跟狄大人以為是廢后身邊之人栽贓,但若是廢后之人,朱妙手非但不會信,反會起疑,可是……” 可是武后身邊的人當然就不一樣了。 狄仁杰聽袁恕己說罷,道:“原先臣也建議等再找到人證,加以佐證后再稟明娘娘,只是少卿說服了臣。娘娘自己也知道,當年但凡跟此事有關的,或死或下落不明,無甚可用,可是……若真的案情像是我們所推一樣,娘娘您才是最有力可靠的人證?!?/br> “我?”武后皺眉。 狄仁杰道:“不錯,當年娘娘身邊,誰對娘娘有異心,或者誰暗中對娘娘有什么不滿怨懟……會不會有這么一個人,因為這些不可說的理由而挾私泄憤……這些,娘娘該是最清楚的?!?/br> 武后喝道:“越發胡說,我身邊之人皆都忠心可靠!”且當年那些原本伺候安定身邊的宮女太監,事發后皆因失職之罪被她誅殺了。剩下的人…… 武后飛快在心底過了一遍,冷笑:“你們想要我當人證,我如今就給你們明說:絕對不可能是我身邊的人所做!” 兩人面面相覷,袁恕己面有不虞,只因缺乏證據,無法反駁。 狄仁杰低著頭,一副若有所思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