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聽說在他養好了身子之后,就在城內落腳,前些日子還在善堂里見過,他跟著英俊、同安善他們在一塊兒讀書。 阿弦渾渾噩噩,心想:“難道他也能看見那些東西嗎?” 卻又聽見小典叫道:“我不怕你們,十八哥哥也不要怕!走開,不許你們傷害他!”他舉手,居然準確地打在一只厲鬼的頭上,可惜似螳臂當車,并沒起什么效用。 阿弦看的分明,但對袁恕己而言,這一切可真是詭異之上更添了一層詭色。 他當然認得小典,然而……一個古怪的孩子如阿弦已經罷了,如今竟似又多了一個能見鬼的孩子? 可是小典的這番舉止,卻提醒了袁恕己。 他忙道:“小弦子,老朱頭并沒有死,他只是病了在苦巖寺!苦巖寺里一位掛單僧人……” “苦巖寺”,“掛單僧人”這些字眼躍入耳中,阿弦忽地有了幾分清醒。 恍惚中,似有一陣梵唱從心頭掠過。 大悲大傷,起起落落,外加群鬼繞身,讓阿弦糊涂了:“伯伯沒有死?沒有死?沒……” 一線生機念起,她的手動了動,微微掙扎。 袁恕己看在眼中:“是,沒有死!好端端的呢!” 阿弦道:“可是、可是我……”先前見過老朱頭的種種,因此刻神志昏沉之故,也有些模糊。 正在生死相爭之時,遠遠地聽見有人喚道:“阿弦?!?/br> 人還未到,聲音先傳了過來。 與此同時,袁恕己忽然覺著懷中抱著的阿弦一輕!害得用力過猛的他幾乎往后跌了出去! 朱家,清晨。 阿弦像是做了一個漫長而兇惡的夢。 她醒來之后,第一個看見的,是高建放大的臉。 阿弦眨了眨眼,并不說話。 面面相覷,高建臉上卻露出驚喜交加的笑:“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br> 阿弦轉頭看看四周,發現自己竟是在東間之中,此刻并未點燈,屋內光線明亮,竟已經是白晝。 阿弦道:“我……你……”她想問的有很多,但是卻又不敢。 幸而高建是個嘴快的人:“你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了,還好醒了,就算是擔心朱伯伯,也不至于到這種地步呢!” 阿弦道:“伯伯?” 高建道:“可不是?雖然說伯伯的病來的急,但是畢竟有苦巖寺的大師父,你又怕什么?我記得當初你戴著的那個東西……豈不是也是那大師父給的?伯伯有他照料,定然無事?!?/br> 阿弦茫然,卻又一震,似想起什么:“伯伯,不錯,苦巖寺的師父……” 她仿佛于無邊黑暗中發現了一絲螢火之光,翻身坐起,惶惑的雙眸中,那一點螢光在內晃動,又看高建:“當、當真?沒騙我?” 高建道:“當然啦,我騙你是小狗兒?!彼鋈坏皖^看看玄影,“我可沒說你啊玄影?!?/br> 玄影不睬他,只是望著阿弦。 阿弦卻已經翻身下地,高建忙道:“你干什么?” 她早不記得腿上有傷,一個趔趄。 忙撐著炕沿站起,才看見小腿已經被包扎妥當,阿弦道:“我要去苦巖寺?!?/br> 高建扶著她:“急什么,你才醒,先讓大夫看看再說?!?/br> 阿弦咬牙,往外又走了兩步,高建嘀咕道:“其實前兒你回來后,說什么伯伯在屋里,可把我嚇得半死,我還以為你……幸好……” 阿弦戛然止步,心中希望跟絕望交錯,腿上的傷痛喚醒昨夜噩夢般的記憶,乃至更多。 門口一聲咳嗽,是袁恕己走了進來,他身后之人卻是英俊。 高建見勢不妙,忙先退了出去。 袁恕己對阿弦道:“你覺著如何?身上可都好?” 阿弦緩緩抬頭:“大人,高建說,我伯伯在苦巖寺,是怎么回事?” 袁恕己避開她的目光:“其實他并不在苦巖寺。我派人去查探,聽寺廟的主持說,他們寺里一個掛單的老和尚帶了他去了?!?/br> “他怎么了?去了哪里?” 袁恕己搖頭:“原先是得了急病,我正在派人去追查,若有消息,他們會立刻回報?!?/br> 阿弦先前被那個突如其來的“事實”所驚,魂不附體,竟忘了這事件的源頭。 但也顧不上追究其他,畢竟如今她所關心的,只有一件事。 阿弦不再答話,見英俊立在旁邊,阿弦勉強定神問:“阿叔你告訴我,伯伯為什么忽然得了急???又是怎么去了苦巖寺的?” 袁恕己搶先道:“年紀大了,自然有些病痛不免,如今有高人……” 尚未說完,英俊道:“其實朱伯并非急病?!?/br> 阿弦問:“你說什么?” 英俊道:“他,是被人所傷?!?/br> 第75章 老糊涂 英俊說話的時候, 袁恕己要阻止, 又怕做的太明顯了,使眼色的話偏生對方是個瞎子。 那夜老朱頭跟英俊說完之后, 兩人各自安歇。 一夜無話,次日老朱頭自覺胸悶, 也不想去開攤,正高建前來探問, 便叮囑老朱頭好生歇息,他自己去了縣衙。 高建去后,老朱頭扎掙著起身,來至院中。他本是心悶而已,自詡無病,然而因昨日跟蘇柄臨那一場交談, 卻仿佛一夜之間已經叫他蒼老百歲。 ——“像,真像?!?/br> 那一句突兀的話, 一百個人里只怕有對五十都不懂何意, 但是老朱頭心知肚明。 他知道蘇柄臨不會善罷甘休,也正是因為這一句,讓他憂心如焚。 是啊,不管怎么樣, 阿弦是漸漸地大了,他跟她朝夕相處,看著她從一個路也不會走的小嬰兒長成個能東奔西走解案查詭的小小少年,他心里欣慰, 卻忘了重要的一點。 ……真的像嗎?老朱頭坐在門檻上,捧著頭回想,記憶中那位貴人的容貌又浮現在腦海中: 她提著裙擺咯咯地笑,看似天真爛漫的容顏,兩只妖媚的眼睛里,卻寫著難以掩飾的野心跟欲望。 第一次見到那位貴人的時候,老朱頭心里只覺著:這位娘娘不簡單,以后只怕會爬到后宮的高處去。 老朱頭想不到,貴人非但爬到了高處,而且幾乎爬上了這天底下的最高處。 至于阿弦…… 想到阿弦,原本緊繃的臉跟心都松懈下來,阿弦,阿弦不同。 方才想到那位貴人,讓人有種喘不過氣來、又幾乎被毒死的壓迫感。 但是一想到阿弦,就好似從豳州的寒冬轉入了初夏,這樣自在而松快。 如果說兩個人在容貌上有某些相似之處,那么能夠徹底將兩個人劃分區別開來的,就是這個。 一個如風刀霜劍,就算滿面含笑也如笑里藏刀,一個讓人心生喜悅,不管何時何地,何種模樣,何等境遇,一想起她,都會欣然生動。 老朱頭原本因為自己的雙眼是干涸了多年的枯井,早就沒有什么泉涌了,但是想到那個從小跟自己相依為命的孩子,想到她的懂事與天真,怯懦與勇敢,忽然心酸。 從東市馬販子家里借了一頭健驢,老朱頭騎著驢出了桐縣。 自打定居,他極少出縣城,除非是有要事。 他騎著驢兒且走且看,玄影跟在身旁,它不像是平日一樣四處撒歡,卻只規規矩矩地守在左右。 秋日的太陽卻烈,閃閃爍爍,流光溢金。 老朱頭覷瞇起雙眼打量山路景色,路邊的荒草叢生,足有一人之高,而樹上黃葉紛紛墜地,地上仿佛鋪了一層厚厚地毯子,晴空萬里,遠山層疊分明,隱隱也流露出蒼黃之色。 老朱頭不由嘆道:“外頭已經是這幅光景了呀,我在城里窩了實在太久,幾乎都不知道外頭是什么節氣,何種景致了?!?/br> 玄影轉頭看他,并不搭腔。 毛驢顛顛兒地低頭往前,老朱頭也跟著在上頭顫,他笑道:“你這犟驢,是要把我的骨頭都顛散了么?” 那毛驢便“吭兒吭兒”地叫了起來,仿佛在應答。 老朱頭樂了,趁機擠兌玄影:“你瞧瞧,人家多懂事?!彼鹗州p撫毛驢毛茸茸的脖子,“好好趕路,回頭我喂你一把精飼料?!?/br> 毛驢聽了,大概是想覺著遇到了伯樂,當然要投桃報李,于是欣欣然撒蹄狂奔。 老朱頭無法消受美驢福,在驢背上東倒西歪,大呼小叫,險象環生。 等毛驢終于停下歇腳,老朱頭忙不迭地翻身跳下驢背,翻臉罵道:“你這亡人,方才我若是差上一點兒,掉下來可就是非死即傷了?!?/br> 毛驢只顧拽草嚼吃,無暇跟他計較。 玄影汪汪叫了兩聲,老朱頭斥道:“怎么,你總算逮到機會取笑你伯伯了?” 正自取笑,卻發現玄影扭頭對著一個方向狂吠。老朱頭轉頭看去,身后的雜草隨著秋風波濤起伏。 老朱頭瞧了一眼,笑容慢慢斂了,回頭道:“又叫什么叫,你可聽好了,不準你又去追狐貍攆兔子的?!?/br> 他念了一句,便上前去拉那健驢,正要爬上,卻聽得草叢窸窸窣窣一片響動,像是有什么東西從后竄了出來。 老朱頭渾身僵硬,自從邊陲的戰事平定,加上最近袁恕己來至桐縣后,豳州的境況早非他日可比,別說什么劫道的小毛賊,連那縱橫為患多年的馬賊都給剿除殆盡,當初掛在城門上示眾的那幾個腦袋,可比什么讀來枯燥的律法條文震撼多了。 都知道新刺史是狠辣的手段,且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連土豪劣紳都如切瓜白菜般,更遑論其他? 所以不管大賊小盜,皆都規矩安靜,不敢犯事,豳州的治安前所未有的好。 老朱頭卻寧肯此刻跳出來的是劫道的賊人,大不了將身上所有的錢財都給他就是了……何況他的身上向來所帶,從來不超過三個銅板,最不怕的就是劫財。 朱家小院。 “所以——”袁恕己瞪一眼英俊,趁著對方還沒有說完,便接著說道:“不知哪里跑出來的劫道的,把朱伯伯傷到了?!?/br> 阿弦卻并不看袁恕己或者英俊。 英俊倒也罷了,袁恕己望著她臉上那種表情,心里仿佛有個聲音在叫道:“完了?!?/br> 到底并不是第一天認識阿弦,袁恕己幾乎如一個熟識的朋友般懂她,當然也明白阿弦臉上那種表情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