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節
桓彥范收回目光, 端肅正視面前之人:“崔天官有禮, 天官怎會在此?” 崔曄看著面前的少年, 溫聲道:“這次出來并非公務,而是私事,桓翊衛不必多禮,請自便罷了?!?/br> 方才阿弦攔驚馬摔倒在田地里, 桓彥范過去相救,兩人談笑不羈等等,崔曄都看得甚是明白。 其實對于桓家這少年弟子,崔曄并不陌生,畢竟他是吏部之人,最清楚滿朝文武百官的出身資歷等,桓彥范雖屬于祖上恩蔭出仕,但這少年豁達明朗,雖然年紀不算太大,卻機變而世故,但凡同他相處的人,無不稱贊,如魚得水。 且生得也不差,俊眉秀目,稱得上“年少英武”四字。 若是在兩個月前,崔曄興許會認真地想一想……桓彥范跟阿弦的“可能性”。 畢竟跟陳基相比,不管是年紀,相貌,出身,人品,桓家少年,都算是上上之選,正跟阿弦相襯。 崔曄從一個“家長”的角度比量,在陳基,袁恕己,桓彥范三者之中,他較為中意的是桓家少年。 但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 崔曄淡然而不失有禮地向著少年一點頭,轉身上車。 桓彥范本想問他既然并不是公務,卻不知是為了什么“要緊”的私事,居然不遠千里跑到這種險惡地方來。 但到底并沒勇氣相問。 他又看了看那輛馬車,可見人跟人之間是不同的,同樣落水沾泥,為什么他并沒被邀請上車? 無奈,只好悻悻上馬而已,風一吹,濕了的褲腳緊緊貼在腿上,冰涼沁冷,風一吹,尤其難受。 且說阿弦聽命上車,在車轅上探頭看向車廂里頭,卻見物隨人形,甚是清雅整潔,纖塵不染。 才嘖了聲,旁邊玄影也跳了上來,正欲往里鉆,被阿弦一把抱住,低低說道:“不成不成,你會把阿叔的車子弄臟的,就跟我一塊兒在這里坐好了?!?/br> 玄影雖很有親近崔曄的意思,被阿弦一攔,卻也十分知趣,便靠在阿弦腿邊。 此時崔曄同桓彥范說完,也正上車,卻見她挨在車門處坐著,道:“怎不入內?” 阿弦正在擰自己滿是泥水草土的袍子,那水順著指縫嘩啦啦地往下流。 阿弦甚是不過意,吐舌道:“阿叔,我一身泥,就不進去了,免得弄臟你的地方?!?/br> “啰嗦?!贝迺虾吡寺?,俯身入內之時,舉手在她肩頭一握。 “喂喂!”阿弦叫著,身不由己地被他拽了進去。 玄影站起來,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內,身后桓彥范策馬趕來,沖著它打了個唿哨。 玄影又喜歡起來,趁著馬車才緩慢起步,便從車上一躍而下,桓彥范俯身將它抄起,橫搭在自己的身前。 桓彥范撫摸它濕潤的狗毛:“你說,小爺我這是不是以德報怨?你這狗子,幾世修來的福分?!?/br> 玄影“唔”地叫了聲,趁機在他身上蹭蹭毛上的泥水。 阿弦才進車中,那厚而松軟的毯子即刻被她身上的泥水打濕。 阿弦叫起來:“我說我不進來的,好端端的這多么可惜?” 崔曄道:“是東西要緊,還是人要緊?” 阿弦想也不想,回答:“東西貴,東西更要緊?!?/br> 崔曄一怔,然后舉手在她額頭上輕輕地彈落:“你再說一次?!?/br> 阿弦捂著頭,笑道:“再說你還敲我的頭,當我傻么?” 崔曄看著她爛漫的笑,竟有瞬間的恍神,道:“阿弦當然不傻,阿弦最精靈了?!?/br> 忽然被夸贊,阿弦不明所以,疑惑地看著崔曄,她當然不覺著自己很傻,但也不至于有什么“精靈”之處,崔曄這話像是在笑她,可偏偏他是感慨似的語氣,并無半點嘲笑之意。 阿弦正琢磨時,崔曄卻發覺她縮在馬車一角,不敢動彈,原因自然是怕身上的泥水更臟了車廂。 崔曄心中一嘆,道:“阿弦……” 正好阿弦心里想到了一個她牽掛不放之事:“阿叔?!?/br>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彼此一怔,崔曄道:“怎么?” 阿弦道:“沒……你、你要說什么?你先說?!?/br> 頷首,崔曄沉吟道:“你把……濕衣裳脫了吧?!?/br> 阿弦目瞪口呆,打死也想不到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瞪大雙眼,半驚半嚇地看著他。 崔曄道:“放心,我不看你?!?/br> 阿弦慢慢地紅了臉。 崔曄仍是波瀾不驚地說道:“你的衣裳都濕了,這樣是要生病的,聽話?!?/br> 阿弦用力搖頭:如果還是當初在英俊看不到的時候,倒是無妨,現在怎么可以。 一念至此,腦中忽然有一幕場景影影綽綽地掠過,似乎……同現在這種情形有些“大同小異”。 那好像是在桐縣…… 阿弦正在回想,那邊兒崔曄舉手將自己的大氅解開。 阿弦察覺,驚問:“阿叔,你干什么?” 崔曄將大氅脫下,緩緩半跪而起,竟向著她這邊兒傾身過來。 阿弦不明所以,忙往后退,一邊瞪著他。 崔曄輕輕一抖將大氅展開,猶如一面輕薄而保暖的被子,披在她的身上,道:“這樣你放心了吧?” 這大氅織錦為表,狐裘為里,披在身上的瞬間便有一股暖意融融。 崔曄道:“我可不想才見到你,便見你病倒。把那濕了的衣袍扔了,這里有兩件棉衣裳,是我臨行虞娘子托我帶的,你可以換上?!?/br> “jiejie帶衣裳給我了?”阿弦驚喜交加。 因她此行是奉旨,不能多帶“家人”,又因擔心路途險惡,便把虞娘子留在京中,仍是托付袁恕己照料。 現在想想,卻是明智之舉,不然的話,宛州客棧那一場,先就難過。 崔曄道:“是,你不可辜負了她的心意?!?/br> 阿弦情不自禁地抓住那襲狐裘大氅:“那我、我回去再換,不至于就立刻生病,我沒那么嬌貴?!?/br> 崔曄默然:“你是不聽我的話了?” 他的口吻中,竟有一絲惆悵感傷之意,聽得阿弦心頭不安。 他在書房之中,執筆吐血的那幕毫無預兆地又浮現在眼前,阿弦越發心驚rou跳,當下不顧再想別的,只忙道:“我聽,我聽還不行么?” 崔曄盤膝而坐,雙手環抱胸前,側身垂眸,仿佛假寐。 耳畔卻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夾雜著阿弦偶爾有些“奇怪”的聲響。 她用崔曄的大氅遮著身體,自個兒在里頭,手舞足蹈地解換衣裳,就似哪吒鬧海,翻江倒海,不可一世。 忙碌之中阿弦悄悄看一眼崔曄,卻見他微微閉眸,仍是一副雷打不動世事無礙的模樣,跟自己這樣手忙腳亂形成了鮮明對比。 不由一樂。 終于換好了衣裳,忙活的身上出了些汗,大概也有這狐裘大氅的功勞。 這上頭仿佛還有一股很淡的松香氣息,類似崔曄身上的味道,阿弦已經是久違了。 趁著崔曄還未睜開眼睛,她握著大氅,埋首湊過去,很想深深地嗅一嗅,但在臉要碰到那絲滑的織錦之時,驀地醒悟:這種行徑看起來好似有些“奇怪”…… 是不是有些太過“猥瑣”。 阿弦咳嗽了聲,強壓住想要埋首其中的渴望。 她握著大氅遞換給崔曄,假裝無事道:“我好了,阿叔……” 崔曄聽了這聲,才緩緩睜開雙眸。 卻發現她身上穿著銀白色的府綢常服外袍,雖是棉服,仍有些松松垮垮的,且袖子挽起,下擺的袍子也被撩了起來,掖在腰間。 好似她出來后,更加瘦了一圈兒。 看的崔曄心頭發抽。 只不過,這皎潔的銀白色讓阿弦的眉眼也無端柔和了幾分,瞧著總算有幾分曼麗之意了。 然而發間還殘留著方才倒在田地里留下的一些泥草等物,加上她一日的顛簸,頭發都有些散亂了,幾率散發被水打濕,胡亂貼在額頭跟臉頰、后頸上。 崔曄道:“也不知擦一擦?!?/br> 阿弦忙抹了一把臉。 “你那是猴子洗臉么?”崔曄無奈:“你過來?!?/br> 阿弦問:“干什么?” 崔曄皺眉不答。 然而看見他一皺眉,阿弦連問的心思都沒有了,忙從對面挪到他跟前。 崔曄把她往身旁又拉了一把,舉手將她的發簪摘下,頭發打開。 阿弦的頭發格外細軟,飄在他的手中,好似上好的絲緞,手略一松,便有些傾瀉,萬千青絲纏繞指間,手指竟有些酥麻之意。 崔曄凝住心神,叉開五指,輕輕地給她梳理妥當,又好生在頭頂綰了一個髻。 從頭到尾,阿弦乖乖地一動不動。 原來崔曄這樣溫柔的舉止,讓她在剎那間竟想到了老朱頭。 她從小到大,在懂事之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頭發都是老朱頭給梳理的,甚至在她長大之后,老朱頭還時不時地給她梳梳頭,綰個髻之類,自從老朱頭去后,再也沒有人給自己梳頭了。 忽然間被崔曄如此,阿弦心中波瀾起伏,卻又有些奇異的受用。 感覺他溫和有力的五指從頭頂緩緩梳過,微暖的掌心貼著發端跟額角掠過,阿弦舒服的幾乎熏熏欲睡。 除了老朱頭,再沒有人能這樣跟她親密無間。 這真像是一個很好的夢,她都有點不愿醒來了,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