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節
車外忽然響起鼓噪之聲。 阿弦咬了咬唇:“你真的要送我出城嗎?” 崔曄冷著臉不言語。 阿弦無聲嘀咕了一會兒,車外的喧嘩吵鬧聲越發大起來。阿弦終究忍不住,掀起簾子往外看了眼,卻見路邊上有幾個人圍著一人,似在爭執。 忽然其中一個叫道:“你以為你還是以前那位高高在上官老爺么?”話音未落,雙手用力一掀,將地下一張桌子掀翻,桌上雜物四散。 與此同時,阿弦看清楚那被他們圍在中間之人的臉。 阿弦一怔之下,脫口道:“是他!” 毫無猶豫,阿弦掠到車廂邊上,推門跳了出去。 車中崔曄也并未出聲攔阻,只在阿弦躍出去后才道:“停車?!?/br> 外間正有一人高叫:“這般不識相,就不要怪我們手下無情了?!?/br> 街邊上被圍在中央那青年,生得相貌堂堂,被這許多兇神惡煞似的人虎視眈眈,卻并不懼怕,反而問道:“你們就這般蔑視王法?” 那些地痞模樣的人笑道:“滿口王法,你已不是昔日的主簿大人了?!?/br> 原來這被圍困的當事之人,正是昔日京兆府中的薛季昶薛主簿,以前阿弦因得罪了李義府的三公子,多虧了薛季昶從中周全。 方才阿弦聽見叫嚷,車中看清是他,才立刻跳了出來。 阿弦往這邊來的時候,正有一人將薛季昶當胸揪住,就要動手,阿弦喝道:“住手!”躍到近前,先把攔路的兩人踢開,復探手將那地痞的后心一抓。 那人被抓中要xue,情不自禁地渾身脫力,當然揪不住薛季昶。 阿弦輕輕巧巧地將此人扯開扔到旁邊,才跳到薛季昶身旁道:“薛主簿勿驚!” 薛季昶定睛相看,一時卻記不起阿弦是誰。此刻那幾個地痞反應過來,紛紛涌上跟前兒:“好啊,居然是找了幫手來了?”又看阿弦身形瘦弱,便都生出輕視之心來。 如此一刻鐘后。 街邊上橫七豎八地躺倒數人,都是先前那些為難薛季昶的地痞無賴。 原來薛季昶自從得罪了李義府被撤職,本是要貶到外地的,不料李義府很快出了事,薛季昶的調令便阻住了,仍居留在長安。 可雖然此后李義府倒臺,但因此中牽扯許多原因,薛季昶仍未曾官復原職。 他無奈之下,便在街頭擺了個小小攤子,專門替人寫訴狀之類,因他從事過京兆府主簿一職,筆頭十分厲害,且又聲名遠播,是以周圍百姓們多愛找他來些訴狀等,往往呈遞上去,會有事半功倍之效。 但也正因如此,薛季昶得罪了一些官宦富商人家,今日來尋晦氣的,便是本地的幾個無賴,之前以收取周圍商戶的保護費斂財,薛季昶因此寫了一封訴狀,地方知道他是個有來歷的,便命公差告誡這些地痞收斂,因此得罪了。 阿弦將這些人打倒在地后,薛季昶兀自并沒認出她是誰,遲疑打量。 阿弦心生愧疚:“薛主簿,您不記得我了么,當初我得罪了李義府的三公子李洋,多虧了你……” 卻也正因此而連累了薛季昶,卻想不到他竟落魄到街頭替人寫狀子為生,又被無賴欺壓。 阿弦惴惴不安,薛季昶經她提醒方想起來:“原來是那位小兄弟,你已無礙了么?” 阿弦道:“是,早就脫罪了?!?/br> 兩人當街才說了幾句,有官府的人聞訊趕來,這會兒地痞們早逃走了大半,薛季昶也并未指認,公差們略說了幾句便自去了。 阿弦不解:“薛主簿為何不控告那些人?” 薛季昶道:“并沒什么用,不過兩三天又放了出來,還變本加厲的折騰呢?!?/br> 阿弦更加不安:“若不是因為我,先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br> 薛季昶道:“小兄弟不必在意,人各有命而已?!?/br> 因薛季昶還要做事,阿弦自忖不便打擾,略說幾句便借口退了出來。 她猶豫了一會兒是要回車還是自己走開,終于仍是回到崔府馬車旁,縱身躍上車。 車廂中,崔曄抱臂靠在車壁上,似乎假寐。 阿弦看他一眼:“阿叔,你是故意帶我來這里的嗎?” 崔曄道:“如何這樣問?” 方才他的確吩咐車夫轉道西城,可是他又怎會知道薛季昶被地痞所苦? 正無語中。崔曄道:“你難道不知道?這里跟桐縣沒有什么區別。甚至跟整個天下都沒什么區別?!?/br> 阿弦道:“這是什么意思?” 崔曄道:“長安跟桐縣一樣,也有行兇作惡、橫行霸道之人,也有良善正義,矢志不移之人。天有陰晴,日夜黑白,一切就如你在桐縣所見所遇。你說不喜歡這里,想回桐縣,難道回了桐縣就會心安?你不過是想逃避,不想面對你不愿見的一些人跟事?!?/br> 阿弦張了張口,無法出聲。 崔曄道:“當初你來長安之前,袁恕己曾勸過我,我一直覺著他是個獨斷專行的人,但是他卻是真心實意地為你著想,他怕你來到長安會出事,故而攔阻?!?/br> 就像是心頭平湖被撕開一道小小地口子,阿弦想起了更多。 崔曄道:“別因為一個人一件事而抹殺了其他人的存在,比如袁恕己,比如朱伯,還有……我?!?/br> 崔曄嘆了聲,將阿弦的手握入掌心:“你是朱伯跟我都引以為傲的阿弦,更重要的是,不要讓你自己失望?!?/br> 阿弦深深呼吸:“但是……阿叔,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 崔曄道:“你只是一時地浮云遮眼,所以忘了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其實你是知道的,比如方才薛季昶,你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欺凌嗎?” 當然不會,阿弦幾乎想也不想地就直接出手。 但是阿弦還不懂崔曄的意思。 崔曄道:“你不會是不是?就算今日被人欺凌的不是薛季昶,而是一個你完全不認得的路人,你也不會袖手旁觀,因為這是你的天性?!?/br> 阿弦道:“阿叔,你想說什么?” 崔曄道:“我想說的是,這世間有一些事情,是你必須要做,且只有你能去做的?!?/br> 不等阿弦開口,崔曄看向車窗外頭,道:“你看這滿城之人,——有的人來長安是為求名,有人是為求利,有人是因為情意,但……有的人……” 他回頭,眼中似有星光流轉:“阿弦,相信我,你一定會找到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向?!?/br> 三日后,阿弦無意從賀蘭敏之的口中得知一個消息。 被丘神勣帶回去審問的錢掌柜離奇死亡。 敏之對阿弦道:“據說這人是自殺,但是據我看來,此事十分蹊蹺,畢竟丘神勣乃是個極老到的刑訊之人,姓錢的身份又非同一般,丘神勣一定會小心謹慎,在從他口中套出機密之前絕不會容許此人出事,怎么會有這樣的失誤出現?” 阿弦想到鳶莊之事,心中一沉。 對于錢掌柜綁架太平的行徑阿弦自然不敢茍同,但卻明白他之所以鋌而走險破釜沉舟的原因。 鳶莊滅門那夜,當看見錢掌柜死寂絕望的神情之時,阿弦便知道不管他做出什么石破天驚駭人聽聞的事,都不會叫人覺著意外。 如今聽說他“自殺”的消息,阿弦心頭難過之余,想到風聞的有關丘神勣的種種惡行,——如果錢掌柜并未在丘神勣手中受更多折磨,如今一死,卻仿佛也是解脫。 這日一早,敏之道:“走吧,跟我出去一趟?!彼麚]了揮衣袖, 因已是開春,不似冬日凜冽,路上行人也更加多了,眾人看見衣著鮮亮華麗的敏之,紛紛避讓。 又走了片刻,阿弦方道:“殿下是要去哪里?” 敏之道:“不如你猜一猜?!?/br> 阿弦問道:“是去司衛少卿府上?” 敏之眉眼里流露幾分得意之色,笑道:“你也有猜錯的時候,今日是許圉師的壽辰,我帶你去拜一拜這老頭兒?!?/br> 阿弦道:“原來是許侍郎的大壽,帶我做什么?” 敏之道:“你還在做夢呢,你可知道許圉師跟圣后說你有大才,在我手底下做個跟班實在是屈才,聽那個意思,竟是要討你去戶部當差呢?!?/br> 阿弦大為意外:“有這種事?我怎么不知道?!?/br> 原來上回武皇后召阿弦進宮,原本也是要跟她說此事的,只是怕叫她得了意,一時才收住了不提。 另外因阿弦畢竟是敏之“收”了的人,所以武皇后心想要先跟敏之商議商議。 敏之道:“皇后親口跟我說的,你當然不知道。難為這老頭兒,他戶部的人難道不夠使?還要盯著我的人,我偏不如他的愿,今日又帶你過去走一趟,氣一氣他?!?/br> 阿弦不言語,敏之道:“你怎么不說話,你總不會也想去戶部當狗腿吧?” 阿弦道:“戶部的眾位都是正經當差,狗腿的說法不知從何而來?!?/br> 敏之道:“跑前跑后做些瑣碎事情,查些沒要緊的案子,當然是狗腿,哪里比得上跟著我逍遙自在?” 不多時來至許府,許圉師德行極高,朝中聲望亦好,今日來登門拜賀之人絡繹不絕。 門上報之,許圉師同兒子許自牧,次子許自遂從內迎了出來。 許圉師笑道:“周國公大駕光臨,實在叫人驚喜,快請入內?!?/br> 敏之笑道:“許侍郎的高壽,我當然也是要來討一杯酒的,今日多敬許侍郎幾杯,讓你吃的高興,興許就不再惦記我的人了呢?!?/br> 許圉師自知道他在說什么,因含笑看一眼阿弦,只舉手往內相讓。 眾人正要入內,許圉師目光一轉,忽然道:“咦,是天官也來了?” 阿弦忙回頭,果然見身后不愿,有一輛車徐徐停下。 阿弦當然認得那是崔府的車駕,知道是崔曄來了,便扭頭張望。 正瞪大眼睛盼望,果然見崔曄從內下地。 想到前日他教訓的那些話,阿弦不由一笑,心里略有些暖意。 正敏之道:“這可真是稀客了,崔曄不是從來不愛參與這些飲宴行當么?今日是怎么了?” 許圉師忽道:“且慢,那是……” 眾人駐足相看,見崔曄下地,卻回身舉手,似乎在迎什么人。 與此同時,車廂里又有一人露面,身著淺綠色的緞服,烏黑的鬢邊簪著一朵淡粉色的絹花,顯得清而不寡,秀而不艷,氣質極佳。 敏之雙眼盯著露面的女子,口中嘖嘖:“今日是怎么了,崔曄居然把他那才女夫人都帶來了?!?/br> 阿弦也看出這女子正是當初她第一次去崔府的時候,驚鴻一瞥見過的,原來正是崔曄的夫人。 不僅僅是賀蘭敏之這邊兒的人,其他才來的,下車的那些賓客們,也正打量彼處,各自驚訝贊嘆。 許圉師早向著敏之告罪,留下次子許自遂作陪,自己帶許自牧迎了上去。 阿弦正盯著看,耳畔敏之道:“小十八,崔曄的夫人怎么樣?是不是郎才女貌,極般配的?” 阿弦點頭道:“這是自然啦?!睂λ?,英俊如此出色,他的娘子也該是個百里挑一的女子,才是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