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節
阿弦無法確信,這夢境會不會成為可怖的真實,但是不管如何,她……發自內心地不想這一幕成真。 高宗召見她之時的異常,武后對她揮之不去的“敵意”,那懸而未決的旨意,以及這晦明難測的將來。 朱伯讓她到長安,問一問她的母親為何對她如此殘忍——她卻連一個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驀地出現在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皇后面前,貿然出口的話,只怕注定會成為一個不好笑的笑話,雖是笑話,卻可能因此丟了性命。 她并不是惜命之人,但是并不想死的如此可笑。 終究她的執念沒那么深了,直到賀蘭敏之告訴她,并不是皇后動的手,心結都像是沒了。 可是峰回路轉。 這長安城她來過,大明宮她亦出入過,大明宮中的壯麗殿閣,春夏秋冬各色景致,她領略過,長安一百零八坊,風土人情繁華鼎盛,她幾乎都走遍了。 而她的那些“親人”,也幾乎都見過了。 或許現在,在這個毫無頭緒無法找出解決法子、一團亂麻的生死關頭,也該是她離開的時候了。 次日,風雪稍微停了,阿弦同虞娘子,玄影一起吃了早飯,便欲啟程。 因昨晚上鬧了一場,掌柜的格外關切,又看阿弦雙目紅腫,精神大不如前,便問要不要多住一日。 虞娘子看看阿弦,解釋道:“我夫君因著實思念家中阿母,不由做了噩夢才叫嚷出來,如今已經沒事了,他一心想要快些回去看望老人家,因此不敢耽擱?!?/br> 掌柜贊嘆道:“真是孝子呀!” 雖聲稱是往關內道去,實際卻正好相反,出了客棧后,兩人便往山南道襄州方向而去。 其實就如崔曄所說,袁恕己所想,阿弦本意的確是想回豳州桐縣的,然而她當然也知道,如果有人想找她的話,第一個要找的地方就是桐縣,所以阿弦偏偏反其道為之。 到了不遠的小鎮上,雇了一輛馬車,一路進了泊州地界,風雪也都停了。 只是天色也隨著暗了下來,那趕車的車夫為了搶在天黑前進城,不免催馬兒催的急,誰知之前下過雪的路滑,且又因山路陡峭,正是上坡,那馬兒趕了長路本就勞累,此刻脫力不支。 馬兒長嘶,步步倒退,整個馬車都隨之搖晃,往后倒滑過來,阿弦見勢不妙,忙拉住虞娘子,覷準時機便跳下地,玄影不等吩咐,早緊隨跳下。 那車夫拼命地拉住馬兒,阿弦也沖上前幫手,兩人齊心協力,好一會兒才令馬兒穩住,重又一步一步好歹地爬了上坡。 經過這一場,車夫不敢再搏命急追,他看看前方,無奈回頭道:“客人,今晚上只怕進步了泊州城了?!?/br> 阿弦道:“安穩第一,卻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借宿的?” 車夫遲疑道:“這一片都是山路,只前方四里開外,有個莊園,但是聽說這個莊子里有古怪,所以來來往往的人都不愿意進去借宿,我這幾年趕車,來回了十數次,都也是遠遠繞開的?!?/br> 阿弦道:“可是無人居???” “并不是,有人住,而且人還不少?!?/br> 阿弦道:“那么我們去借宿一宿,明日早早趕路就是,諒不至于有事?!?/br> 這車夫有心不去,然而天色已暗,馬兒受傷,若是貿然趕路,一不留神掉入溝壑之中,卻是傷人傷財,且這樣冰天雪地,又不能在外露宿,當下只得勉為其難地答應。 馬兒極緩慢地步步往前,足足又走了兩刻鐘,才瞧見前方暗夜之中浮出點點燈火。 阿弦從車窗口望著這一幕,不知怎地竟又想起當初隨著崔曄上長安,路過那鬼新娘的山莊。 那個熟悉的名字躍出,眼前竟一瞬恍惚,阿弦揪了揪胸口衣裳,強令自己不去多想。 大概是看見了火光,車夫略加快了馬速,因為天際又有些零星雪花飄落,這樣的夜晚趕路最為危險,且要及早投宿才是。 又走了半晌,卻又似是個上坡,車夫道:“這是黃石橋,過了橋就是狀元了?!?/br> 虞娘子大膽探頭看了眼,目光所至,忽然驚呼了聲,竟緊緊地抱住了阿弦。 阿弦察覺她渾身顫抖:“怎么了?” 虞娘子不敢抬頭,顫抖如篩籮叫道:“鬼,有鬼!” 與此同時那車夫也驚呼了聲,連滾帶爬地跌下了馬車。 阿弦因是個有“經驗”的,倒也鎮定,撩起車簾定睛看去,卻見就在黃石橋的橋墩上,竟浮著一張人臉,血淋林地,頭發散亂。 對阿弦而言,略驚悚,但并不算最可怖,畢竟她閱鬼無數,這個還不算最佳。 再看之時,那“鬼”卻不言不動。 阿弦皺眉道:“別怕,這不是鬼?!?/br> 虞娘子正埋頭在她懷中不敢動彈,渾然沒有昨夜的沉穩,聽阿弦如此說,心情才略平靜了些:“當真不是鬼?” “不是,”阿弦盯著那物,道:“那是個人頭而已?!?/br> 虞娘子被這個回答驚呆了。 兩人問答間,玄影卻早跳下地,它跑到那人頭跟前,抬頭嗅了嗅,似覺著無趣,便低下頭,在橋墩底下拱了拱。 不多時,玄影“汪”地叫了聲,伸嘴叼起一樣東西,回頭看向阿弦。 虞娘子正提心吊膽,一眼看見,“啊”地便慘叫起來,幾乎暈厥過去。 原來玄影嘴里叼著的,竟是個雪白的骷髏頭,玄影烏黑的身體跟夜色融為一體,于是看來就像是一個骷髏浮在空中,沖著兩人呲牙而笑。 第281章 無愁之莊 阿弦先前見到那橋墩上的人頭,雖確認不是鬼, 但心里卻更多了幾分警惕跟緊張, 在這種荒僻郊外, 鬼反而是其次, 有時候惡人比鬼怪更可怕多了。 誰知又見玄影叼著骷髏,仿佛找到有趣之物般往馬車旁小跑過來, 惹得虞娘子更加害怕。 阿弦看著玄影的模樣,又覺著好笑, 只得喝道:“玄影, 不要鬧?!?/br> 玄影只得放棄獵物, 重又跑到車旁,那白骷髏落地,發出“咚”地一聲,往旁邊滾了兩滾。 忽然間車后有人叫道:“饒命!我是過路之人!”竟是先前的車夫聲音。 同時玄影也向著車夫的方向大叫。 阿弦正要下車查看發生了什么,虞娘子死死抱著她:“別去!” 略一遲疑,玄影卻又轉身,往那橋上的方向昂首狂吠。 阿弦雖不知究竟發生什么,但看玄影如此, 竟似腹背受敵,正在驚心, 就聽見有個聲音笑道:“這樣風雪的天氣, 難得還有客人, 快請入內避避風雪再走吧?!?/br> 隨著說話聲響, 從橋上徐徐走出一個人來, 天黑看不清楚臉容,只是手中提著一盞燈籠。 阿弦在虞娘子肩頭一拍:“jiejie別怕。我去看看怎么回事?!?/br> 虞娘子只得松手,阿弦跳下地,先回頭看向車夫,卻見那車夫正從地上爬起來,原來他方才本能地想要逃命,誰知被個骷髏頭絆倒,還以為是有鬼神作祟,因此大叫。 此刻反應過來,才又尷尬地爬起,卻因為跌倒傷了手臂,不由又低聲呻吟。 阿弦見他無大礙,因又回頭看向橋上。 那來人又往前走了幾步,卻見竟是著素白色的衫子,燈籠光中可見是個中年男子,下頜飄著一綹須髯。 阿弦卻不敢放松警惕,定了定神:“這位先生是?” 來者將燈籠提高了些,看了阿弦一會兒,笑容可掬:“我是無愁山莊的管家,姓烏?!?/br> 此刻這位烏管家身后又有幾個人上來,拉住馬車,又有一個去扶住車夫。 這會兒雪又大了些,風卷著雪花打的人睜不開眼,烏管家手中的燈籠也搖晃不停。 烏管家舉袖子掩面,道:“山野風大,不如請入內說話?!?/br> “還是不必了?!卑⑾业?,“我們要連夜趕往泊州?!?/br> 烏管家笑道:“雪這樣大,前頭的路只怕都封死了,且連夜趕來,跟趕往鬼門關有何差別,這位郎君看似聰明,怎么竟這樣想不開?你雖不惜命,但讓這些人隨你同去冒險,是不是有些不妥?” 阿弦看向車夫,卻見他驚魂未定,滿面茫然,還未開口說話,就被一名莊丁扶著往內走去。 而那拉著馬兒的莊丁,也趕著馬車往前,虞娘子從車內探頭,忐忑道:“阿……夫君……” 阿弦沖她一點頭:“既然如此,就打擾了?!?/br> 此刻就算貿然趕路,這種惡劣天氣,又加山路崎嶇險惡,只怕也九死一生,而且這莊子里的人仿佛早有準備一般,如果堅持不從,在此動起手來,后果難料。 因此雖然知道這山莊必有蹊蹺,卻也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見招拆招罷了。 玄影之前已經跑到阿弦身旁,也緊跟而行,烏管家道:“這狗兒是郎君所養?” 阿弦道:“正是?!?/br> 烏管家贊嘆道:“忠犬護主,果然這天生萬物,皆都有靈?!?/br> 這話跟阿弦心中想法是不謀而合,但在這種怪異的境遇下聽起來,卻…… 阿弦回頭看一眼背后的橋墩:“烏管家,敢問在橋墩上的那個人頭是怎么回事?” 烏管家道:“您問那個,那是個來無惡不作的強盜,在山腳下搶劫殺人,后來又到山莊行兇,卻給護院所殺?!?/br> “那為何不去報官,卻要把他的頭顱放在橋墩上?” 烏管家回頭,兩只眼睛仍是笑瞇瞇的:“已經報了官,有仵作來查驗過,因路途遙遠,不便把尸首再運回去,就留在這里,至于為什么要放在橋墩上,那是因為這人作惡多端,把惡人的頭顱放在橋上,用以警戒其他作jian犯科的惡徒?!?/br> 阿弦心頭抽冷:“為何周圍還有許多白骨骷髏?” 烏管家道:“客官真是個好奇之人,不瞞你說,那些白骨骷髏,都也是山莊昔年殺死的惡賊,這橋下有多少骷髏,就有多少歹人死在此處?!?/br> 烏管家的聲音淡淡的,甚至帶一絲笑意,聽來就仿佛訴說家常,不足為奇。 兩人說話間,已到了山莊跟前,卻見兩扇烏黑的大門緊閉,竟沒有任何的匾額銘牌等,里頭有護院出來,將門打開,趕了馬車入內。 阿弦回頭看一眼那黃石橋,卻因風雪過大,竟已看不清楚了,夜色中白茫茫一片,竟仿佛沒了來時的路一樣。 進了無愁山莊,虞娘子從車中下來,懷中緊緊地抱著兩人的行李包袱。 卻見這山莊從里頭看,倒也沒什么大特別,只是看著格外的古舊而已,烏管家見虞娘子貌美,不由多看了幾眼,引著兩人進了堂下。 阿弦問道:“管家,我們的車夫呢?” 烏管家道:“他先前絆倒的時候受了傷,已經帶到后院治療安歇去了,只管放心?!?/br> 堂下生著火盆,雖不算極暖,跟外頭那冰天雪地卻已是天壤之別。 阿弦忙叫虞娘子烤火,烏管家在旁看著,忽地笑道:“失禮失禮,我竟然忘了請教郎君高名貴姓?” 阿弦正也伸手烤火,聞言道:“免貴姓英,單名一個‘窺’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