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節
崔曄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面上神色變化,小心問道:“覺著如何?” 阿弦已辨明自己在臥房休息,同時也覺著頭有些重,她抬手搡了搡:“阿叔……” 這瞬間,驀地想起些零碎影像,也有在天香閣里飲酒取樂的場景。 阿弦抬頭:“我先前……” 崔曄道:“你吃多了酒,估計會有些頭疼,先前我吩咐他們做了醒酒湯了,待會兒喝上一碗?!?/br> 阿弦惴惴地應了聲,見他也不提別的,便也心懷鬼胎的壓下。 只是畢竟心頭有些虛,又加上方才夢中所見,甚覺疑惑。 重轉頭四看,不料目光越過崔曄身旁,猛然便看見偌大的斑斕猛虎立在他身后。 “??!”阿弦毫無防備,又吃一驚,本能地往崔曄懷中躲去。 崔曄張手將她攬住,回頭看了眼逢生:“你不是不怕逢生的么?” 阿弦回過神來,她伸長脖子,從崔曄肩膀處探頭出來看后面的逢生。 對上猛虎那雙看似寂靜而漠然的碧色眼睛,仍是有些怯意。 畢竟上次相見,是隔著柵欄,但此刻她跟逢生之間,卻只隔著崔曄。 只不過奇怪的是,雖然有著人類對猛獸的天然畏懼感,可是眼睛卻無法從那斑斕濃烈的虎身上移開。 崔曄見她抓著自己胸前衣襟,像是一只躲在巖石之后的北域鼠兔,正小心翼翼地露出烏溜溜地雙眼觀察敵情。 一人一虎對看間,崔曄道:“逢生。你過來?!?/br> 阿弦大驚,轉頭看向他,崔曄笑道:“有我在,怕什么?” 阿弦嘴硬:“我才沒有怕呢?!?/br> 逢生聽了崔曄呼喚,邁步往前,它來到榻邊,就探頭伸頸。 崔曄會意地摸了摸它的脖子,逢生似很滿意,順勢雙腿一曲,竟是斜斜地蹭著崔曄的身旁,側臥在了他的腳下。 阿弦目瞪口呆,卻又大飽眼福。 崔曄道:“你瞧,先前我因有事走開,特叫逢生照看你,它甚是盡忠職守?!?/br> “阿叔讓逢生照看我?”心里的怯意很快消散,又見逢生懶洋洋地躺在榻前,阿弦反喜歡起來。 崔曄道:“是啊,先前虎奴說逢生有些躁動,我便趕了回來,方才……有沒有發生什么事?” 阿弦被逢生吸引住,聞言才想起來:“啊,對了,有的!” 崔曄問:“是怎么了?” 阿弦眨了眨眼,道:“是涂明來探望我啦?!?/br> 換了別人,只怕一時不能明白涂明是誰,但崔曄博聞廣記,又且是阿弦經手過的事,他自然心中清明:“是那個洗脫了冤屈的士兵?他……怎會來探你?” 話說到這里,崔曄又道:“你不是有護身符么?” 阿弦隱約覺著他這句問話似乎……另有一份什么意思,撓撓臉頰:“阿叔不知道,涂明已經不是尋常的陰鬼啦?!?/br> 崔曄疑惑起來:“這是什么意思?” 一想起先前“夢中”情形,阿弦不由又笑了起來,正是方才崔曄所見她那個甚是開懷明朗的笑容。 原來先前阿弦本呼呼大睡,耳畔隱約聽見有人呼喚自己,她睡得正好并不理會。 誰知眼前金光一閃,人竟飄然騰空,離開了崔府。 等阿弦定睛看時,卻發現竟是在先前陪著王主事來過的涂家。 此時涂家家門口,有七八個孩童圍在一起,蹦蹦跳跳地玩鬧。 涂家的那小郎君獨自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孤零零地,有些羨慕地看著孩子們玩耍。 忽然之間,大街上來了一隊人馬,竟是十數個武官服色之人,威武雄壯地打馬越過街頭,身后還跟隨許多小兵,抬著許多物件。 那玩耍的眾孩童見狀,紛紛地避讓,一個個又是敬畏又是懼怕地打量著這一隊威風的人馬。 涂家的那小孩子也站了起來,昂首往這邊兒打量。 忽然領頭一個武官左右張望了會兒,勒住馬兒,俯身問道:“敢問,涂老爺家住何處?” 路人且驚且怕地指了指前方,那武官一眼看見站在門口的涂家小郎君,一抖韁繩,徑直往此處而來。 那孩子嚇的面無人色,忙后退了一步,跳進門內,躲在門扇后面。 其他的孩童跟大人們見狀,因都知道涂明的“逃失”事件,一時指指點點,都以為涂家大禍臨頭。 說話間,那領頭的武官翻身下馬,大踏步往門口而來。 那小郎君雖然害怕,難得地竟沒有轉身逃走,手緊緊地扒著門扇,盯著這威風凜凜地武官。 武官走到他跟前兒,俯身看著他的雙眼道:“你就是涂明的兒子?” 小郎君雙唇緊閉,卻用力點了點頭。 武官道:“好,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br> 涂小郎君眨了眨眼,忽然用稚嫩的聲音叫道:“我爹不是逃兵!” 武官一愣,很快地雙眼發紅,他單膝跪地,握住小郎君的手將他輕輕地拉了出來,道:“你說的對,你爹并不是逃兵,他是個英雄!” 眾人都愣住了,這會兒武官身后的十幾名將官也翻身下馬,盡數走了過來。 而涂家院中,涂老娘因聽了動靜,出來查看,猛然見許多將官在前,只當大事不協,嚇得魂不附體,急回頭叫涂老爺。 此時那武官牽著小郎君的手,帶著眾人走進院內。 正涂老娘扶著涂老爺出來,那領頭將軍道:“涂明之事,已然真相大白,這里在的都是當夜駐扎雪原的部眾,我同他們,一起代替涂明,給您二老磕頭啦?!?/br> 說話間,眾人拱手,單膝跪地,向著兩位老者跪了下去。 涂小郎君立在中間,看著這些比自己高大威猛的將官,忽然間矮身下去,自己反而比他們更高了,他心中覺著有趣,左右打量,高興地笑了起來。 門外,前來看熱鬧的百姓們跟孩童,皆都呆若木雞。 阿弦看著這一幕,眼睛微熱。 身旁卻悄然多了一人,此人道:“那天我奉命值夜,誰知敵人細作來探,我跟他殊死搏斗,雙雙滾落結了一層碎冰的湖中。落水的聲音驚動了其他的同僚,他們趕來查看,因風高雪急,并沒發現湖中異樣?!?/br> 駐軍未曾發現湖中異常,卻發現本該值夜的涂明不見了,眾人一番尋找未果,卻因此而喧鬧了半夜。 誰知這細作是高麗軍的先鋒前哨,本要在今夜探查唐軍營地布防,趁著風雪偷襲。 可才露面便被涂明解決,高麗得不到回信,又見唐軍營中戒備更加森嚴,自詡計劃敗露,這才取消了奇襲之策。 倘若當夜不是涂明察覺異常,高麗趁著風雪掩殺而來,唐軍毫無防備,必然損失慘重。 所以在冰湖中起初尸身,又將當年俘獲的高麗人拿來詳細審問,才知道那夜曾有一場大禍消弭于無形。 阿弦聽罷嘆道:“雖然真相遲來了,但總算是來到了?!?/br> 涂明道:“若非因為十八子,我的冤屈,不知到幾時才能大白天下,連父母,妻兒都因而蒙羞,我就算做個陰鬼,也是無法甘心?!?/br> “很不必在意,這原本是我的本責該為,”阿弦驀地想起窺基法師的話:“那天你被可惡的番僧傷害,怎么忽然又無事了?” 此時才想起仔細打量涂明,卻見他已經不是士兵的打扮,而是身著一襲淡青色的袍服,看著甚是周正,而且奇怪的是,他身上絲毫鬼魂所有的寒冷之氣都沒有,反而泛著一絲很淡的金光。 阿弦遲疑:“窺基法師說你會有大造化,難道……” 涂明含笑道:“我也沒想到,竟會如此陰差陽錯,我因極感激十八子為我伸冤,那天見你危急,便你不顧一切想要保護你,誰知這一念心意,上達天聽,上帝憫惜我忠勇,所以免我輪回之苦,如今我已被封為眉州一地的城隍,即刻要去赴任了,在臨行之前,唯一的心愿便是看一眼家中,另外就是同十八子辭別?!?/br> 阿弦大喜,忙拱手笑道:“原來果然是大造化,可喜可賀!” 兩人說到這里,涂明忽然回頭張望,道:“崔府的堂下虎甚是厲害,居然能嗅到異常?!?/br> 此時兩人雖仍立在鬧市之中,但阿弦卻仿佛聽見獸爪扒門之聲,以及逢生低低地咆哮。 臥室之中,崔曄聽到這里,心頭豁然:“原來逢生躁動,是因為如此?!?/br> 逢生似因聽見叫自己的名字,扭頭看一眼崔曄,然后張開大嘴,打了個哈欠。它舒服地將毛茸茸地頭靠在崔曄腿上,重新耷拉著眼皮,懶洋洋地仿佛睡著。 阿弦不由多看了它幾眼:“阿叔,逢生果然是很有靈性,同玄影不相上下?!?/br> 崔曄道:“其實萬物有靈。比如你所說涂明,雖為陰鬼,但壯勇護衛之靈之心不滅,終究得如此造化?!?/br> 阿弦正若有所思,崔曄道:“對了,我方才聽你說什么……‘不懂’之類,又是如何?” 阿弦一怔:“那是……是因為另一件事了?!?/br> “何事?” 阿弦皺眉:“之前我在戶部遇到一個黃先生……的鬼魂,就在番僧作亂那天,他不知為何跑出了戶部,后來就不見了蹤影……” ——但是今天,阿弦竟意外地從涂明的口中得知了黃書吏的消息。 因為發現逢生抓門,涂明道:“我來了甚久,也是時候該離開了?!?/br> 他抬眼望向屋內,正那將官命人把各色的物件都抬入院內,涂家二老喜極而泣,涂小郎君被人牽著,喜笑顏開地挨個箱子里打量,又去摸將士們腰間的佩刀,十分活潑好奇。 忽然他興奮而鄭重地大聲宣告:“我長大了也要當兵!當個父親一樣的大英雄!” 眾兵士鼓掌叫好。 阿弦打量小郎君歡喜雀躍之態,莞爾道:“小郎君甚是可愛?!?/br> “看他的造化罷了,”涂明眼睛微紅,卻長長地舒了口氣。 忽然他想到一件事:“差點忘了,那位黃書吏托我帶一句話給十八子?!?/br> 阿弦沒想到他會“認得”黃書吏,忙道:“黃先生何在?這連日來我都不曾見到他?!?/br> 之前黃書吏飄走后再未現身,她每每惦記,只是無處可尋,又因窺基說他另有心念未成,便想他完成執念后興許又會回來。 偏她近來也是事多,不曾回戶部,越發不知究竟,不料竟從涂明口中被告知。 涂明斂笑:“他已輪回去了,他本來想親見你,但是你身上有大法師的法諭,且還跟崔天官一同,他無法近身,就算勉強靠近你也看不見他……便只叫我帶話給你?!?/br> 萬想不到那日一別,竟是永訣,阿弦驚惘:“是什么話?” 涂明道:“黃先生說:物在心中,善者自尋?!?/br> 阿弦目瞪口呆:“這是什么?我并不懂?!?/br> 涂明笑道:“我也只是轉述而已,但既然黃先生臨去之前念念不忘這八個字,十八子且記在心中就是了,此時不懂,將來未必不會有懂的時候?!?/br> 阿弦笑道:“果然不愧是上任城隍爺的大人了,說的話甚有道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