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節
武三思狐疑,卻因方才之事,心里明白在武后面前不該多嘴多舌,便忍耐打量而已。 武后慢條斯理道:“有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只是聽你們一面之詞我也未敢斷言,不如,就眼見為實吧?!?/br> 當即發旨意。牛公公領命,前去大理寺提藍名煥進宮。 直到牛公公去了,武三思終究難以按捺好奇之心,便詢問此案進展,武后吩咐狄仁杰告知兩人。 狄仁杰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武三思跟武承嗣聽完后,猶如雷驚了的蛤蟆。 半晌,武三思才“呱”地一聲叫了出來:“狄大人,你這是查案么?還是如坊間所說,故意編造這種無稽之談來包庇罪犯?” 狄仁杰道:“梁侯言重了?!?/br> 畢竟跟太宗朝張蘊古為官之時差了這幾十年,二武雖聽略有耳聞張蘊古之事,卻不知詳細,只聽見狄仁杰說藍名煥發病之時乃是“借了”張蘊古的“魂魄”,自然本能地覺著不可思議。 在一瞬間,武三思樂不可支,心想:“實在是天助我也,連狄仁杰如今也瘋了?!?/br> 正高興之時,忽然覺著面上刺痛似的,武三思抬頭四看,終于看見在狄仁杰身旁,阿弦一眼不眨地正瞪著他。 藍名煥被從大理寺帶出之時,心里還是明白的。 先前發病之時身體虛損,又在禁軍大牢受了些折磨,直到被狄仁杰接回了大理寺,整個人才好了許多。 但同時藍名煥又甚是恐懼,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好”,只是身體上的恢復而已。 他實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這段日子來,戶部的上下sao動,府內的家眷不安,藍名煥是清楚的。 做為一名從小飽讀詩書,性格精明強悍的戶部官員來說,原本絕不會做出這種可能會引發“家破人亡”的荒謬之事。 但是藍名煥卻又發現,他無法控制自己。 事實上這種“病癥”,并不像是戶部之人所說的一樣是“突然發生”的,事實上就在他三十歲之后,就已經初露端倪。 比如,眼前時不時地會出現一些詭異的“幻象”。 他能看見一些自己并不認識的人在眼前出現,應該也是大臣,一個個整冠博帶,相貌肅然,有條不紊的公干。 還有兩人飲酒對談,相談甚歡的場景。 除此之外,自還有些,令人難以形容的,譬如大牢,行刑,血淋林地人頭落地。 這些場景像是打破的琉璃盞的碎片,雖然映出了現世,但迷離閃爍,詭異莫測,令他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起初藍名煥只當是因為公務繁忙導致身體虧耗,只要好生休息就是。 幸好雖然他時不時地看見那些他不懂的怪異場景,但這些影像都會一閃即逝,不會困擾他很長時間。 且藍名煥本也是個冷靜果敢的人,自己心中有數,強行壓制,是以就連同僚也未發現異狀。 直到那日跟眾人商議休養生息開源節流的舉措,在翻看典籍的時候,無意中又瞧見那一篇本爛熟于心的文字…… 這一次,這些文字并沒有乖乖地躺在白紙上供他閱讀。 那些筆畫像是活了一樣,閃閃爍爍,像是一陣奔他而來的颶風,在瞬間把他拉到一個他不解而深懼的境地之中。 大明宮在前。 藍名煥被兩名大理寺的差官押著,前頭是負責傳旨的牛公公帶著幾個太監,回頭看他。 藍名煥掃過他們的服色,目光又看向大明宮的殿閣。 “陛下……”他心神恍惚,脫口喃喃道,“臣是冤枉的……” 直到被帶入了含元殿后,藍名煥望著在上的皇后,又看見殿兩側分別立著兩人,右手邊是狄仁杰跟阿弦,左手邊是武三思跟武承嗣。 武三思見人已帶到,先忍不住嘲諷道:“不知我們是該稱呼他藍大人呢,還是張大人?” 方才在藍名煥趕來之前,武三思已經同狄仁杰“爭吵”了一番。 武后抬眸看過去,武三思才忙低了頭。 藍名煥跪地,此刻心里還是明白的,見事情鬧得如此,自覺大難臨頭,無處可逃,便跪在地上:“請娘娘降罪?!?/br> 狄仁杰跟阿弦所探藍名煥同張蘊古之間的“牽連”,卻并未跟藍名煥點明,此刻他雖恢復了昔日的鎮靜,想到這連日來自己鬧出來的事情,心里仍是茫然的。 武后道:“你……這是在認罪么?” 藍名煥忍不住落淚:“臣的確有罪,連日來渾渾噩噩,竟像是被邪魔附體,做出許多匪夷所思無法饒恕之事,有辱圣上,亦有失臣子之職份,不敢奢求無事,只求娘娘不要連累罪臣家人?!?/br> 狄仁杰提醒道:“藍大人,娘娘圣明,你有什么冤屈自管說出來就是了?!?/br> 武三思道:“狄大人,他都認罪了,你何必再cao這個心?” 阿弦再也忍不?。骸傲汉?,你不覺著你現在的行徑,很類似權萬紀么?” “權……”武三思一時竟沒想起“權萬紀”是誰,隔了會兒才道:“大膽,你敢嘲諷我?” 阿弦冷笑道:“我不敢嘲諷,只是覺著現在的情形,的確是有些類似當初,畢竟張蘊古被殺,是權萬紀舉發,所以就算張蘊古身死,也要大罵他小人!” “十八子!”武三思大怒。 他兩人爭執中,藍名煥茫然在旁,眼神從最初的清明開始模糊,他搖了搖頭:“誰是張蘊古……誰是……權萬紀……” 發現了藍名煥的異樣,兩人???。 武后微微瞇起雙眼,卻見藍名煥抱著頭道:“不要殺我,陛下……他是小人讒言,陛下,我實無罪,陛下如此乃是大謬不仁呀!” 從最初的小聲嘀咕,到最后的放聲大喝,仿佛在眾人面前的藍名煥已變了一個人。 武三思,武承嗣,牛公公皆目瞪口呆。 在如此詭異的情形之中,有個聲音鎮靜自若地響起:“愛卿說誰是小人?”是武后開口詢問。 藍名煥抓著頭,滿面痛苦之色,然后叫道:“權御史!” 武后仍是面不改色:“他為何小人?” “他……”藍名煥深深喘息,“李好德身患風疾,本該饒恕,他……進讒言陷害!陛下……你殺了老臣容易,不能因此而誤了天下??!” 踉踉蹌蹌,藍名煥俯身跪地,往前磕頭。 含元殿里又出現一陣詭奇的靜默,只有藍名煥似泣血般的聲音,額頭磕在地上,怦怦有聲:“陛下,臣一人的頭不足惜,只怕陛下的仁政因此而無法實行,禍害百姓,陛下可還記得……‘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么?” 鴉雀無聲中,武三思在旁,忽地叫道:“裝的!姑母,這是跟狄仁杰十八子串通起來裝的,他們是故意做戲的,姑母不要相信!” 他震驚之下,竟不顧失言,又看向狄仁杰道:“狄大人,你不覺著這種招數實在太過幼稚么?指望跟人合演一出戲就要蒙混過關了?”最后一句,又瞪向阿弦。 阿弦反唇相譏:“論起演戲,誰能比得過梁侯?” 武承嗣在旁不做聲,可見武三思屢屢針對阿弦,又見阿弦竟毫不退讓,他的眼中透出詫異之色,便微微轉身打量阿弦。 武三思指著阿弦道:“你太放肆了!” 正在爭執,武后忽地說道:“夠了?!?/br> 滿殿噤聲。 武后看著手中的《大寶箴》,又看看跪在地上的藍名煥:“‘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藍名煥抬頭。 武后微微一笑:“那愛卿可記得,當你奉上這篇《大寶箴》之時,朕召你到御前,跟你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她竟然自稱“朕”…… 驚雷在頭頂連環炸響一樣。 武三思悚然驚心,連武承嗣也驚得后退,幾乎忘了去想武后問出這句話的用意。 狄仁杰跟阿弦卻很快明白了武后的用心。 ——怪不得武后想要“眼見為實”。 張蘊古被殺是631年之事,此事是太宗平生憾事,但以太宗的性情自不會昭告天下似的嚷嚷出去,只怕私底下……會對最親近的人提起一二。 而武后畢竟曾做過太宗的才人,如今她敢這樣問,只怕就是因知道了此中的一點詳細,所以才會出言考問。 就算藍名煥是被人“唆使”或者別有用心,事先打聽到大理寺的路徑以及趙彥宅子等,但是這一點機密,他卻無論如何探聽不到。 所以如果這一刻藍名煥答不出,他的命運就會在此刻注定。 同時……只怕狄仁杰跟阿弦也會被牽連。 藍名煥抬頭看著武后——奇怪的是,此刻在藍大人的眼前,所坐著的并不是一個美貌絕倫的皇后,而是……當初那個威武圣明的太宗陛下。 寫《大寶箴》的時候,本半是規勸,半是諷諫。其中“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更是無人敢說的驚世駭俗“狂語”。 誰知太宗的心胸竟如此廣闊仁德,而那一次的召見,正是張蘊古畢生之中,最值得回味跟榮耀的時刻。 所以,他怎會不記得太宗對他所說的第一句話? 藍名煥的臉上浮現一種難以形容的奇異笑意。 “——你好大的膽子!”藍名煥望著武后,如此這般徐徐說道:“不怕朕砍你的頭嗎?” 武三思跟武承嗣幾乎往后跌倒。 連阿弦跟狄仁杰也忍不住肝顫。 牛公公連出聲喝止都忘了。 所有人之中,只有武后穩坐依然,眼底閃爍著叫人無法琢磨的篤然笑意。 第229章 你我之間 當初太宗枉殺了張蘊古, 此后每每想起, 著實后悔。 有一次, 太宗回憶往事,心潮澎湃,曾對當時的才人武媚說起此事。 太宗嘆息:“朕還清楚的記得, 在召見他的時候, 朕故意恐嚇他……” 雖驚艷于《大寶箴》的文字, 卻要考驗臣子的膽量,或許也有玩鬧之心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