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節
阿弦怏怏往回,抬頭看著那淡藍的天際,晨風之中,想到盧照鄰居然要趕在這樣絕早人跡罕至的時候悄然離開……盛名如此,人人敬仰,斯人卻獨自憔悴,黯然隱退。 一念至此,阿弦止步,她低頭看看手中卷軸,終于將上頭系帶扯開,慢慢展開。 卷軸上是極簡單的四句盧照鄰的手書,寫得是: 關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 此中一分手,相顧憐無聲。 雖然阿弦不通文墨,但看著這四句,就仿佛當初聽見“但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時候的那種被撼動的感覺。 只是這次,甚是傷感。 忽然耳畔有個聲音道:“好詩啊好詩,這正是盧先生一片送別的眷眷情意?!?/br> 阿弦抬頭,看見身邊兒不知何時聚集了好幾道陌生的影子,其中一個書生模樣的正在點頭贊嘆。 原來今日因是盧照鄰離開長安之日,非止是人,連一些有詩情墨趣的鬼魂也來送別,群鬼正好奇盧照鄰送給阿弦的是什么,如今總算一飽眼福,不由贊嘆出聲。 另一個道:“唉,能得先生如此高看,十八小弟也算不枉此生了?!?/br> 阿弦不由道:“我不枉此生又如何?誰又能改變先生的命運?” 旁側的眾鬼面面相覷,先前出聲贊嘆那個道:“十八小弟若要送別,其實還是來得及的,一刻鐘前城門才開,我們是目送先生走了的,你這會兒若是急趕的話,未必不能……” 話音未落,阿弦已將卷軸卷起,拔腿往城門的方向疾奔而去。 有些清冷的晨風自兩側臉頰吹過,阿弦腳不點地地奔過重重道道的街巷,從明德門下穿城而過,雙足踏在青石磚上,發出微微地響動,在偌大的城門洞之中發出硿硿回響。 她狂奔出城,沿著官道行了片刻,又爬上旁邊的土坡,抄近路往前趕去,如此又追了兩刻鐘,從高高地山坡上,果然看見前方有馬車的影子。 阿弦大喜:“盧先生,先生……等等?!?/br> 連叫兩聲,腳步卻不停。 忽然阿弦噤聲,原來她發現馬車是停在路邊,并未前行,而在馬車前方,有兩個人影,正面對面地不知在做什么。 阿弦睜大雙眼,在極快之間,她已經看清楚其中一個的確是盧照鄰,但是另一個……卻出乎她的意料,居然正是崔曄! 兩人對面而立,似在說話。 “阿叔?”阿弦喃喃,“阿叔……也來送別盧先生么?” 她不再叫嚷,只趁著這個空檔,加快步子往前趕去。 眼看越來越近,誰知因一路追來,早就精疲力竭,眼睛有只顧緊緊地盯著前頭,正是聚精會神之時,身邊悄然多了一道影子。 那鬼一邊兒隨著飄動,一邊兒問道:“你跑的這么快做什么?” 猝不及防,阿弦一腳踩歪,身子搖晃。 阿弦“啊”了聲,還試圖穩住身形,卻到底不能夠,只好拼命先護住手中卷冊。 剎那間,整個人從斜坡上滾落下來。 幸而這斜坡并不高,又沒有格外尖銳的石頭等物,但雖無致命傷,仍是摔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滾到地上,一時居然有些爬不起來。 那只促狹冒失鬼見狀,飄住在斜坡上望著她嘿嘿而笑。 “你這……”阿弦呻吟了聲,正要咬牙掙扎起來,眼前的天空中,卻多了一張臉。 阿弦起初一驚,以為又多了一只鬼。 其實不是。 這樣清晰皎然的眉目,他靜靜地俯視著阿弦,眼中透出幾分疑惑,但更多的是波瀾不驚。 崔曄道:“你在干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阿叔:在干什么? 阿弦:我……我在練習打滾 阿叔:哦……繼續,不要停 阿弦:Σ( ° △ °|||)︴ 第127章 家事 才從斜坡上滾下來, 滿身灰土, 頭發松散,發間跟衣裳上都蹭刮著些亂草枯枝, 連小臉上也是灰突突的。 阿弦躺在地上,身不由己看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崔曄, 眨了眨眼才道:“我、我……” 崔曄不語,只伸出手來。 阿弦盯著那只手, 后知后覺地將手遞了過去。 崔曄握住她的手,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一邊兒舉手在她腰間輕輕一扶。 方才聽見動靜的時候,正在他心不在焉之時,本以為是山石墜落、刺客現身、山林間野獸等等……隨意瞥了眼,卻看見是阿弦滾落在地。 簡直叫人魂驚魄動。 俯身看她之時, 她緊閉雙眸,動也不動。 就在他屏住呼吸額頭冒汗想要拉她起來, 她卻終于睜開了雙眼。 這短短地一霎, 卻叫他經歷了黑夜跟白日剎那交替之感。 手扶著阿弦起身的瞬間,又發現她竟是這樣輕飄飄地。 這會兒崔曄忽然想起在桐縣之時,曾背著她走過落雨黃昏,那時也是這樣羽毛般的, 時隔將一年,她的個頭好似長了寸許,卻仍是這樣瘦弱幼貓似的。 仿佛……連習性也有些像,比如發現她的這瞬間, 兩兩相顧,她烏溜溜地瞪大雙眼,半是意外半是驚訝,臉上也花貓一樣。 叫他緊張才散,復生出啼笑皆非無奈之意。 手相握的瞬間,那只促狹鬼的傻笑聲也隨之在阿弦的耳畔消失。 阿弦試著舒展了一下手腳,除了腳踝有些略微地刺痛,其他倒沒什么不妥。 她驀地想起自己跑出城來的意圖,忙抬頭叫道:“阿叔,盧先生呢?” 崔曄道:“他已經去了?!?/br> 阿弦大急:“什么?我還沒跟他道別呢……”她千辛萬苦追出來,怎能不見一面兒就走? 正要拔腿再度趕上,手臂卻被崔曄一把攥住。 崔曄握著手臂把她拉回來,沉聲道:“從這么高滾下來,怎也不看看受傷了沒有?” 阿弦道:“不礙事,我……” 崔曄道:“住口!”他好像很不高興。 阿弦不敢強辯,停了停才又問道:“阿叔,你怎么在這里,你也是來送別先生的嗎?” 崔曄“嗯”了聲,舉手將她頭上蹭著的一些枯草葉子一一摘下:“下次不許再如此冒失了,送別而已,不是送命!” 手在她身上輕輕拍打,塵土飛揚。 “我自己來自己來?!彼砩夏菢痈蓛粽麧?,這些泥灰雜塵實在是玷辱了。 阿弦一疊聲嚷著,一邊兒退后自行拍打:“我何嘗要送命了,先前是被一個冒失鬼嚇了一跳……” 說到這里,猛地跳起來:“我的詩呢?” 崔曄見她滿面驚恐,在原地團團轉的模樣,默然俯身,從旁側草叢中撿起那個卷軸:“可是此物?” “是是是!”阿弦忙接過來,又展開細看,見并無傷損,才長松了口氣。 崔曄在旁,微微側目,瞬間將上頭的詩看的明明白白:“這是……盧照鄰送給你的?” 阿弦忙將詩展的正了些給他看:“我去盧先生住處,才知道他給我留了這個,阿叔看看,是不是極好的?” 崔曄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四句,并未立刻回答。 阿弦正不知如何,崔曄道:“果然是極好的,你好生收起來吧?!彼菩Ψ切τ值溃骸斑@一筆,可是價值千金?!?/br> 阿弦忙小心翼翼地又卷起來:“阿叔怎么也會來相送盧先生?還趕的這樣早?” 崔曄道:“畢竟是親戚?!?/br> “親戚”二字,讓阿弦想起賀蘭敏之曾提過,盧照鄰跟崔曄的夫人盧煙年是同族。 但這一句,同時也提醒了阿弦,心里還有一件事不知要不要告訴崔曄。 阿弦垂眸看著手中的卷軸,正在籌謀如何開口,崔曄道:“聽說昨晚上楊府出了事,究竟是怎么樣?” “啊?!卑⑾抑坏孟葘⒆蛞菇洑v種種同崔曄說了,又道:“看楊公子一副不肯善罷甘休的模樣,必然是要命的事?!?/br> 崔曄回身,竟是要走開。 阿弦本能地跟著走了一步,崔曄回頭:“站著別動?!?/br> 阿弦不知如何,只好站在原地,心里則想該如何跟他說那件事。 頃刻,崔曄折回來,手中竟牽著一匹紫騮馬,道:“上來?!?/br> 阿弦道:“阿叔,我沒事?!?/br> 崔曄只是淡淡地看著她,阿弦道:“行行,你別瞪我。我上去就是了?!彼膊酵R兒跟前走,先前倒還罷了,此時才發現右腳踝疼得比方才厲害了些。 阿弦怕他看出來又要擔心,便強做無事,把畫軸往懷中一塞,雙手抓住馬鞍,但畢竟腳踝受傷,上馬之時不好使力。 正在徒勞地亂爬碴,崔曄搖頭,走到身后又在她腰間一握一托。 阿弦順勢終于爬了上去。崔曄卻并不上馬,只走到前頭,牽著馬韁繩往前而行。 阿弦道:“阿叔,你不上來???” 崔曄道:“我走走就好?!?/br> 阿弦道:“那我多過意不去,我陪著阿叔一起走吧?” “老實坐著?!贝迺系曊f道。 阿弦“哦”了聲,忍不住回頭又看一眼。 卻見官道上,盧照鄰的那輛馬車已經變成了一個黑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