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
一剎那,上官家大廈將傾。 朝臣們不知內情,瞬間人心惶惶,武后之威,猶如寒冬凜冽狂風在長安城上咆哮旋轉,底下萬物,均在風中瑟瑟發抖。 崔玄暐知道這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這不是查案,也并非尋人,而是一場順因而生的伐除異己,在這場不動聲色暗流洶涌的爭斗中,血已經流的太多了。 一定要盡快地找到太平公主李令月,不然的話,誰也不知道借著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失蹤案,還會有多少無辜之人被牽連倒下。 太平出事那天,賀蘭敏之跟崔玄暐等皇親跟近臣都在宮中,驚動這許多人的,并非別的,正是不系舟的傳聞。 武皇后正因此事而盛怒,下一刻偏傳出太平被人劫走的消息,就好像才掀起的怒濤有了一個剛剛好的宣泄缺口。 醫館之中,因玄影傷重無法立刻移動,大理寺的差官們守住門口,將無關緊要的人都屏退,讓出堂下讓幾人議事。 崔玄暐說罷,袁恕己驚道:“你、你說什么?這怎么可能?” 他看向玄影,本來想說玄影這數日一直都跟在他身旁,怎么會有機會同失蹤的太平接觸?然而又想到這兩日玄影的異樣之處,便又打住。 崔曄乃是沛王李賢之師,太平常常也來聽講,是以對于太平的字跡崔曄是認得的。 “是殿下的沒錯?!贝迺峡粗菢O小而模糊的字跡。 太平跟著他學寫字,每次寫到“我”的時候,中間那一橫都會格外長些,崔曄曾問她為何要寫得這樣破格,太平的回答十分有趣且耐人尋味。 崔曄道:“當時我問殿下為何不按照規制寫‘我’,她回答說——” 太平道:“這一橫就像是人的肩膀,我喜歡肩膀寬闊些,這樣……興許能肩負更多的東西?!?/br> 印象深刻。 袁恕己聽了這句,再無任何懷疑之心,但玄影到底跑到哪里去過才會跟太平碰面? 按理說讓玄影帶路找人是最快的法子,可玄影偏偏傷的過重,又失血過多,有氣無力地躺在那里,別說是帶路找人,連站起來都是艱難的,能保住性命無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阿弦聽著崔曄所說太平關于“我”的回答,身體中卻仿佛有一種奇異的共鳴。 她當然不會像是太平一樣寫一個“肩頭很長很寬”的“我”,可是太平的這句話,卻同她心底的想法隱隱地不謀而合。 阿弦小聲問道:“殿下她……當真是這么說的嗎?” 崔曄道:“是。此事只有我,沛王殿下以及皇后知道,當時皇后還稱贊……” 他忽然噤聲不語。阿弦呆呆問道:“皇后稱贊她什么?” 崔曄垂眸:“稱贊公主殿下小小年紀,志向遠大?!?/br> 阿弦低下頭。 袁恕己并不在意這個,只問道:“現在該如何繼續?” 崔曄道:“這幾日玄影都去過哪些地方?” 袁恕己道:“我……它只在每日早上去大理寺找我,不過有時候會晚一些?!?/br> 崔曄道:“他們想對玄影下手,也許是劫走殿下的人知道玄影發現了殿下,生怕它會帶了人去,你再仔細想想,玄影晚去的時候,是晚了多久?” 崔曄正問,就見阿弦起身,她走到那刺客身旁,道:“你可認得錢掌柜?” 刺客雙唇緊閉,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阿弦,眼中驚疑之色掩藏不住。 阿弦緩聲道:“你大概不知道,當初鳶莊滅門血案里,負責前去查案的,正是這位袁大人,而當時我便跟著袁大人一塊兒前往?!?/br> 刺客仍是不言語,但喉頭卻忍不住一動。 崔曄原地未動,袁恕己卻走到阿弦身后,他先揮手命差官們后退,才說道:“這個當真就是錢掌柜的同黨?” 阿弦道:“是?!?/br> 袁恕己問:“你怎么知道?” 阿弦道:“那個黑衣人……”她望著面前的刺客,“那個代替錢掌柜而死的黑衣人,他剛才不顧一切想要困住我?!?/br> 袁恕己當然知道她指的是誰。 刺客卻終于忍不住道:“你……你在說什么?!” 阿弦道:“我不知道你們為什么要抓住公主,但是知道你們圖謀的是什么,如果真的這樣憎恨皇后,就向著皇后好了,折磨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女孩子,不怕玷辱了長孫大人的英名嗎?” 刺客雙眸圓睜:“你住口!” 阿弦道:“你們以為,拿住了公主就能對皇后如何?對皇后而言,只怕這本就不算什么,就算你們殺了公主,對她來說只是另一次的選擇跟失去而已。你們根本阻不住皇后,你們所做的種種,反而像是在給她鋪路!” 袁恕己在后聽著,這樣“大逆不道”,令他心驚rou跳,本想攔住阿弦,卻又無法出聲。 此刻只好慶幸方才先見之明,叫手下人退避了。 此時崔曄站在桌邊上,目光深深看著阿弦的背影。 桌上玄影低低地嗚了聲。 崔曄方轉開頭,舉手撫在玄影的身上。 如此思忖片刻,崔曄道:“袁少卿?!?/br> 袁恕己正不知如何處置,這情形已經復雜的超出預計,聞聲折回崔曄身旁。 崔曄低低在他耳畔說了一句。 袁恕己卻失聲道:“不可,這怎么能夠?” 崔曄道:“這是沒有法子的法子?!?/br> 袁恕己咬牙搖頭:“這是好不容易得到的活口……” 崔曄道:“留下他毫無用處?!?/br> 袁恕己瞪著他:“若是給人知道我如此……我還有命在嗎?” 崔曄道:“我只是提議,人是袁大人捉住的,如何處置,在你?!?/br> 袁恕己握拳,正要砸落桌上,忽對上玄影烏漉漉的雙眼。 他極快地思忖片刻,終于回到刺客身旁,忽然道:“來人,放開他?!?/br> 不遠處兩邊差人聞聲,各自莫名:“大人?” 袁恕己磨牙:“解開繩索,放了他!” 差人們大驚失色,對視一眼,又看崔曄也無言語,只得遲疑著上前,將刺客解開。 這刺客也同樣滿目疑慮:“你們想干什么?” 袁恕己生生地將胸口那股涌動的不平之氣壓下,哼道:“滾回去,把方才小弦子的話都告訴錢掌柜?!?/br> 刺客卻冷笑道:“你們以為隨便編造幾句話,我就會信?你們不過是想跟蹤我找到……” “閉嘴,”袁恕己道:“若按我的意,你傷了玄影一刀,我就要在你身上報以千百,不要不識抬舉,在我改變主意之前,快滾!” 刺客看看袁恕己,又看向阿弦,目光掠過兩人身后的崔玄暐,終于道:“好?!?/br> 他后退數步,然后躍出門口,沖入人群中。 大理寺的官差忙問:“大人,要不要暗中追上?” 袁恕己回頭看一眼崔曄:“不必!” 崔曄仍是默然無聲。 “你的法子最好管用,但說實話,我覺著這種婦人之仁未必奏效……”袁恕己正要再說,身旁阿弦身形一晃。 袁恕己忙將她抱?。骸靶∠易?!” 阿弦舉手遮住雙眼:“大人放心,我沒事。我、我想帶玄影先回家去?!?/br> 袁恕己道:“它傷的這樣,不如暫且留在這里。你當真沒事?臉怎么這樣白?” 阿弦反復呼吸,才緩步走回桌旁兒。 她低頭打量玄影,玄影雖動不了,卻仍抬嘴向著阿弦嗚嗚咽咽地叫了聲。 阿弦揉了揉它的耳朵,又在嘴上輕輕撓了一下,玄影試著伸出舌頭舔她的手,溫熱的感覺令人心安。 忽然崔曄對袁恕己道:“殿下已失蹤三日,若是對方想要對殿下如何,此刻絕不會風平浪靜,一直按兵不動,證明主謀之人也在猶豫。不過,相信他們很快就會做出決斷?!?/br> 袁恕己哼道:“如果最后是魚死網破,你就害死我了?!?/br> 崔曄道:“那袁大人還明知山有虎,還偏向虎山行?” 袁恕己無奈嘆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明知道這是自尋死路,卻又忍不住要相信你?!?/br> 到此,袁恕己又看阿弦:“小弦子,不如我先陪你回家去?” 阿弦抬頭:“大人不必在這里耽擱時間,還是專心查案,我……我暫且要在這里守著玄影?!?/br> 此案牽連甚廣,叫人九轉回腸,袁恕己的確有些無心他顧,把心一橫道:“既然如此,我先去了,你記得不要一個人亂走?!弊詈笠痪湓?,眼睛卻盯著崔曄。 之前袁恕己因覺著玄影的舉止有異,思來想去,便步出大理寺前來找尋,誰知果然正趕上玄影遇刺,而阿弦被困在虛空之中。 袁恕己對這幅場景并不陌生,當初在桐縣那夜驚魂,他抱著阿弦跟看不見的力量對抗,幸虧崔曄及時趕到才得以破解。 如今卻仿佛同那時的情形有些相似。 故而袁恕己不放心,最后一句雖是對阿弦說的,卻也是提醒崔曄。 誰知袁恕己前腳剛走,阿弦道:“阿叔也去吧?!?/br> 崔曄掃一眼周遭——這是在醫館。 仿佛記得在桐縣的時候,半昏半睡中阿弦曾對他抱怨:“我最討厭去亂墳崗,另外一個地方就是醫館,有很多討人厭的‘家伙’?!?/br> 崔曄道:“我陪你守一守玄影?!?/br> 阿弦低頭道:“不用。別耽擱了正經事?!?/br> 崔曄忍不住問道:“阿弦在難過什么?” 阿弦道:“我哪里有難過?” 崔曄道:“如果……是因為公主,你放心,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她不會有事的?!?/br> 阿弦緩緩抬頭:“阿叔,皇后……是真的擔心公主的生死吧?” 崔曄道:“這是當然了?!?/br> 阿弦想了想,笑道:“這就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