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節
本地官府也只發了一則尋人通告,也就罷了。 無奈之下,這家的男主人親自出外找尋兒子,但仍是白跑了一趟,反而把家中所余資財也都耗盡,又是傷心又是勞力,驚怕憂慮,臥病在床。 家中婦人已哭得兩眼枯干,幾乎看不見人,媳婦帶著孫子,勉強支撐,風雨飄搖,眼見活不下去了。 蘇奇的岳丈是個仗義之人,常常說起此事,蘇奇聽了幾遍,見岳丈著實擔憂,他就存了個私心。 畢竟當初阿弦被關在府衙牢中的時候,以那種玄妙天賦,為他們解決了不少為難之事,別人不知道,蘇奇卻是受益者之一,畢竟連媳婦都是托阿弦的福得了來的。 蘇奇不敢先跟岳丈說,因知道阿弦如今跟了賀蘭敏之,又怕阿弦不肯做這些事,故而想要先問一問阿弦,但今日才逮到機會。 阿弦聽罷,皺眉想了片刻:“我也未必有法子,不過是盡力試一試而已?!?/br> 蘇奇正捏著心,聽她答應,大喜過望:“這就是救了命了!” 當下蘇奇便領著阿弦往東巷去,又走了半個時辰,快到地方,蘇奇對阿弦道:“稍等?!?/br> 他自走到巷口賣糕點的地方,用兩文錢買了兩包點心,油紙包包好提在手里。 阿弦道:“你是餓了?” 蘇奇道:“不是,他們家有老有小,都餓得嗷嗷叫,借著去的因由送這個給他們……對了十八弟,你想吃嗎?待會兒出來我也給你買兩包?!?/br> 阿弦才知道蘇奇的意圖,因感受到他的用心,自己心里也有些暖意,便笑道:“我不吃,我家里也有。不過……你這樣誠意用心,我才也好行事?!?/br> 又走片刻便到地方。 卻見門頭窄小,頂上長草,門扇也透出破敗之象,蘇奇道:“這就是那陳家了?!睂㈤T扇推開。 正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蹲在門口摘菜,旁邊地上兩只雞正在刨地捉蟲兒吃,一個干瘦小童蹲在地上看。 聽見動靜,兩人各自看來,婦人是認得蘇奇的,忙站起身來,陪笑道:“蘇公差,怎么得空貴腳踏賤地?”又看阿弦穿著不同,面上便有些疑惑不安。 蘇奇道:“沒什么別的事,只是打這兒過,想著進來看一眼,還沒有二哥的消息?” 婦人眼圈一紅,低了頭。 蘇奇忙道:“不要難過,再慢慢找尋,這會兒沒有消息,未嘗不是好事?!闭f著將點心遞過去,“這是經過的時候,有個以前受過恩惠的送我的,我跟家里都不愛吃這甜東西,順手給孩子卻好?!彼峙绿匾赓I的這婦人不收,故而假意托詞。 婦人滿面惶恐,又紅了臉:“這、這怎么好意思?” 那孩子卻著急地奔了過來,扒著婦人手腕道:“娘,有吃的了?” 蘇奇道:“正好他愛吃??炷萌??!?/br> 婦人忍淚,低頭把點心給了那孩子,又吩咐:“去給你爺爺奶奶送些過去。慢慢吃?!?/br> 孩子提著點心,歡喜雀躍地跑了進去。 婦人又讓兩人坐,蘇奇哪里有心坐,寒暄了這會兒,就回頭看阿弦。 不料一看,卻見阿弦徑直進了中堂。 蘇奇一驚,那婦人也有些意外,只是因跟蘇奇一塊兒來的,不便如何,只問道:“這位……也是府衙的官爺?”因看阿弦年紀不大,因此不大敢信。 蘇奇怕不好行事,便故意發揮起來:“噓,不要高聲。我這位兄弟原先在大理寺當差過,所以今天我叫他一塊兒過來幫著看看?!?/br> 婦人一聽“大理寺”,滿面激動,幾乎語無倫次:“這、這……原來是大理寺的差爺,我給你們燒點水……” 蘇奇怕她進去打擾阿弦,便將她拉?。骸拔覀儾灰獢_他,讓他安穩做事?!?/br> 婦人又合掌,含淚道:“蘇公差,若是能找到我們家二郎,就是我一家子的再世父母了?!?/br> 蘇奇正要再說,卻見阿弦低著頭從內走了出來,并不說話,只是要往門外走。 陳娘子不知所以:“這位、這……” 蘇奇忙追著阿弦,一邊兒小聲問道:“十八弟,可發現了什么?” 將走到大門口,阿弦慢慢抬頭,轉頭看著陳娘子,嘴唇蠕動,卻無法出聲。 陳娘子哀求道:“這位官爺,我們家那口子到底怎么樣了,如果您能找到他,就是救了我們全家了,我、我給你跪下了?!?/br> 她擦著淚,雙膝一屈,蘇奇忙去攙扶。 阿弦的目光從陳娘子跟蘇奇身上掠過,看向旁側。 與此同時,去扶陳娘子的還另有其“人”。 就在她求阿弦的時候,那“人”就站在她的身旁。 甚至……原先就在阿弦進門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站在中堂門內的這道“影子”。 陳家人用盡方法也找不到的“人”,其實就在他們的身邊。 “告訴她,告訴她,”陳二郎的鬼伸出手,卻無法將娘子扶起來,只是望著阿弦,“求你告訴她,救救他們!” 而地上的陳娘子仍在哀求:“求您幫幫我們……” 若非蘇奇攔著勸著,她幾乎撲上來抱住阿弦的腳。 里間的孩子也聽了動靜,忙跑了出來,呆呆地看著這邊兒,嘴上還沾著點心渣滓。 阿弦咽了口氣,雙手握緊又松開。 正在阿弦想要轉身走開的時候,崔曄的聲音忽然又在耳畔響起。 ——“你當然沒有怕,你只是有些軟弱?!?/br> 腳像是粘在了地上,阿弦猛然止住。 她聽到自己咬牙的聲音,吱吱悶響。 面前的鬼跟人都在求著,阿弦深吸一口氣,俯身將陳娘子扶了起來。 “你是想要二郎的下落,還是……想要他活生生地回來?”阿弦問。 陳娘子脫口道:“當然是他活生生地回……” 她想要的當然是后者,可是這長久的找尋,每個人心中其實都清楚,只是不敢說出口。 又覺著阿弦問的古怪,于是戛然而止。 蘇奇也不大懂,忐忑問:“十八弟,你、你是什么意思?” 阿弦道:“想要二郎的下落,我大約可以幫你找到。但是,如果是要一個活生生的人,請恕我無能為力?!?/br> 蘇奇徹底明白,一下子驚呆了。 陳娘子直直地看著阿弦,眼中的淚珠大顆大顆落下,最終她雙手捂著臉:“我知道,我早知道,我現在只想知道他在哪,我已經受夠了這樣不死不活地……好歹讓我知道個真相……知道他發生了什么……” 這日,將近中午的時候,府衙的公差沖來平康坊東巷。 陳家的東鄰是個姓王的小商販,捕快沖進來的時候,王家的人正在吃飯,坐在正中的王商臉色煞白,任憑公差上前將他拿下。 但不管公差問什么,王商始終一言不發,直到公差押著王商來到他在前街的醬菜鋪子的時候,王商臉上的恐懼之色才越來越重。 公差沖進鋪子,并不在前頭翻找,只沖到后院。 原來這王商因要腌制醬菜,又要儲存材料,后院里有個地窖,打開后,兩個捕快下到里頭一陣翻找,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一具被包裹的十分嚴實的尸首。 因地窖陰涼,捆綁的且結實,尸首保存的極好,儼然正是陳家失蹤半年多的二郎。 將尸首吊上地窖之后,王記才終于癱軟在地。 陳娘子早就大哭起來,沖上前去。 蘇奇跟阿弦站在院子的屋檐底下,蘇奇道:“十八弟,謝謝你?!?/br> 阿弦道:“這有什么可謝的?!?/br> 蘇奇道:“至少,陳二郎的冤屈昭雪,他終于可以瞑目了,陳家人也不至于提心吊膽,不知道他們的兒子,丈夫,父親到底是生是死,流落在哪里了?!?/br> 阿弦不答,只是轉頭看向另一側。 陳二郎站在那里,眼睛望著撫著自己尸首跪地大哭的娘子。 其實早在臘月之前,陳二郎因生意做的很好,大賺一筆,帶了百余銀子興沖沖地回家,誰知半路遇到了趕在年前運最后一批瓜菜的王記。 是夜風雪,兩人宿在客棧,酒酣耳熱熱絡起來,陳二郎因賺了錢喜歡,又因見了鄰居,不由失言說了自己身上所帶銀兩數目。 誰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這王記因鋪子生意難做,周轉不開,正在困頓之中,聽陳二郎說起身負巨款,王記利令智昏,半夜爬起身來,用繩子勒死了陳二郎,將尸首偷偷放進瓜菜車里,次日便一并算了錢揚長而去,因他們是一塊兒來住店的,店家也并未留意。 他怕事情暴露,索性將二郎的尸首藏在地窖,拿了銀子周轉,才讓鋪子起死回生。 他就住在陳家隔壁,陳家一舉一動都清楚的很,見陳家的人去找二郎,卻也不怕,唯一留下的線索就是在那客棧的登記簿子上,但那樣陳年往事,二郎又非要人,誰肯費心費力挨家客棧去查? 果然如他所料,半年時光已過,本以為安然無事了,卻終究天理昭彰,法網難逃。 蘇奇已經趕去安慰陳娘子——只要判了王記的罪,判罰的銀兩,至少足夠陳家的人度日了。 “蘇公差說的對,”陳二郎道,“十八子,多謝?!?/br> 阿弦看著慟哭的驚天動地的陳娘子:“如果不告訴他們,他們心里至少還有一絲希望?!?/br> 陳二郎道:“但我畢竟已經死了,找一輩子又能怎么樣,早點了斷,他們可以早點開始新的生活?!?/br> 阿弦也覺眼底有些酸:“你說的有道理?!?/br> 陳二郎道:“我也該上路了?!?/br> 深深地對她做了一個揖,身形化作淡淡白光,像是平底一陣風起,撫過前方的陳娘子跟蘇奇身上。 陳娘子驀地停下哭泣,她茫然四處看了眼,自是什么也看不到。 但是剛才那陣風實在是太過溫柔了,甚至讓她想起一種熟悉的感覺……陳娘子愣了愣,重俯身大哭起來。 離開東巷,已是午后。 阿弦實在是累了,雙腳猶如灌鉛,這里距離平康坊家里是最近的,但是又怕看見袁恕己,到底他是如何心思,阿弦還沒想通,到底該如何面對他,阿弦也仍沒想到。 她徘徊而行,心里想著陳家之事,陳二郎,娘子,王記……不知不覺,桐縣中所經歷的那些案子中的當事之人也都一一在心頭涌現。 春日的風掠過街頭,也繞過阿弦的身旁,她的心中有種說不清的感覺,隨著風而微微涌動起伏。 “總有一天,你會找到你真正的心之所向?!贝迺显f。 等到止步的時候,阿弦驀地發現自己正站在明德門前。 她仰頭看著那瑰麗巍峨的城門樓,目光掠過自五道門洞中進出的百姓,車馬……沒有人注意到她,又像是天底下只她一人煢煢而立,這樣孤單寂寞。 “如果、如果我可以……” 阿弦皺眉,凝視著那三個字,心里有一個朦朧模糊的想法逐漸形成:“如果我可以讓一人沉冤得雪,如果我可以讓一人心生慰藉,如果……我能讓這世間多一份正氣公道,或許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