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
蘇奇道:“我不知從哪開始說,對了,張大哥怎么忽然去了金吾衛,還即刻擔當司戈一職?” 金吾衛司戈乃是禁軍八品武官,多半是長安一些世家豪族子弟參選其中,似陳基這樣毫無根基原先又在府衙擔當雜役,本來是摸不著金吾衛的邊兒的。 沒想到他竟逆流一躍而上,當然讓眾人瞠目結舌。 阿弦忽然覺著口中的食物味同嚼蠟,不禁猶豫要咽下去還是吐出來。 蘇奇卻又說道:“另外還有一件事,你知不知道宋牢頭出事了?” “噗!”阿弦將口中之物盡數吐在地上,“你說什么?” 蘇奇道:“我也不知為什么,昨兒還好好的,昨晚上還說當班呢,忽然不見了人?,F在還沒找到呢?!?/br> 又看著桌上的酒菜:“我之前來的時候就在桌上,會不會壞了,你怎么還吃?” 阿弦只問道:“各處都找過了?” 蘇奇道:“可不是都找過了么?再加上你也不見了,我差一點就也要上報找人了?!?/br> 阿弦心亂如麻,心底有個不祥的猜測,又不愿意就認真往那里想。 蘇奇嘆道:“最近詭異的事兒實在是多。幸好你安然無恙,也許……也許宋哥也是有急事不知去了哪里,是我們白擔心罷了?!?/br> 他是個勤快的人,說話間去打了笤帚,把地上的東西掃了去,又道:“你還是別吃了,吃壞肚子如何是好?給玄影吃吧?!?/br> 玄影伸長舌頭,迫不及待地表示贊同。 蘇奇去后,阿弦來到門口,幾度徘徊,終于還是仍回了院中,將兩扇門掩起。 她先去陳基的房中打量了會兒,陳基走的匆忙,被褥之類的自都不曾動過,只卷了幾件兒衣物,阿弦睹物思人,愣愣地又退了出來。 重回自己的房中,阿弦緩緩躺倒,忽然肩頭有物硌著,她探手摸了摸,從枕頭邊兒摸出一物。 是個小布包,阿弦打開看時,卻是百多錢。 她驀地明白,這是陳基離開之前放在她枕頭底下的,這是他……留給她的。 阿弦握著這錢袋子,瞪看了半晌,忽然叫道:“誰要這個了!” 用力往前扔去,錢袋甩在門口,嘩啦啦……散了開去,銅錢四處滾落。 淚也像是散落的銅錢,阿弦狠狠揉了揉眼:“金吾衛的司戈,八品的官兒,實在是了不起。阿叔說我該為你高興,我……” 她本要賭氣說幾句話,卻竟無以為繼,只好重又閉嘴,把被子拉起來罩住頭。 阿弦睡在榻上,一動不動。 玄影之前卯足勁兒把桌上的菜吃了個大概,肚子已經溜圓,這會兒趴在她腳邊兒,覺著自己也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 夜幕降臨,睡在屋內的阿弦跟玄影,自不知道,大門外的地面,貼地又起了一陣白茫茫地霧,卻比先前那次淡了許多。 那白霧聚攏在院中,慢慢地便顯出屋中鮮紅的身影。 紅帕子無風自動,她并不進屋門,只遙遙呼喚道:“十八子,十八子?!?/br> 阿弦朦朧中聽見動靜,卻并未起身,只是竭力回想孫思邈所教的《存神煉氣銘》,什么“若欲存身,先安神氣,心安神定”,猶如念經。 玄影卻按捺不住,騰地站起身,從榻上跳下了地,往外跑去。 阿弦無奈坐起,撫了撫額頭。 下地往外之時,腳下踩到一物,垂頭看見遍地零落的銅錢。 她瞪視片刻,妥協般俯身。 重新把所有錢幣整齊地擺在掌心,阿弦吹了吹上頭的浮灰,小心將他們都放進懷中。 還未出屋門,阿弦就看見院中紅衣的影子。 望著那道詭異的紅影,昨夜零星的記憶閃現,阿弦遲疑道:“是你?” 那鬼盈盈似拜:“十八子,昨夜多有冒犯?!?/br> 再無差錯,阿弦怒道:“好啊,果然是你!怎么啦,你昨日上了我的身莫非不盡興,今天又要再來一次?” 那鬼道:“昨天小女命在旦夕,我無奈之下便來求助十八子,誰知您酣睡不醒,逼于無奈,我才行此下策?!?/br> 阿弦摸了摸胸口,雖然因為孫思邈的靈藥,此處的傷并不疼,但也足見兇險:“你的下策就是要我的命?如今說這些還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再跟你多話,我也不會尋你的仇,你只別再出現在我跟前兒了?!?/br> 影子啜泣起來,夜色鬼哭,場面驚悚。 阿弦卻絲毫不怕,憤憤道:“別在這里哭,我見的眼淚已經太多,特別是這兩天,我已經受夠啦?!?/br> 幽咽聲略略止住,影子悲聲道:“十八子若是想尋仇,就算要我灰飛煙滅我都不會有怨言,只求你幫我救一救我的女兒?!?/br> 阿弦道:“你的女兒?” 如此一問,眼前忽然出現昨夜在許府的一幕 ——虞氏遍體鱗傷,眼含血淚,正拼命掙扎,向著自己大叫:“娘親!” 阿弦渾身一震,心里莫名地大不受用。 影子道:“在我被囚禁的那段日子里,那孩子是我唯一的慰藉,只要看著她,仿佛暗無天日的囚牢也都不復存在。后來他們把她奪走了,我的命也像是隨著她離開,我日思夜想,直到許公忍無可忍,當他揮劍刺來的時候,可知對我而言,一切反而像是解脫?” 阿弦身不由己聽著,先前關于鬼嫁女的種種片段,也隨著在腦中串聯起來。 阿弦咬牙:“你、你跟我說這些做什么?” 紅色的魅影忽地變淡了些,道:“后來我果然死了,但也正因如此,我看見了那孩子……我不舍得離開她,滿心里只想要多陪陪她,就算她不知道我的存在都好,我因此甚至感激我的死……可是,可是后來……” 后來虞氏終于發現了自己生母的真相,開始了復仇。 鬼嫁女雖然看見卻無法出聲,直到虞氏被許敬宗囚禁折磨,她才不顧一切地來找阿弦。 鬼嫁女的聲音也小了很多:“昨夜我冒犯了十八子,雖傷了您,自己卻也時日無多了,但是我放不下那個孩子,所以厚顏斗膽再來求您,救一救她?!?/br> 氣息轉弱,身影緩緩委頓下去,紅色的影子淡的像是一抹落在水里的血滴。 阿弦吃驚:“你怎么啦?” 昨夜貿然上了阿弦的身,后來又被崔曄的精神之氣沖撞,正如孫思邈推斷的一樣,鬼嫁女的陰靈也受了傷損,如今已經支撐不住了。 她凄然抬頭,紅色的喜帕搖曳,聲若蛛絲塵網:“我一生凄慘,倒也罷了,那個孩子……不該也遭受這許多折磨……十八子,求你,求你!” 阿弦握緊拳頭,大聲叫道:“你差點害死了我,我還要去幫你?你是不是覺著我是個傻子?” 玄影也跟著汪汪亂叫。 就如同每一個太平無事的夜晚一樣,平康坊里歌舞升平,燈火輝煌,甚至比之前的夜晚更熱鬧。 街頭上的路人川流不息,時不時還有爆竹聲響起。 原來這一向奔波起伏,阿弦竟然忘了?!袢找呀浭桥D月二十三,正是小年兒,所以平康坊上逛街的人也比往日更多數倍。 熱熱鬧鬧的人群里頭,還有一道并不起眼的身影。 阿弦低著頭,一邊兒往前走,一邊悲憤地自言自語:“唉,我大概真的是個傻子?!?/br> “嗚……”玄影灰溜溜地將頭轉開,似乎不忍直視。 阿弦哼道:“你怎么也不提醒我?現在去找周國公,要怎么開口?那個人的性子又捉摸不定,每一次見他,都像是摸老虎屁股一樣,膽戰心驚?!?/br> 玄影假裝沒聽見。 兩人正走間,阿弦忽然看見前方有幾道眼熟的身影,她定睛看時,忙往旁邊的攤后躲了過去。 玄影不知她為何忽然竟玩起躲貓的游戲來,便“汪”地叫了兩聲。 阿弦擺手示意噤聲,誰知玄影一叫,前方那幾人之中,一個矮小的身影聞聲四顧。 她偏偏眼利,回頭打量,驚喜交加:“那不是阿黑嗎?” 撇下同伴,三兩步奔到跟前兒。 這忽然出現的人,正是太平公主李令月。 太平做男裝打扮,著絳紅圓領袍,頭上帶著紗帽,看來就如同一個十分清秀的小男孩兒,手中卻擎著糖糕蜜棗等吃食。 “真的是阿黑!”太平尖叫,她本是直撲玄影而來,沒看見阿弦也躲在旁邊,誰知同行的另一人卻發現了。 太子李弘滿面詫異地走了過來:“十八子?” 身后幾名侍衛牢牢跟隨,暗中戒備。 阿弦正拿一個昆侖奴的面具擋著臉,心里琢磨如何帶玄影脫身,聽李弘已經叫破,阿弦只得將面具放回原處:“太……” 還未叫出來,李弘將她攔?。骸皣u?!?/br> 他跟太平都是尋常打扮,自然是微服游玩,不便被人識出身份。阿弦會意:“您如何也在這里?” 李弘道:“太平想出來看熱鬧,我只好陪著。你呢?一個人出來玩兒么?” 太平正在摸玄影的背,又將手中的糕點喂給它吃。聽到這里便道:“你這人怎么這么古怪,見了我也不知道打個招呼,反而在這里扮鬼嚇人?” “什么扮鬼嚇人,”阿弦道:“我只是覺著那個面具好看,隨便拿了試一試而已?!?/br> 太平露出不屑之色:“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兒這么好騙?” 阿弦哼道:“誰騙你了?我就是來買面具的?!?/br> 不料那小販聞聽道:“承惠一文錢一個。您選的這個正好,這是新出的昆侖奴,最是能驅鬼辟邪……” 阿弦本是隨口一句,沒想到這商販如此會做生意,又聽見“驅鬼辟邪”四字,阿弦磨牙:“那好,我要了?!?/br> 在懷中摸來摸去,摸到原先撿起來的陳基的錢。 一枚枚銅錢好似在懷里發熱,阿弦有些猶豫。 正要把心一橫不買了,太平公主道:“嘻嘻,你是不是沒有錢?” 阿弦道:“我的錢多到嚇死你?!碧统鲆晃膩韥G給那小販,自取了面具。 太平哼了聲,又彎腰對玄影道:“阿黑,我帶你去買好吃的?!?/br> 李弘打了個圓場:“這個倒的確挺別致的,太平,你要不要?” 太平嫌棄:“丑死啦,戴上就像個鬼,還驅鬼辟邪呢?!?/br> 阿弦道:“這個就像是鬼了?你是沒見過真……” 太平道:“沒見過什么?” 阿弦忙低頭擺弄面具,改口道:“沒見過比這個更丑的,還能是什么?” 太平斜眼:“我以為你是說我沒見過真的鬼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