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節
但是今日,院中冷冷清清,并沒有任何氣息,也無虞娘子的身影,阿弦正詫異,玄影向著前方堂下叫了兩聲。 阿弦忙往那邊急奔過去,還未進門,就已經看清。 原來此刻堂下赫然坐著一人——身著素白的麻衣,額前也勒著一道雪白的麻布孝帶。 一張平日里桃花般艷的臉,此時透出些冷若冰霜的凌厲,他并沒有看向自己,反是斜斜地側坐著,轉頭看向虛空,身形看來空寞之極。 正是賀蘭敏之。 阿弦想不到,她并沒有去尋周國公,周國公竟自己找上門來。 但是在這個時候,賀蘭敏之來到家中,又是為了何事? 虞娘子卻站在賀蘭敏之身側,見阿弦回來,勉強含笑:“如何才回來?殿下來了半個時辰,幾乎等的不耐煩了?!?/br> 阿弦道:“有件事情耽擱了?!?/br> 忽然敏之道:“有什么事這樣要緊?!甭仡^,雙眼竟然透紅:“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對么?” 阿弦對詩文上見識有限,依稀聽出幾分意思:“殿下……殿下節哀?!?/br> 敏之道:“嘻,人人都叫我節哀,只是你們都非當事之人,刀沒有扎到自己的心頭上,當然都不覺著疼,你們憑什么裝作一副假惺惺的同情模樣,叫我節哀?!” 他起初還笑,可很快,話聲里的狂怒卻似暴風飛舞,里頭挾裹著許多鋒利的刀子,會把人凌遲剁碎。 雖然早習慣了敏之這樣變幻莫測的性子,但是這一次的情形又是不同。 阿弦噤聲。 虞娘子在旁,面露焦急之色:“殿下……” 敏之不看她,忽然又用極淡的口吻道:“閉嘴?!?/br> 阿弦忙向著虞娘子搖了搖頭,她想了想,忽地也一笑:“這種滋味,我當然知道?!?/br> 敏之挑了挑眉,緩緩轉頭看向她。 阿弦不再說話,只是抬起雙眼,平靜地對上敏之的眼睛。 昔日老朱頭的離去,對阿弦而言何止心頭扎了刀子,如今想起,心頭的千瘡百孔仍森森然透著寒氣,絲絲地疼。 她雖未言語,目光相對,敏之卻已明白。 他復笑了笑:“是,我差點忘了?!?/br> 然后敏之緩慢地傾身坐起,他往前探身,雙眼緊緊地盯著阿弦道:“那么,你告訴我,你的親人去世之后,你有沒有再次看見他?” 阿弦一怔。 敏之卻已經捕捉到她眼中的那一絲詫異,有些泛白干裂的唇微微挑起,敏之道:“小十八,你不是在猜我的來意嗎?我的來意就是這個,我想借你的這雙眼睛,替我找一找我meimei?!?/br> 阿弦如鯁在喉:“殿下……” 敏之淡瞥了眼旁邊的虞娘子,道:“比如她,那夜在許敬宗府上,她見到的的確就是那個鬼女對不對?既然那時候你可以,那現在也可以!……我要見到阿月!” 阿弦搖頭:“殿下,請恕我……” 不容她說完,敏之縱身躍起,揪住阿弦領口直拽過來。 “殿下!”虞娘子欲攔阻,卻被他一掌拍開。 阿弦擔心看去,下頜被敏之重重捏住。 他強令她轉回頭來。 原本過于明艷的臉此時猙獰如鬼,敏之磨牙吮齒般道:“讓我見到她,我一定要見到她,不然……就殺了你!” 第137章 小時候 魏國夫人若不肯收斂且繼續張揚的話, 遲早會出事, 關于這點,賀蘭敏之早有預感。 只是他沒想到, 這預感這樣快成真,迅若閃電讓他猝不及防。 ——武媚從先帝后宮一名半被廢的妃嬪, 幾度起落,成了如今幾乎壓倒了高宗的圣后, 靠的可不是天賜的運氣,而是過人的手腕。 不必說在后宮一家獨大,就算是那些老謀深算的朝臣,被她一雙纖纖玉手輕易拉下馬的,又有多少。 她之所以容高宗寵愛賀蘭氏,就如敏之心中忖度的, 一來因為她幾乎獨攬朝中大權,對于高宗自然也要用點籠絡的手段, 若是后宮里太“清苦”了, 反而不美,所以索性讓高宗任意胡鬧去。 另一方面,賀蘭氏之所以得寵,卻也正是因為她是皇后的親戚, 對武后而言,既然要遂高宗的心意,選一個不知來歷的妃嬪,還不如賀蘭氏這樣一個“自家人”。 當然, 除了這些外,其實還有個原因,是敏之忽視的。 可正因為這種種,魏國夫人才恩寵一時。 但是賀蘭氏畢竟年少,她哪里會想到這些,就算敏之明告訴她,以她心高氣傲的性子,又怎會承認她所得種種全來源于武后的“恩賜”? 賀蘭氏不屑于此,她更想聽見且相信的話,恰恰是武三思說給她的那些。 誰又能知道,那些甜的像糖一樣的言語,其實盡是奪人性命的劇毒。 那天抱著賀蘭氏出宮,還未到丹鳳門,敏之便暈厥過去。 等他醒來,已是次日。 先前因他昏死過去,武后命人將他送回了周國公府。 御醫又開了凝神安氣有助于睡眠的藥,命喂他喝了。 這半日,武惟良武懷運早被囚在禁軍地牢,以丘神勣的辦事之能,早就審問出了“真相”。 敏之心神恍惚,不顧楊尚勸說,仍是掙扎著來到大明宮。 殿內,武后將丘神勣所得真相同敏之說明。 武后道:“這兩個畜生原本是想毒害我,卻不料竟讓阿月替我去了,我早跟陛下說過,阿月還那樣年輕,寧肯是我才好?!?/br> “敏之,”她望著敏之嘆道:“我的心,其實是同你一樣的?!?/br> 敏之望著高高在上的武后,忽然道:“我想見見武惟良跟武懷運?!?/br> 武后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不過畢竟人死不能復生,如今總算給阿月討回公道,也能讓她在天之靈瞑目了。你不必去見那兩個畜生,我自會發落他們?!?/br> 敏之仍道:“我想親自見一見他們?!?/br> 武后微微皺眉:“真相已得,何必再多此一舉。你只需要好生保重自己,然后再料理阿月身后之事罷了?!?/br> 敏之聽到“身后事”,誅心刺骨:“阿月,阿月在哪里?” 武后嘆道:“畢竟陛下深寵阿月一場,如今她又替我而死,我已求請陛下,就以后妃之禮將她厚葬。如今停在永德殿里,你若想見我叫人帶你去就是了?!?/br> “后妃”二字入耳,敏之的臉上浮現一絲嘲諷的微笑,他張了張口,卻又并未說什么。 敏之終究先跟隨宦官去永德殿“見”了賀蘭氏。 相比昨日的慘烈訣別,此時的魏國夫人因被人妙手整理過,面上血污消失無蹤,妝容精致更勝從前,一身她素日最愛的刺繡牡丹錦衣,靜靜地躺在金絲楠棺木之中。 她臉上的神情這樣嬌美可愛,就好像睡著了,正在做一個甜美的夢。 敏之心里竟生出一種不切實際的想象,興許妹子并沒有死,只是在跟他玩笑,他試著連喚數聲,等她睜開眼睛向著自己頑皮一笑。 但最終他等來的只有身后宦官擔心地一聲:“殿下您可好么?” 這一句打碎了他的幻想。 敏之暴怒回身:“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眾人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殿內只剩下了敏之一人,白幡白蠟,敏之看著看著,扶著棺木哭倒。 等敏之回神,再度再求要見武惟良武懷運之時,武后道:“從此你不必再提。這兩人實在是我們家門之恥,先前我向陛下稟明實情后,陛下甚怒,便下令將那兩人處死,以安撫阿月在天之靈了?!?/br> 敏之并不怎么詫異,只重復問道:“他們已經死了?” 武后道:“死了。死得其所?!?/br> 敏之垂眸:“姑母……真是好手段?!?/br> 武后瞥向他,不動聲色道:“你說什么?” 敏之道:“這么快就問出真相,處死真兇,我只是欽佩,姑母這樣做,阿月若是在天有靈,也當欣慰?!?/br> 武后才道:“這不過是身為家人應該做的。你總該知道,沒有什么比阿月仍活著更好?!?/br> 敏之強笑,擠出的笑卻仿佛擰出的黃連汁子:“您說的是?!?/br> 敏之拜別武后,搖搖擺擺往外。 正走間,身后有人叫道:“表哥!” 原來是太平公主追了出來,敏之卻渾然不覺,仍是往前而行。 太平攆了過來:“表哥!”驀地見他神不守舍,太平心中難受:“表哥,你不要太難過啦,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誰能想到……” 敏之垂眸看著那稚嫩的臉,忽然打斷她:“阿月……” 太平一怔,卻又明白過來:“表哥,我、我是太平?!?/br> 敏之醒神,深看太平,目光閃爍。 忽然旁邊有人道:“殿下,外面太熱,您還是先回殿去吧?!?/br> 敏之這才留意原來在場還有一人,抬頭看時,正是梁侯武三思,此時緩步走了過來,立在太平身旁。 太平道:“有什么妨礙的?” 武三思道:“先前皇后不是叮囑過,叫你不要四處亂跑么?何況如今正是非常時候,且回去吧?!?/br> 太平聽說“非常時候”,又看敏之:“表哥,你、你要節哀?!?/br> 敏之還未應聲,太平低低一嘆,轉身而去。 剩下武三思跟敏之兩人站在原地,敏之仍是一言未發,武三思看他一眼,便道:“周國公方才,可去看過魏國夫人了?” 敏之抬眸看向武三思,仍不答話。 武三思嗟嘆道:“實在是太可惜了,豆蔻之年,卻慘遭如此荼毒?!?/br> 敏之道:“是不是你?!?/br> 武三思道:“什么是不是我?” 敏之道:“武惟良武懷運所作所為,跟你有沒有關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