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門口,車夫正要驅車離開,驀地聽見動靜,卻見英俊去而復返。 清晨,淡藍的晨曦之色尚未完全散去的時候,城門尚未開。 一道人影從巷子里走出來,她走的極慢,身形有些搖晃不穩。身邊兒還跟著一條狗,正是玄影。 守城的小兵一眼看見:“十八子?”其中一人忙趕過來,“十八子,這么早是要去哪里?” 阿弦道:“出城?!?/br> 那士兵看看她,擔心道:“你的臉色不好,腿上是有傷么?聽說老朱頭病了,你敢情是出城去苦巖寺找他的?” 阿弦啞聲:“是?!?/br> 士兵很是同情:“你這樣兒能走多久?你別急?!彼⌒囊硪矸鲋⑾一氐匠情T下,自己前去城門校尉那里稟明。 眾人都是知道“十八子”的,何況同又是公門里當差的,更加上阿弦如今是袁恕己身邊兒的人,所以眾人無不高看一眼。 如今見她平明出城又有傷在身,必然是因為擔心老朱頭的緣故。 兩個人向來相依為命,眾人都感念她一片孝心,那校尉便牽了一匹劣馬出來,道:“十八子,先騎著這一匹馬代步如何?” 阿弦點點頭:“是,多謝?!?/br> 校尉見她臉色雪白,雙眼卻紅腫不堪,道:“舉手之勞,不必這樣見外。只是……你可撐得???” 阿弦道:“我很好,不必擔心?!?/br> 校尉嘆了聲:“上次老朱頭騎驢出城,看著還很容光煥發呢,哪里會想到半路就發了急病了?可見天有不測風云,幸而如今有高人出手相助,一定會好轉的。十八子,你別過于傷懷了,要多保重才是?!?/br> 這會兒到了開城門的時辰,眾人忙將城門打開,目送阿弦跟玄影出城。 這匹馬兒雖非上等,卻顯然比步行要快多了。 阿弦打馬而行,一路所見,卻跟前幾日老朱頭經過的時候……景色大同小異。 她同玄影一塊兒往前,經過他經過的地方,她原本以為淚都干涸了,不想仍是一路零落如雨。 豳州大營。 轅門處的守衛看見一道纖瘦的身影步步靠近,身邊還跟著一只狗兒,當即舉手制止:“站??!” 那人卻并不曾停下。 士兵們見勢不妙,紛紛將手中長槍舉起:“什么人,敢擅闖大營,還不站???否則格殺勿論!” 身后的守衛士兵們聽了動靜,也紛紛手持兵器聚攏過來。 正在劍拔弩張之際,忽然一人道:“這人……看著眼熟,這不是之前來過的桐縣十八子么?” 另有一個也認了出來,忙道:“果然不錯,那只狗也是前兩天見過的,快去通報雷副將!” 這會兒阿弦已經走到了槍尖之前,那士兵怕誤傷了她,忙將長、槍撤后:“十八子,沒有將軍跟營內之人的通傳,你不得擅自入內,且站住?!?/br> 阿弦道:“我要見蘇老將軍?!?/br> 士兵道:“蘇老將軍不是說要見就能見著的,請容我們通報?!?/br> 正僵持中,雷翔趕到,忙上前將眾人的槍壓低:“不可無禮?!庇挚粗⑾业溃骸笆俗?,將軍已經知道你來了,你隨我進來面見將軍?!?/br> 雷翔領著阿弦進門,見左右無人之時便道:“十八子,你怎么忽然來了?難道……是因為朱老伯的事?” 那日是雷翔跟著蘇柄臨前去營救的,所以他深知內情。 阿弦道:“老將軍呢?” 雷翔見她神色有異,又來的這樣不聲不響十分突兀,又問:“你來這里,袁刺史知道么?” 阿弦道:“我要見蘇老將軍?!?/br> 雷翔越發憂慮:“你見老將軍做什么?” 阿弦道:“我要謝謝他?!?/br> 雷翔心中略覺有異,但聽了這句,好歹略寬了心:“那還使得?!碑敿床蓬I著阿弦又入了軍營,一路往內來至議事廳上。 蘇柄臨早端然穩坐,見阿弦步步上前,也看清她紅腫不堪的雙眼,蘇柄臨暗中嘆了口氣,示意雷翔退下。 雷翔忐忑地退了出來,卻仍是站在門口,側耳細聽。 屋內,蘇柄臨盯著跟前站著的阿弦……心里滋味莫名。 第一次見她,是因為雷翔自作主張把她請來,當時她還戴著眼罩,一看就知道是個怪異的孩子,而且看起來有幾分陰沉,第一印象,讓蘇柄臨很不喜歡。 誰知道……就是這個讓他不喜的人,幫他找到了何鹿松的尸首,阻止他差點犯下畢生難以原諒的大錯。 后來,聽說她已經被袁恕己看中,留在身邊兒,而她經手所破的那些奇案也一一傳入蘇柄臨的耳中,那些案子本身就極玄妙詭奇了,再加上百姓們眾口相傳添油加醋,越發是玄之又玄,引人入勝。 更叫人大出意外的是,在她的相助下,更加無比順利地剿除了為患本地多年的馬賊。 在此之前,蘇柄臨雖對馬賊勢在必得,卻也做足了要追逐交戰幾個月……乃至一年的打算,誰又能想到,那樣看似纖弱不起眼的小少年,竟有如此決生死定乾坤的本事? 但只要知道了“他”的出身,這少年能有這樣的能耐跟心胸,就也不足為疑了。 上次斬了馬賊,在府衙里見到她的時候,相比上次戴著眼罩略顯陰沉的模樣,卻已經是明朗動人的多了,尤其是那雙黑白分明潤澈的雙眼…… 但這一次,雙眼腫的幾乎看不清本色,又……如此狼狽不堪,通身透著絕望悲傷的氣息,除此之外,卻又有一絲讓蘇柄臨不喜而不安的…… 他有些心神不寧地看著阿弦,猜測那令自己不安的是什么,問道:“十八子來找我?所為何事?!?/br> 阿弦定睛看著蘇柄臨。 她說道:“我想請蘇老將軍替我解疑?!?/br> 蘇柄臨問:“哦?你說?!?/br> 阿弦道:“我想知道,什么叫做‘后宮可無佳麗三千,不可一日無朱妙手’?!?/br> 高建說過,那天曾看見有個神秘人來找老朱頭。那人走后,老朱頭就“病”了。 可惜高建并未看清那人的臉。 但是幸好……阿弦看見了,不僅看見了,而且聽見了兩人的說話。 阿弦原本不懂,蘇柄臨喬裝改扮,在巷子里跟老朱頭所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昨夜老朱頭說了她的身世之后,阿弦有種極其不好的預感。 蘇柄臨細看她的表情:“他果然什么都沒有告訴你?” 昨夜老朱頭向阿弦說了有關她身世的話,阿弦不肯相信,等她想到要問一問她的父母是誰的時候,老朱頭已經去了。 但其實那也沒什么要緊。 如果是在以前太平無事的時候,阿弦或許會因為知道自己有這樣悲慘的身世而驚駭或悲痛,但現在……她雖然震驚于在自己的身世上老朱頭有所隱瞞,但眼下最關心的,是老朱頭因何身亡。 阿弦本能地感覺,老朱頭的死,跟自己的身世只怕脫不了干系。 這才是最讓人難過無法接受的。 迎著蘇柄臨審視的目光,阿弦深吸一口氣,微微揚首,用沙啞的嗓子道:“伯伯不必告訴我別的,我只知道他是我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也只知道他是這世間唯一對我好的人,這已經足夠了,現在,有人害了他!我想知道是為什么,想知道兇手是誰,老將軍既然對一切成竹在胸,不知可不可以給我解惑?” 白色的濃眉皺起,蘇柄臨瞇起雙眼,沉吟著不曾立即回答。 面前這張臉淚痕狼藉,又有些腫脹,雙眼更是早看不出本來面目,但是……卻讓蘇柄臨難得地不安。 ——“唐三代后,女主武王”。 這一句話蘇柄臨也是知道的。 但是太宗并未除掉那個后宮的婦人,倒是讓人有些意外,不過當時蘇柄臨對武媚娘的印象還沒有后來那么深刻,所以在他看來,一介女流而已,斷不至于真的會掀起什么驚天波浪。 袁天罡再靈驗,這一次也實屬荒唐,千百年來,并沒有任何一個“女王”,難道李唐會如此不濟? 所以在的只太宗將武媚娘送入感業寺后,蘇柄臨更加認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那一天,他立在滿朝文武之中,曾看見了那遁入空門,就此與青燈古佛為伴的武媚娘。 當時那女子也是滿面淚痕,楚楚可憐,像是任由宰割的案板上的rou。 然而……就是在這種宛若身處絕境的武媚娘的身上,有種讓蘇柄臨不喜的氣息。 就如同此刻阿弦站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種退無可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絕然之氣。 所有人都以為感業寺就是武媚娘的終點,誰又能想到,這反而成了她騰空而起的新的起點,當這個本該自生自滅的女人忽然又成了李唐的皇后之后,蘇柄臨發現自己對她跟袁天罡都有相當深的誤解。 他徹徹底底地低估了這兩個人。 蘇柄臨定了定神,道:“你要是知道了所有,又該如何?!?/br> 阿弦道:“我人在公門,大道理并不懂,只知道殺人者死!” 蘇柄臨道:“你想給老朱頭報仇?” 阿弦道:“于情于法,都該如此?!?/br> 蘇柄臨道:“倘若對方是你惹不起的人呢?” 阿弦道:“這個就不必老將軍cao心了,蝦有蝦道,蟹有蟹路,我雖然一身卑微,卻也會竭盡全力,不惜一切也要為伯伯報得此仇,不管對方是位高權重還是……” 她毫無懼意地對上蘇柄臨深沉的目光,“就算對方似老將軍一般德高望重威震一方,我也不會放棄?!?/br> 蘇柄臨心里有一絲寒意,但與此同時,卻又有一絲朦朧的喜:“哦?這樣說來,老夫該慶幸跟朱妙手的死無關了?” 阿弦不答。 “那好,先讓我回答你的問題?!?/br> 蘇柄臨想了想,道:“后宮可無佳麗三千,不可一日無朱妙手,是太宗皇帝還在的時候所說,據我所知,朱妙手就是你朱伯伯,昔日風光無量名噪一時的大內御廚,你滿意了嗎?” 阿弦雖早有預料,但親耳聽見,心里仍覺有驚濤駭浪,她握緊雙拳,遏制渾身顫抖之意:“那么,你追問的那個孩子又是誰?” 白色眉毛挑起,蘇柄臨盯著阿弦:“你說什么?” 阿弦道:“伯伯說那個孩子已經死了,那個孩子是誰?” 蘇柄臨目光變幻,終于緩緩起身。 他從桌后轉出來走到阿弦身旁,忽然放低聲音道:“十八子,你既然有如此神通,那你可知道朱妙手是如何死的?” 阿弦道:“伯伯是被人所殺?!?/br> 蘇柄臨道:“你錯了?!?/br> 阿弦皺眉:“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