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節
楊尚復道:“我哥哥近來因身子不適,每每生出許多幻覺,故而他所說的話不能當真,請周國公寬恕?!?/br> 敏之哼道:“是么?” 楊尚平心靜氣:“敝府的確曾死過一個小廝,只是因跟別人爭風吃醋,想不開自尋短見而已,周國公切勿聽從別人的話,作出許多無中生有的臆斷推測,畢竟楊家跟武家乃是至親關聯,誰的臉上黑了,也是不好看的?!?/br> 敏之聽罷笑道:“話不是這么說,我的臉上向來都是黑的,不怕再多黑一點兒,倒是你們楊家,滿臉清清白白干干凈凈,讓我羨慕的很呢?!?/br> 楊尚道:“殿下您說笑了?!?/br> 敏之道:“是不是說笑,大家各自明白?!?/br> 楊尚道:“那么,周國公意下如何?” 敏之望著她端然莊重的臉色,忽然湊近過去,道:“我意下如何,你心里豈不清楚?我要的很簡單,就讓未來的太子妃陪我……”他低低地在楊尚耳畔說了一句,然后換來一記響亮的耳光。 阿弦早在楊尚露面的時候就開始仔細打量這未來的太子妃,卻見她舉止談吐都無懈可擊,果然是個極合適的人物。 但是在敏之開始跟她對話的時候,阿弦卻又嗅到不對,果然接下來敏之所說的話,簡直讓阿弦無地自容,自覺跟著他一路,實在是羞恥的很。 本來以為賀蘭敏之要查那小廝身死的真相而已,誰知他只是打著要查明真相的幌子,來要挾楊家兄妹,如此行為,可恥。 阿弦忍不住道:“殿下!” 敏之跟楊尚齊齊轉頭。 阿弦道:“殿下,我們該走了?!?/br> 敏之道:“急什么,好戲才剛開始呢?!?/br> 阿弦正要再說,楊尚忽然道:“若殿下的用意如此,那我也沒有法子,只好將此事揭穿了?!?/br> 敏之道:“你指的是何事?” 楊尚道:“府內身亡的那個小廝,的確曾經是一名戲子,也算是小有名氣,后來自愿賣身進了我們府中,只是他畢竟出身不佳,改不了那本性,常常鬼鬼祟祟地扮作女裝,拿腔作調,父親因看不慣這種做派,訓斥了他幾句,他卻竟是個有些烈性的人,竟沖動自縊身亡?!?/br> 楊尚面色淡然,侃侃而談:“但畢竟死者為大,我們又覺他也不過是個可憐人,故而胳膊折了往袖子里拐,只不提此事而已。底下奴仆們無知,傳出了他暗戀丫頭不成而自殺的話。這所有的一切,就是如此?!?/br> 敏之道:“既然這樣,為何令兄長還藏著那人的畫像?” 楊尚道:“我哥哥當初也十分喜歡聽他的戲,故而曾為他畫了一幅畫像,他死在我們府里,哥哥自覺大有責任,才如此神不守舍。周國公該體恤哥哥的一片善心,而不是借機欺壓?!?/br> 楊尚從頭到尾說來,毫無破綻。敏之不由看向阿弦。 阿弦早瞧不起他要挾楊尚的行為,便故意轉頭看向旁邊,一言不發。 敏之哼了聲:“有這樣天花亂墜的伶俐口齒,跟虛偽假善的高明做派,就算你將來成了太子妃,在宮中也必然能如魚得水,我先恭喜你了,meimei?!?/br> 楊尚道:“多謝?!?/br> 出了楊府,敏之氣惱回頭:“你先前如何不幫著我,反跟那兩兄妹一起反咬?” 阿弦道:“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br> 敏之指著她:“你還不閉嘴?” 阿弦方問道:“周國公為何知道那‘小廝’的事?” 敏之得意起來:“你當我是酒囊飯袋么?我留意楊府的事情多日,當然派人查的十分詳細,本來是知道的,曾經有個紅極一時的曲戲,自請賣入了楊府之中,那日你說看見一個女子自縊,我雖不信,實則疑惑……慢慢地就想通了。你所見那自縊之人,的確并不是女子,而是那小廝,但他的確身著女裝?!?/br> 阿弦道:“真相的確如楊小姐所說么?” 敏之道:“絕不是?!?/br> “殿下如何這般確信?” 敏之道:“這是一種直覺?!?/br> 阿弦沉默,敏之道:“我的直覺向來很準……比如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十分討厭你……” 阿弦充耳不聞地打斷他:“那么,殿下之所以要利用你的這種直覺的理由,就是要挾楊小姐么?” 敏之嗤地笑道:“我當然是跟她玩笑,本想看她吃癟的模樣,誰知那丫頭到底是注定要當太子妃的人,居然如此鎮定自若?!?/br> 阿弦半信半疑,敏之卻道:“小十八,你這般在意此事,總不會是在吃醋?好吧,我答應你,將來我興許,也把你當作那景無殤如何?” “景無殤”正是那死去小廝之前的藝名,阿弦道:“敬謝不敏?!?/br> 兩人上車,阿弦見他轉頭看著車窗處,眉宇間有一絲淡淡悒郁之色。 阿弦心中猶豫轉念,輕聲問道:“周國公,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楊小姐?” 當初敏之帶她來楊府的第一次,阿弦就看出幾分端倪,敏之的行徑雖然粗魯無禮,但阿弦總覺著他對楊尚并不是表面上看來這般粗野放誕。 若真的喜歡一個人的話,似敏之這般的做法可就大錯特錯了——阿弦心里想。 敏之挑眉:“美貌又聰明的女子,我從來喜歡?!?/br> 敏之的回答卻超出了阿弦的預計,他望著阿弦又多加了一句:“尤其是得不到手的,我最感興趣?!?/br> 阿弦無言以對,覺著自己居然想勸敏之“換一種法子”表達喜歡之意,這實在是腦抽之極。 此人根本不配楊尚! 且說袁恕己自得了阿弦“通風報信”,仍帶著玄影回到大理寺。 之前他沿著京兆府羅獄卒跟司曹參軍楊行穎兩條線查下去,略有所得。 宋牢頭向來“與人為善”,就算不喜一個人,也不會自己動手,何以對羅獄卒一反常態,據老羅招供,那一次兩人動了手,卻是因為一個人。 那人……是當時正薄有些名氣的戲伶,名喚景無殤的。 老羅道:“那夜我們一行看過了景無殤的《踏謠娘》,那小景兒的女裝扮相實在是好看,讓人心癢癢,不知是誰說如果能跟小景兒睡上一宿,死也甘愿的,我聽見了,不免笑他們不開眼,那姓景的一看就知道是個千人騎萬人踏的,又臟又爛……我只是說了這幾句而已!老宋不知怎么發了瘋,就打了我!” 宋牢頭并不是當場動的手,而是事后才發難,這件事,也是老羅想了好久之后才明白過來的。 故而在袁恕己的記錄簿子上,多了一個“景無殤”的名字,可是在曲院里查問了許久,都說他已經不在此道,像是已經做回了平民之類……蹤跡竟無處可尋。 至于楊行穎,此人倒的確是個耿直好漢,據袁恕己審問,他對宋牢頭的為人等并不清楚,只是單純聽說了李義府賣官之舉,無法容忍挺身揭發而已。 袁恕己本是想把“景無殤”這一節告訴阿弦,怎奈又賀蘭敏之攪局,倉促中便未曾說明。 如今又從阿弦口中知道,鳶莊滅門案的主角錢掌柜參與其中……還跟之前崔夫人的被劫一案相關,袁恕己有些頭大。 第一,如今可以證明的是,宋牢頭,錢掌柜都是不系舟的人,那么……引發了老宋失態的“景無殤”,又是何等身份?如今身在何處? 其二,不系舟的人發難,竟又是向著崔玄暐的家人,他們的膽子也實在太大了些。 第三,老宋居然被殺,這殺死了老宋的,又是什么人?這一點,也正是袁恕己當務之急要盡快查明的。 這三個問題之中的兩個很快得到答案。 袁恕己不知道的是,不系舟的人發難,其實并不是向著崔曄的家人,而是更可怕,他們是沖著太平公主。 而第一個問題,是阿弦為他解答的。 這天傍晚,阿弦沿路往家走,遠遠地有一人舉手招呼:“十八弟?!?/br> 阿弦一見來人,心中歡喜,加快步子迎了上去:“盧先生!” 原來這來者正是盧照鄰,盧照鄰見她滿面喜悅,自也覺著高興,便道:“我本要去你家里找尋,又怕唐突,知道你每日打這里過,索性走來碰碰運氣,可見我的運氣竟也不差?!?/br> 阿弦道:“先生尋我,不拘叫誰告訴一聲,我立刻就到,何必親自找尋?” 盧照鄰道:“這件事我要親自跟你說?!?/br> 阿弦見他鄭重:“不知何事?” 盧照鄰道:“不日我要離開長安,前往洛陽,我是特意來跟你說聲兒的?!?/br> 阿弦吃了一驚:“先生要離開長安?” 盧照鄰道:“是,兩日后我在飛雪樓上宴客,十八弟你一定要來?!彼f到這里,臉上浮現一種略見蒼涼的神情,“畢竟此刻一別,我也不知還能不能再回來……也許就一別經年,江湖不見了?!?/br> 阿弦聽得心驚,又見他仿佛頹喪,便舉手在他臂上輕輕一按安撫:“先生不要這樣說……”話音未落,阿弦的手猛地自盧照鄰臂上彈開。 盧先生一怔:“怎么了?” 阿弦盯著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半晌才慢慢說道:“沒、沒什么……手腕才忽然疼了一疼?!?/br> 盧照鄰不疑有他:“是不是哪里傷著了?” 阿弦道:“興許,不過并無大礙,先生不必、不必掛心?!?/br> 不等盧照鄰再問及此事,阿弦道:“先生為何要離開長安?難道長安不好么?還是有什么事?” 盧照鄰的臉上透出一種惘然之色:“不,長安很好……是普天之下最好的長安,但是,我一定要走?!彼站o手,臉上露出一種堅毅的表情,似痛下決心。 阿弦道:“為什么?好的話不是應該留下來么?” 盧照鄰方微笑:“十八弟,你還小,你不懂這世間有許多無奈的,罷了,不說這些喪氣話,總之兩天后你一定要來,知道么?” 阿弦遲疑了會兒:“好,我知道了?!?/br> 盧照鄰見她答應,正要告辭,阿弦忽道:“先生……” 盧照鄰道:“何事?” 阿弦道:“先生的身子,向來可好么?我看你好似比上回見的時候清減許多?!?/br> 盧照鄰眼中透出溫暖之色:“放心吧,我身子無礙,多謝十八弟關懷?!?/br> 阿弦張了張口:“其實我、我知道傳說中的孫老神仙就在長安,先生可曾有機緣見過他?” 盧照鄰笑道:“孫思邈老神仙我自然知道,但是緣分淺薄,不曾相見?!?/br> 阿弦道:“那先生可愿相見?” 盧照鄰不知她為何忽然竟提起孫思邈,但他脾氣甚好,丁點兒的不耐煩都沒有,反笑道:“老神仙是傳奇之人,我若有緣得見,自三生有幸,只不過老神仙又是世外高人,我等凡俗之輩,只怕是一生無緣?!?/br> 向著阿弦一笑,飄然而去。 阿弦立在原地,凝望盧照鄰離開的身影,此刻的盧先生,其背影依舊玉樹臨風,蘊集天地的文采風流于一身的人物,自然不凡。 可是在阿弦的眼中,出現的盧照鄰,卻是個身形萎縮,走路甚至都有些搖晃,那原本握筆的玉一樣的手,手指亦詭異地蜷曲,令人驚心! 阿弦無法相信,但這的確是她所見。 是夜,袁恕己親送了玄影回來平康坊,總算同阿弦說了關于宋牢頭,錢掌柜等內情。 阿弦先為太平的下落而焦心,后又被盧照鄰之事所困擾,忽然聽見袁恕己自言自語道:“那個叫景無殤的偏不知所蹤,不然倒是可以盤查出更多線索?!?/br> 過了片刻阿弦才反應過來自己的確聽見了“景無殤”三個字。 將白日在司衛少卿府上的遭遇同袁恕己說明,阿弦道:“偏偏這人死了,大人的線索斷了?!?/br> 袁恕己也大為可惜,轉念卻又道:“且慢,此事有些蹊蹺,如今看來,這景無殤分明跟‘不系舟’也有些牽連,怎么忽然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先前宋牢頭死的那般詭異,這景無殤的死,是不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