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可阿弦一個字還沒有說,眼淚先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 “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袁恕己顫聲問。 先前在垣縣驛館,他還故意說為什么沒有鬼魂出來,若有鬼魂,便可告訴她內情,就可以盡早破案。 但是此刻看著她這般受驚失態的模樣,卻寧肯那鬼魂一萬年也不要露面! “不是他,”阿弦的聲音有些沙啞,卻是因為驚悸跟痛苦,死死壓著聲音里的啜泣:“我們都錯了,大人,不是他!” 袁恕己忍著心頭的不安:“好了,慢慢說,慢慢說,我在聽?!?/br> 手在她的肩頭輕輕拍了拍。 阿弦扭頭看著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略覺暈眩。 方才在睡夢中,她也看見過一只手,但是,那只手—— 鳶莊,堂下。 在錢掌柜將尸首都拖入了堂中之后,黑衣人說道:“是時候了,該上路了?!?/br> 黑衣人走到錢掌柜身后,抬手在他肩頭輕輕按落。 他的手指有些粗糙,指骨頗大,像是平日里干粗活的手。 錢掌柜點了點頭,喉頭一動,仿佛下了決心。 然后,錢掌柜抬起右手,將左手上的金戒取了下來。 黑衣人走到跟前兒接過,竟慢慢地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兩個人對面而立,黑衣人道:“我的職位卑微,能為有限,而回長安路途漫漫,此舉牽著不系舟的存亡榮辱,以及主上的大仇……只有你才能做到?!?/br> 錢掌柜的嘴角牽動,無法做聲。 “現在并非悲痛之時,今日的仇,他日會向他們一并討回!”兩人目光相對,黑衣人道:“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 錢掌柜眼中流出淚水,接口跟著念道:“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兩個人的聲音合在一起,恍然如念什么甚是莊重的誓言。 十分整齊而低沉的聲音在死寂的堂中,顯得如此肅然而神圣,錢掌柜念罷,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他的老母,發妻,兒子,兒媳……等等。 錢掌柜看罷,將一身衣裳脫下,扔在地上。 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從偏廳而去! 剩下那黑衣人,將黑衣脫下,換上了錢掌柜的衣裳,把桌上的火油潑在了窗欞、幔帳之上,然后他掏出火石,將黑衣點燃,又去引燃了字畫等……大火熊熊而起,越來越烈! 黑衣人盤膝坐在尸首之中,眼見火焰越發高熾,他拿起地上的刀,低低念道:“生死本有命,氣形變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br> 眼見火焰席卷而來,火舌吞吐,黑衣人其貌不揚的臉上毫無懼色。 火光之中,黑衣人舉手持刀,那一刀竟是狠狠劈向他自己的臉上! 就在那一刻,他左手上的胡紋戒指,映著火色,如此耀眼。 第71章 歸后 阿弦雖看見事發經過, 也同袁恕己說的詳盡, 然而關于錢掌柜跟黑衣人之間所說的話、以及黑衣人自焚之前所念的詩,因拗口而玄妙, 到底記得不真。 袁恕己聽得驚魂動魄,也明白了她為何醒來后拼命捂著自己的臉。 他正要再安撫幾句, 忽地問道:“你說……他們兩個說什么蝴蝶?那黑衣人臨死之前念的是‘生死、天地’等句子?是不是‘生死本由命,氣形變化中’?” 阿弦道:“是!大人如何也知道?我卻不懂是什么意思?!?/br> 這會兒袁恕己也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猶如戰鼓催動,蓄勢待發。 只是這一次的交戰,對手卻是超乎他想象的強大,而這一場戰役一旦開始,結局難以預料,但生死必將是前所未有的慘烈。 袁恕己道:“小弦子, 你……你所見的那些,不可告訴除了我之外的第三人?!?/br> 阿弦道:“為什么?” 袁恕己握住她的手, 沉聲叮囑:“你答應我就是了, 包括朱伯跟你阿叔,都一個字也不能提?!?/br> 阿弦有些為難,之前跟老朱頭相依為命,所經歷的事多半會對他說, 后來英俊來了,原先那些不敢跟老朱頭說的,倒是可以跟英俊傾訴,如今居然兩人都不能說了。 袁恕己見她猶豫, 便道:“這件兒屬于極大的朝廷機密,若是給別人知道了,只怕會惹禍上身,旁人知道的越好、越安全,你明白嗎?” 他的語氣十分鄭重,阿弦打了個寒噤,想到錢掌柜跟那黑衣人的神秘詭異舉止,——錢掌柜滿門慘死,黑衣人自殘坐焚。 原本她聽英俊說起“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的時候,何等喜歡愜意,又怎會想到這三個字,干系之大,簡直關天。 阿弦隱隱明白了袁恕己的心意:“是,大人,我答應你?!?/br> 袁恕己正略松了口氣,阿弦又問道:“可是錢先生一家是被誰所殺?此案大人有把握查明嗎?” 心頭又倍覺沉重,袁恕己嘆了聲:“回桐縣后先查一查這黑衣人的來歷,但我相信,他不會留下太多線索,如今要查的話只能從那離開的錢先生身上查起,只是按照你所說的,他已經去了長安了……” 老朱頭昔日的“諄諄教導”都在心里記得很牢靠,阿弦嘴唇發干:“是啊,長安?!焙纹淇膳碌牡胤?,連英俊也說是“鬼蜮之地”。 袁恕己道:“只要事情跟長安有了牽連,只怕就不是等閑之人能插手的。我……也盡力罷了?!?/br> 阿弦眨眨眼:“大人的意思,是指長安多顯貴,若是事情跟顯貴高門等牽扯,就不好辦了么?” 袁恕己苦中作樂地笑了:“聰明的小弦子?!?/br> 阿弦卻并不笑,皺眉想了片刻道:“但不管如何,錢家滿門死的太慘也太無辜了,不論是什么人下手,都應該將他們歸案正法?!?/br> 袁恕己本想說“太天真了”,但看她肅穆鄭重的表情,雖是清秀靈透的生嫩少年面孔,卻無法叫人無視或小覷。 袁恕己抬手在她頭上撫了撫:“小傻子?!?/br> 阿弦歪頭避開,眼中透出不滿:“你們才傻?!?/br> 袁恕己問道:“‘你們’是誰?” 阿弦道:“英俊叔?!?/br> 袁恕己道:“他?……他也這么說你來著?” 阿弦哼了聲,爬起身來,趴到窗戶邊掀起簾子往外看風景。 馬車飛馳,秋風有些疾,吹得她的頭發越發飄散。 阿弦也不在意,被發絲撩的癢癢了,就隨手一抹臉,聳聳鼻頭而已。 袁恕己在后,看著她柔軟的發絲毛茸茸地在風里舞動,笑道:“好,你不是小傻子,你是個小瘋子?!?/br> 阿弦吹了會兒風,涼涼地秋風吹在頭上頸間,雖然冷,卻覺著極痛快,聞言便回頭道:“我又瘋又傻,這總成了吧?” 袁恕己大笑。 一行人急急而行,終于在第六天的傍晚回到桐縣,早在進入桐縣地界的時候阿弦已經難掩激動之情,正所謂“歸心似箭”,一旦進了城門,便半刻也不想耽誤。 袁恕己知道她的心意,便道:“好好好,放你下車,然而這會兒的話,不知道你朱伯伯還在不在外頭出攤?不如去忠良街看一眼?!?/br> 阿弦即刻贊同,馬車行到街頭,卻見彼處空空蕩蕩,并無老朱頭跟灶火的蹤跡。 袁恕己道:“喲,他今兒沒來,只怕是猜到了你會回來,所以偷懶了,把你送家去吧?!?/br> 阿弦喜不自禁地磨拳擦手:“那么就多謝大人啦?!?/br> 馬車復來至朱家小院,阿弦探頭往外,遠遠地就看見玄影趴在門口,那狗子聽了動靜,正豎著耳朵站起來,一眼看見她,因“汪汪”地邊叫邊往這邊跑來。 阿弦等不及讓馬車停下,就要往下跳,袁恕己忙喝令停車。 車還未停,阿弦已經躍下地去。 袁恕己懸著心,生恐她不留神摔了,已經預備出手搶護,誰知卻見她身形輕靈,落地平穩,袁恕己不由失笑。 這瞬間,阿弦早沖著玄影奔去,一人一狗便抱在一起。 袁恕己本也要下車去的,看這幅情形,心想阿弦跟家人久別重逢,只怕另有一番光景,自己何必打擾,于是便悄悄地吩咐車夫調頭。 那邊兒阿弦正拼命地撓玄影,樂不可支,等想起來的時候,回頭正見袁恕己馬車已經轉彎。 阿弦一笑之:“玄影,回家去了!” 將回身時,目光所及,卻看見在馬車經過的街角,有一道黑色的影子,似曾相識。 阿弦正要細看,那影子卻又不見了。 畢竟惦記著老朱頭跟英俊,阿弦無暇他顧,便領著英俊自回了小院,尚未進門便叫道:“伯伯,阿叔,我回來啦!” 并沒有人答應,玄影在阿弦身邊兒,烏溜溜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人類看不懂的傷感跟擔憂。 只是阿弦正高興,也未留心察覺。 她照例先去老朱頭的地盤——廚房,掃視了一圈兒不見人,于是放心推開屋門邁步進入。 有些破舊的屋門發出“吱呀”一聲,聲響如此突兀。 阿弦這才忽然感覺整座房屋有些出人意料的“靜默”,這種從來沒出現過的“靜默”,讓阿弦滿懷歸家喜悅的心里多了一絲惶恐。 “伯伯,我沒看見你出攤?”那悸動一掠而過,阿弦笑著掀開了西屋的門簾。 一抬頭,卻見老朱頭正坐在西屋的炕上,似乎才起身,臉色略見不好。 阿弦看見那略有些圓胖的身形,即刻放了心:“伯伯,我回來了,你怎么不吱聲,我還以為你不在家呢?!?/br> 她跑到炕邊兒,半蹲矮身,仰頭看老朱頭。 老朱頭咳嗽了聲,垂頭看她,笑道:“怎么事先也沒有人送個信兒回來?你是自個兒回來的,還是跟刺史大人一塊兒?” 阿弦道:“當然是跟刺史大人一塊兒的。伯伯,您怎么咳嗽?” 老朱頭舉手,想要在她頭上撫落,卻又微停:“沒什么,前兩日秋風秋雨,忽然轉涼,我嗆了口風,有些著涼,已經快好了?!?/br> 阿弦忙問:“吃了藥了么?” 老朱頭呵呵笑道:“何止是藥,連那老山參也吃了?!?/br> 阿弦吃驚:“真的?” 老朱頭笑道:“我本來不舍得,是英俊硬要我吃,唉,之前總埋怨他從你口里奪了這好東西,沒想到臨了兒,我也跟著搶食兒呢,這算怎么說?” 阿弦啐道:“瞎說!什么臨了兒,什么搶奪,這原本該是我孝敬伯伯的?!?/br> 老朱頭點頭道:“是啊,你就是這么有孝心的孩子,只是……你可知道伯伯我,寧肯你別這么有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