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先前吳成審訊,已經略加刑罰,如今獄卒公差們聽令,上前又打了二十鞭子,只抽的這廝遍體鱗傷,鮮血四濺。 但他竟十分嘴硬,仍是不肯招認。 阿弦因看不得這些行刑的場面,早悄悄地退了出來。 她站在門口,仍隱約聽見里頭顧殤慘叫求饒,哀哀可憐。 阿弦心中悚然:若非先前在酒館內曾面對面將此人持刀欲殺的兇態看的清清楚楚,這會兒阿弦只怕還會怪袁恕己隨意便動大刑呢。 如此打了有半個時辰,這人卻仍是不肯承認自己是馬賊,只堅稱乃是顧殤,來自羈縻州某地某處,家中情形之類,說的有模有樣。 雖然袁恕己認定這不是好人,可是周圍那些差人們見被打的血rou橫飛仍是不肯供認,且所說的也合情合理,他們心里已經有些懷疑:是不是袁刺史錯怪好人了呢? 阿弦忍無可忍,聽著里頭暫停,便壯膽入內,卻見顧殤身上傷痕累累,慘不忍睹。阿弦忙避開目光,道:“你可記得蒲瀛?中等個頭,有些消瘦的年青人?!?/br> 顧殤聞聽,通身一抖,嘴角肌rou牽動,被血染紅的雙眼瞪向阿弦:“你……說什么?” 阿弦看他反應有異,便道:“你居然記得?我還當他也不過是死在你手底的一個無辜之人,你又怎會知道他的名字呢?!?/br> 顧殤的眼睛又是一瞪,神情有些怪異。 阿弦道:“就算你不認,我,蒲瀛,都知道你就是殺死他的兇手,你不要指望能花言巧語從刺史大人手底逃脫,你堅持不認,只不過讓自己多受些皮rou之苦罷了?!?/br> 顧殤的嘴角又牽動數次,眼神甚是陰鷙,然后他道:“你怎么……知道?你……”他的眼珠動了動,忽然失聲道:“你就是桐縣十八子?!” 阿弦道:“你既然知道我,就也該知道我說的并非虛言?!?/br> 顧殤只死死地盯著她,聲音有些發抖:“你、還知道什么?” 阿弦道:“我想,遲早晚……你的身份,你所犯的事都會一清二楚?!?/br> 她轉身正要走開,身后顧殤忽然大叫道:“站??!” 阿弦止步,只聽顧殤道:“沒想到、十八子果然厲害,好,我也不愿意再被上刑折磨了,我索性認就是了……” 阿弦意外,連在旁的袁恕己也很覺詫異。 顧殤道:“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們的確是馬賊,因聽說新刺史厲害,所以進城來查探情形,不料……居然是自投羅網了。大人不要再動刑了,你要知道什么,我一概招認?!?/br> 這廝方才還一副會鐵口到死的狂橫之態,這會兒忽然變了主意,袁恕己意外之余,心頭疑慮滋生。 袁恕己問道:“那么,除了你們,城中可還有你的同黨?” 顧殤遲疑了一會兒:“我們是分頭行事,共有九人,這一次只為偵查而來,各人探聽明白后自行出城,如果有什么行動,才會以煙花為號。但是今日大人在酒館內將我兩人擒獲,其他人知道消息,只怕會立刻避退出城了?!?/br> 袁恕己見他這樣敞快便說了,心中卻疑惑更甚。 顧殤又看向阿弦:“早聽說十八子有過人之能,但我們兄弟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哪里會信那些神鬼之事,不料冥冥中果然竟有報應,我信服了?!?/br> 這一夜,阿弦回到家中,將在酒館遇到賊人,賊人又已經供認之事跟英俊說明。 英俊道:“果然刺史大人早有提防,不過幸虧如此,否則的話今日在酒館豈非壞事?” 阿弦知道英俊是擔心自己,便道:“阿叔放心,以后我會加倍小心行事?!?/br> 英俊嘆了聲,阿弦又道:“現在刺史大人在頭疼怎么將剩下的賊人一網打盡呢,如果真的如這馬賊所說,他們都跑出城去……雖然說城內安泰是好事,可……” 英俊慢慢道:“只怕未必?!?/br> 阿弦愣怔:“阿叔的意思,是說賊人尚在城中?” 英俊聽出她的憂心之意:“刺史大人比我料想的更加能為,他必然不會全信那賊人招供之詞,你放心就是了,他一定會另有安排?!?/br> 雖然有英俊的安撫,是夜,阿弦卻仍提心吊膽,無法安眠。 前些日子,柴房收拾出來后,阿弦不由分說占了床位,老朱頭雖不舍得她睡柴房,但阿弦堅稱夏天里熱,柴房里的竹子床涼快,甚是執拗,老朱頭拗不過,只得由了她去。 阿弦躺在床上,惦記著英俊的話,想到賊人在城中之事,又想到滄城曾經歷的荼毒,無法放心。 她時刻警覺地豎起耳朵,留神聽外間動靜,當聽見遙遠深巷之中的犬吠聲,她都會翻身坐起,連帶趴在床前的玄影也驚得豎起腦袋,跟主人一塊兒側耳傾聽。 漸漸夜深,夜濃如墨。 對大多數人來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cao勞了一日,靜謐的黑夜正是最好的入眠休息之時,但是對心懷邪惡之人而言,漆黑的夜色正好隱藏了他們的行跡,他們就如野獸一樣在夜色里磨牙吮血,擇人而噬。 阿弦翻來覆去了半夜,身下的竹床也隨著咯吱亂響個不停。 在竹床的抗議聲中,總算模糊睡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沉睡中的阿弦,忽然聽見孩童們的念誦之聲。 ——“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 阿弦記得正是白日安善他們所背誦的《滕王閣序》,心情慢慢地放松下來。 她環顧周遭,發現自己竟身在善堂。 雖有些疑惑,但聽著孩子們的朗誦之聲,卻不由笑出聲來:“這些小家伙還真用功?!?/br> 阿弦邁步,循著聲音往前找去。 孩子們一句一句往下念誦,又道:“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于日下,目吳會于云間!” 阿弦雖聽得分明,可是夜色正濃,眼前又似有煙霧彌漫,讓人看不清,一時又找不到。 “學的好快啊,”阿弦嘀咕了聲,見眼前迷霧更濃了,她抬手揮了揮,叫道:“安善,你們在哪兒?怎么這么晚了也不歇會兒?” 忽然身邊有人道:“十八哥哥,我在這里?!?/br> 這一聲來突如其來,嚇得阿弦一個激靈,回頭看時,卻果然見安善站在身旁,正仰頭乖乖地看著她。 阿弦撫了撫胸口:“你跑過來怎么也沒出聲兒?嚇了我一跳?!庇中φf:“就這么想要英俊叔給你們糖吃?這夜晚了還在背誦呢?!?/br> 安善道:“這是我們今日新學的,背的好不好?” 阿弦道:“好的很,你們這樣聰明,只怕很快就能背下全篇了。到時候讓英俊叔多買些好吃的?!?/br> 安善卻忽然一本正經道:“我們不要好吃的,要英俊叔叔就好了?!?/br> 阿弦笑道:“咦,難得你覺著英俊叔比糖果更好?” 安善不言語,一陣夜霧彌漫而過,小孩兒的臉有些模糊。 阿弦只覺著霧里似乎有什么怪味道,嗆的咳嗽了幾聲:“哪里燒什么東西么?” 安善不答。 阿弦正懵懂未知,耳畔卻又聽見孩子們大聲念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 阿弦皺眉,回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安善,怎么我好像聽見你的聲音了?” 安善叫道:“十八哥哥?!?/br> 阿弦大驚,卻見安善竟不聲不響地又跑到自己跟前了。 這會兒,阿弦已經察覺不對,才要開口,安善卻轉身往前走去。 阿弦叫道:“安善!”她拔腿追上,只聽稚嫩的童聲繼續往下念道:“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這瞬間,卻不似是在背誦,而宛若驚慌的鼓噪! 迷霧從眼前消散。 阿弦定睛看去,剎那間毛骨悚然。 就在她面前的地上,橫七豎八躺著許多孩童的尸首,其中赫然包括安善在內,遍地宛若血池,又像是錯踏入了地獄。 阿弦大叫一聲,整個人從床上滾落在地! 因她這一聲叫的十分凄厲駭人,里頭老朱頭聽見動靜,摸摸索索披衣起身:“弦子!” 阿弦的心跳的大急,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一時半會兒竟不知作何反應。 她伏身欲吐,卻又忍住,手忙腳亂地爬起身來。 她拉開柴房的門跳了出去,正好兒老朱頭也出了屋門:“怎么了?” 阿弦頭也不回地往院門處去:“伯伯別跟來,我出去一趟!” 老朱頭更加吃驚:“這才子時剛過,你去哪里?” 阿弦道:“沒事兒,我看看就回來了?!?/br> 老朱頭不顧一切追到門口,拽著手腕道:“囑咐我早些收攤,自己又偏往外跑,什么急事兒這么火燒眉毛,又到底去哪兒???府衙?縣衙?” 阿弦打開門:“都不是?!毕氲綁糁兴?,簡直不寒而栗,阿弦哪里敢跟老朱頭透露半句,勉強道:“一會兒就回來了?!迸ど硖鲩T去,玄影也立刻躍出跟上。 阿弦一路狂奔,這一刻因為極度緊張跟擔憂,竟然忘了害怕會見到不該見的。 正在奪命狂奔之時,卻見兩名衙差巡街經過,一眼認出是她:“十八弟,去哪里?” 阿弦忙道:“你們快隨我來!” 兩人雖然驚疑,卻忙跟上,三人往善堂的方向風馳電掣般急奔,才過一個路口,就聽見馬蹄聲得得,然后有人道:“什么人!” 三個回頭看時,卻見一隊兵馬急速趕到跟前兒,一個個都拔出了腰間兵器,如臨大敵,猛然看清是縣衙公差跟阿弦,才都松懈下來。 領頭一名小統領道:“原來是十八子,這樣著忙可是有急事?” 阿弦見是府衙的人,正中下懷,大聲道:“各位隨我往善堂走一趟?!?/br> 小統領道:“怎么了?” 阿弦道:“我擔心有事!” 因白日拿住馬賊,又加上袁恕己嚴令底下防范,加強巡查等,所以這些人聞聽,不敢怠慢,又一個個繃起心弦,跟著阿弦旋風似的來至善堂。 此刻善堂內大部分的房舍還未建成,有的只起了一個框架,門窗缺失,屋梁孤聳,看來就如一副巨型的孤零零的枯骨架,無端有幾分瘆人。 原先還是破爛佛寺的時候,周圍雜草叢生,足有半人多高,里頭多些狐貍之類的小獸,就算白日也出來作怪嬉戲。 自打袁恕己一聲令下,開始修繕,這些獸類白日里不敢多加逗留,晚間倒還回來轉一轉,似乎在留戀昔日樂園。 阿弦跳進院子的時候,便驚起了幾只正在追逐玩耍的狐貍,剎那間,那些未曾鏟除的草叢里一陣窸窸窣窣聲響,有那些大膽的野獸,跑了一陣兒后發現無礙,竟又停下來,人立而起,往回張望。 “呼呼呼……”狐貍似笑似哭的叫聲,從雜草里傳來。 惹得玄影汪汪大叫,作勢欲撲,那些狐貍才望風而逃。 一名縣衙的公差不由道:“這鬼地方,怎么還是這樣嚇人?!?/br> 阿弦不顧一切,一馬當先,啞聲叫道:“安善!” 府衙眾人早就將佩刀拔出,擎在手中,一邊兒戒備一邊兒隨著阿弦往內。 前方的屋舍里,燈光一晃熄滅,似有人影閃爍,阿弦屏住呼吸,沖上前將門踹開:“安善!”